她下意识的挣,叫他横心一握,未能脱出。
筵席尚早,不过两个孩子已经被抱到了寿安宫,安置后殿西厢房里头。皇帝带她见过太皇太后,便领她过去看孩子了。一模一样黄花梨木打制的小摇篮,雕龙刻凤,明黄绸包裹的两个孩子,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大小,一模一样的脸盘儿眉眼,一个睡着,一个醒着。
睡着的那个张着小手四仰八开,香甜的吐着泡泡;醒着的那个却不老实,眼睛滴溜溜的随着乳母手里的虎头娃娃转,待得乳母瞧见皇帝二人进来,收手行礼,也不哭闹,只咿咿呀呀的蜷着小手在襁褓里头扑打。
“小喜儿又调皮。”两个孩子,皇帝尚没搭眼瞧就叫了出来,熟门熟路的把孩子抱在了怀里过来她身边,“你来瞧瞧,这是咱们的女儿。”
明微偏转了眸子,未等他有所动作之际便挪回了视线,轻而浅的落在了孩子身上。
满月的孩子已经长开了,大约是因喂养得当,整个儿都圆滚滚的,鼻子嘴巴小小一点,眼睛却黑溜溜扑闪扑闪的惹人。
她伸出手去摸她的小手,却叫她紧紧攥住了小指,乐得咧开了小嘴。
“小格格会笑了……”丫头嬷嬷们又新奇又高兴的交头接耳,皇帝抱着孩子大悦,只腾冲手来去捏她肥嘟嘟的小脸蛋,笑道:“阿玛跟你商量多少回了叫你笑笑你不肯,说,是不是专等着你娘过来呢?”
小丫头手一松,便双双攥着小拳头砸在了那双大手上,竟还有点力道,引得皇帝哈哈大笑,“你个小丫头恁大的脾气!”
他是真心欢喜孩子,至于一瞬都忘了明微,回眸见她退开,方才道:“朕手酸了,你过来抱抱她。”
旁人或不在意,他却瞧得出来她不愿意亲近孩子,虽看着喜儿,却仿佛隔着一层,丝毫没有看着自己的孩子的感觉。他没法子怨怪她,只得想着法子的叫她亲近,母子天性,不见尚可,倘时时得见,大约也就好了。
笃定了大庭广众之下她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明微不大会抱孩子,皇帝抱给她后就一直伸手护着,没有敢撒手。小喜儿仿佛也不安稳,惊慌失措的咕噜着眼珠,瞧得她撇嘴不悦,与她道:“我还会摔了你么?”
底下人尽都窃笑,皇帝心头宽慰,眼见得闺女打哈欠,便把孩子交给了乳母。
转头去看合惠,这孩子睡得犹香甜,皇帝勾着她的手道:“不比咱们喜儿活泛,便醒着也不爱搭理人,约摸随了你。”
明微随他目光一扫,便挪开了眼神儿,缓缓踱开去。
皇帝垂眼瞧了瞧落空的手心,略一苦笑,只抬手摸了摸孩子的脸,便上前寻她,“走吧,去前头陪祖母说会子话。”
太皇太后暖阁里是一直没断人的,皇子与公主的满月酒,依例宗亲命妇都会到场,这次恰又是寿安宫操办的,便有不少的宗室贵胄先来请安,再去赴宴,这其中有得太皇太后喜爱的,还会被叫住坐上一会儿,那便是莫大的脸面了。
他们去的这会子皇太后也到了,并着长公主一起,此外还有几个福晋夫人们陪着。太皇太后正询问皇后如何还没来,丫头回说坤宁宫才派了人来说,明儿放钱粮,皇后娘娘还在忙着,稍候就到。
皇帝带明微见过礼,太皇太后就招了她坐在身边,和蔼可亲的笑着问:“瞧着孩子长得可好?”
明微性格婉和,原就不讨人厌,加之太皇太后对她又有那么一两分怜惜之意,也就多关照了两分,有意在众人面前给她作脸。
明微感念当日她数言暖语,也就难得的配合,十分温和的一笑道:“个头不大,脾气却不小。”
“小喜儿呀!像他,”太皇太后朝皇帝努努嘴,“小时候可淘……”
听得诸人皆笑,其中以长公主最甚,笑得捧腹不止,最后一言拆穿:“天地良心,咱们万岁爷小时候明明是与合惠一个模样儿,再省心不过了。玛姆您这心也忒偏,小喜儿那脾气,要像,也是像了李嫔才是!”一顿瞅了眼皇太后,又吃吃笑道:“再不,就还得几分皇太后的真传……”
“你个混丫头!”太皇太后本是要作势打她,听她后头话头一转,说到小喜儿得太后真传,立刻就噗嗤一声,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频频点头赞同:“像你额涅,像……还真像……”
皇帝将喝了一口茶,听他一言险些喷出来,一面被水呛得捂着心口咳嗽,一面指着她摇头,“长姊啊长姊,你……你可叫我说你什么好!”
连原本在媳妇们面前端持着,不过陪太皇太后客套说笑的皇太后也忍俊不禁了,乜她骂道:“你是规矩越发好了,连亲娘也编派……”
偏长公主还分辩,说道:“儿臣几时编派您?不过是感慨,我这小侄女儿也忒有福气,能随了额涅您。”
他们一家子至亲骨肉打哈哈,命妇们除了陪笑,皆不敢插嘴,只有老庄王福晋还能说得上些话,跟着一起笑道:“要我说,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才是好福气,见天儿的有咱们长公主这么个开心果陪着,天天笑不拢嘴儿,您二位必得越活越年轻!”
“哎呦呦,那可不成,那就活成老妖怪咯!”太皇太后为他们哄得开怀,笑了好一会子才停住,与老庄王福晋叙话:“说来,怎还没见琰哥儿两个,是还没来么?”
“回太皇太后话——”老庄王福晋略一欠身,道:“付琰清早出了趟门,说是下晌回来。阿罗在家等着他,松儿念着您,我便先带他过来了。”
“这才是。”夫妻两个不和,付琰在外头飘荡了足有两三年了,太皇太后虽说向着外孙女,到底对他们也是有愧,听得这回付琰回来有几日了,两个都十分和睦,心里便极是宽慰,“孩子都恁大了,闹将也这些年,也该各让一步,安安稳稳过两年日子……”
话说着,就见容钰牵了个碧青袍子的垂髫小儿进来,正是襄王与福晋不过五岁大小的儿子松儿。
这孩子是个贪玩儿的,方才一来就跟着几个大的跑了,太皇太后还没亲够,一瞧见他就把人招了过来,问长问短。
容钰把孩子送出去,自觉就挨到了明微身边,眼巴巴的勾着她。
他不知哪里野去了,玉色闪缎的小蟒袍上蹭了一身的灰。明微厌烦皇帝,待他却仍亲近,皱眉一瞧,就把人拉着调转了个个儿,一面给他拍衣裳,一面道:“你不说这衣裳是你最喜欢的了么,怎么还这么不知爱惜?”
容钰瞧了瞧胸前的一团乌脏的小白蟒,原本是胖墩墩的惹人,这会子一脏,简直像在坭坑里打了滚,便笑嘻嘻道:“洗洗就干净了嘛!”
正说着,忽听门上嚷了句“福晋”,紧接着听得一声“外祖母,求您给阿罗做主!”的呼号,就见门帘子一动,海纳赫福晋捂着脸闯了进来。
众人瞧着皆是一愣。
“放肆!”这么的哭哭啼啼是为哪般,不消说太皇太后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揽着松儿立时笑容一僵,深深蹙起了眉头,呵斥道:“哪个教你的规矩,在长辈面前大呼小叫!这一屋子的人,你不嫌害臊!”
海纳赫氏是在太皇太后跟前儿长大的,虽然养的跋扈,但是人不算死蠢,一听话音就晓得了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抹着眼泪挨个儿的请安。到明微时怔了一下,却还是屈膝下去,道了句李嫔娘娘吉祥。
那些夫人们都是有眼色的,一个两个的都找借口去了,一时屋子里只余了老庄王福晋一个做婆婆的,叫声阿罗便问道:“可是付琰这个混账又惹你生气了?”
“他……”海纳赫氏正欲哭诉,叫太皇太后一个眼神儿止住,低头摸了摸松儿懵懂的小脸儿,叫容钰领他出去玩。
容钰瞧瞧明微,颇有些恋恋不舍的去了。
待两个孩子一走,太皇太后才转眼打量她,“说吧,又生了什么事?”
海纳赫氏一捂脸,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他今儿一早上出去就领了个狐媚子回来,还是个瘸腿的,那小妖精不知道怎么撺掇,竟叫他跟我说要把人抬作格格。我不愿意,他就说他跟那瘸子已经有了孽种,还要请您做主……”她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外祖母,他欺我太甚,您可要给阿罗做主啊……”
有太皇太后在前,皇太后在旁陪着但不言声儿,只心里头叹她年轻不知事,区区一个野丫头,真有了孩子,一碗红花处置了便是,有太皇太后在,晾着他襄王府也不敢吭声。可这闹开了,还是当着老庄王福晋的面儿,就是太皇太后想像着她,焉还有她沾光的份儿?
果然太皇太后沉了脸,却是斥她:“这是什么话?爷们儿家家的,有个把两个的内宠又怎么样?琰哥儿敬你才与你商量,可你瞧瞧自己像什么?为着点小事儿就拈酸吃醋,哪里还有半点当家主母的样子!”
“外祖母……”海纳赫氏委委屈屈的抹眼泪,太皇太后也不理她,倒是她婆婆老庄王福晋忙上前说话,叩头道:“太皇太后息怒,郡主嫁入王府数年,每每晨昏定省,打理家务,再周到不过。便她与琰哥儿有些口角之处,也都是爱他心切。奴才常感有幸,老祖宗给了我这么一个好媳妇。此事必是付琰不对,在外头胡来不说,还不敬嫡妻。都是奴才教子无方,纵得那孽障无法无天……”
老庄王福晋是个精明人儿,太皇太后那些怒气,未必是全冲着海纳赫,她给面子,她这里就得识趣。
太皇太后气得拍桌子:“我是要被你们气死!”
“额涅消消气……”皇太后跟着劝了句,又一扫襄王福晋的随侍,道:“你们王爷呢?去把人请来。”随后支使人把老庄王福晋扶起来,又叫长公主带海纳氏赫下去梳洗。
襄王请的很快,随侍海纳赫的家仆才出宫门就迎见了他。因他福晋前脚走,他后脚就跟上了,不过海纳赫进后宫远比他容易,适才迟了一会子。
才进得寿安宫,老庄王福晋的巴掌就招呼了上去,边打边骂:“你个黑了心肝的,瞧瞧你又做了什么混账事!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净去外头招惹些臭鱼烂虾,我是作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太皇太后使唤人,好容易才把她拉开去,朝襄王道:“我听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进寿安宫就瞧见明微了,原就思量不想给她看见,可太皇太后话已经问出来了,便老实答道:“她叫七巧,奴才是三年前认识的她……”
三年前他是在一窝子强盗手里救了她,彼时她父母已被杀害,自个儿的腿也在逃亡过程中摔断,他帮她安葬了父母,又送了钱给她请大夫安置,本来一桩事了,没想到去岁他跌落悬崖,醒了又迷了路,险些饿死之际,她又救了他一命,相伴月余,互生情意,而今七巧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子。
襄王道:“奴才是一时犯了混,可是七巧肚子里的孩子无辜,请老祖宗开恩,给她们母子一个名分。”
这一出儿倒像是在哪里见过,皇太后撇着茶叶沫子,不声不响的瞥了眼皇帝。
那厢看戏的皇帝面色一赧,朝她颔了颔首,又担心明微多心,忙转头看她,却见她有些怔怔的。
七巧,明微尤为他口中最初吐露的两字震得心神发聩。
第85章 几多愁绪
皇帝一蹙眉, 回首支使陆满福,“去给小主添茶。”
陆满福望了眼明微手边热气腾腾满满的一杯茶,不敢问为什么,提壶就走了过去,悄悄叫了一声小主。
明微一瞧他, 才恍然回过神来, 却听门上道吴宗保求见。太皇太后叹了句:“互有救命之恩, 也算是你们的缘法。既有了孩子,总得有个名分。”招手叫襄王起来, 又将话头一转, “可也得这姑娘身家干净才行,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这会子怕是都等着开宴了。这桩事先放一放, 等日后我查清楚了再说。”
襄郡王叩首退回了一边,太皇太后招了吴宗保进来, 果然是来回禀, 皇后说人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恭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大驾。
宴席设在永寿宫, 以主殿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皇后、妃嫔及皇子公主,东配殿为王公大臣,西配殿王妃命妇。门前窗上, 处处是红绸彩灯, 鲜花绿叶, 好不喜庆。
太皇太后宝座居中, 左手边坐皇太后长公主,下是以皇贵妃为首的诸妃嫔,右手边是皇帝夫妻,下是以大阿哥为首的诸皇子、公主。
开宴之际,先是皇后携众妃嫔道贺,再是大阿哥领诸皇子、纯嘉公主领诸皇女,再则庄亲王领诸王、贝勒、大臣,最后是老庄福晋领诸王妃、命妇拜贺,好一番折腾过去,太皇太后懿令尽欢,才得谢恩宽座,渐渐的活泛起来。
说是活泛,也都还依着次序,位分高的不动,位分低的也就不敢动。后宫难见皇帝,人人心里都打着小算盘,想要趁机露一露脸。虽说皇帝从前不兜搭她们,可难保今儿晚上他看谁对了眼,要是能像祥嫔一样一举得男,那可真是造化了。
可瞧瞧前头为首的贵妃唯顾自个儿喝酒,也就没人敢开这个先河了,只好变着法儿的、不痛不痒的与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后敬酒,企图引得皇帝的注意。
皇帝一心只想着明微,哪里想得到她们心里那些小九九,不过是在某个给皇后敬酒的时候凑了个热闹,端杯朝皇后道:“说来朕是最该敬梓童一杯了,李嫔得以顺利产下这一双孩子,还得多亏你的照顾。”
皇后明里暗里帮了他多少忙自个儿心里清楚,心道这一杯酒受的不愧,人却站了起来,笑着推辞道:“您折煞我了,我身为皇后,替您打理后宫,原都是份内之事。倒是敏妃,这些日子来一直照顾李嫔与小阿哥,亲力亲为,才是劳苦功高。”敏妃忙起身推却,皇后一笑,一转眼扫到明微,又补充道:“还有李嫔。”
明微却不似敏妃,垂眸认真的饮茶,只仿佛没有听见。幸而皇后只点了一下,她不起来,顶多叫人说句轻慢,算不上逾矩。
皇帝扫过去一眼,即朝皇后笑道:“你先喝了。”
“那奴才却之不恭。”皇后双手捻杯,肃了一肃,方才引尽了那一小盅酒。
皇帝方放下杯子,推了一杯酒出去,叫赏给敏妃,又推了一盅,叫给李嫔。
明微随敏妃后离座谢赏,落座以后,自虐似的盯了那杯酒许久,方欲饮,就听一声娇笑传来:“说来,李姐姐也该敬敏娘娘一杯呀!”
明微抬眸,就看见旁边祥嫔端着酒杯自座上站了起来。
二人同是嫔位,位次也就相邻,明微对于这个每常笑容甜甜的小女子殊无好感,看了一眼就低眸下去。
祥嫔也不恼,自离座去寻敏妃敬酒,笑道:“日后同是照顾孩子,我得仰仗娘娘多多指教。”
她名头找的好,敏妃虽知意图却没法驳她,只没顺着她的话说,道句彼此,与她对饮了一杯。
焉不知是作与谁看,明微瞧着案头盛着各色果品、冷热膳品的蓝地黄云龙纹的位分碗哂笑,一下撂了手上的酒杯,捧茶慢饮起来。
闻名不如见面,明微是头一次与宴,便叫她们晓得了李嫔的轻慢,究竟是何等模样。她们不像祥嫔一样有儿子,不敢明着得罪人,私底却下窸窸窣窣的议论开了。
正编排的畅快,却见吴宗保打外头一脸笑意的捧着个折本匆匆而来,进门就扑通跪在了地上:“福建传来八百里捷报,奴才恭喜皇上三喜临门!”
说着就爬起来,一阵小跑呈上御揽。
东南沿海倭寇又犯,且来势汹汹,连太皇太后都甚为关怀,催促皇帝道:“什么捷报,你快瞧瞧看。”
蒙立率火器营击毙寇首,且生擒了他两个儿子,众寇群龙无首,已为东南水师一网打尽。
“好个儿蒙三儿,果然是没有辜负朕的期望!”皇帝抚掌大笑,转而问吴宗保,蒙家可有人赴宴。
待得知其妻云氏在宴,便赐了三道菜过去,又连带赏了祥嫔。
云氏过来谢赏,明微两辈子里是头一回见到她,那是看起来十分文弱的一个妇人,敛目含眉,恭敬拘谨。
她便忍不住想到了瑞宁,想她当初要是不那么固执,那孩子是不是就在她手里好好的长着,她心里一时痛到了极致。
听瑜贵妃起身,几分薄醉的恭喜皇帝,三喜临门,临了又带了哽咽的数言,便将手边摆了许久的一杯清酒吞了下去。
她其实想告诉她,这宫里头最难的,恐不是位分尊卑,也不是终日孤寂,而是心里有他。倘若没心了就好了。
“李主儿……”朝云眼睁睁瞧着她往桌上歪,摇摇她的肩膀,人已经起不来了,正无措间陆满福就过来了,悄声与她道:“醉了……”
沾杯即醉,皇帝不好酒,也就没给她喝过酒,还真没有人知道她这么不胜酒力。召了两个丫头悄悄把人扶到后殿,方才回来向皇帝复命。
皇帝诧异不已,但有些好笑道:“才一杯酒,真好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