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霞难以掩饰羡慕。人越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
比方说她,穷了一辈子,为钱烦了一辈子神,上辈子临死前都担心一双儿女的房贷跟后面结婚生小孩的费用。现在看到热热闹闹的生日宴,想到的就是这一场办下来怕是得大几百上千块的开销。
抵得上丈夫在工地上干两个月了。
郑明明却想不到这么多。她再早慧懂事,也就是个九岁的姑娘。看到同龄人热热闹闹地过生日,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如果是她该有多好。
这世上,就没谁不羡慕更好的生活。
陈凤霞为现实黯然神伤地收回视线时,瞧见的就是女儿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生日蛋糕瞧。
她猛然反应过来,女儿的生日。
上辈子郑明明对家中怨气不小,其中被她哭着翻出来咆哮过的就有生日。
农村人过生日没那么多讲究,基本上只过整岁的大生日。大人能给孩子准备的就是十岁跟二十岁。
其中郑明明十岁那次,实际上是九岁,因为农村过虚岁,也就是今年。陈凤霞刚生了小儿子,那段时间身体虚的不行,根本就没精力张罗。
让女儿跟她表姐一样去饭店搞生日宴会是不可能了。他们两口子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在家里头烧几个硬菜再摆桌酒也没戏,当时陈凤霞站久了都头晕。
所以最后怎么解决的?外公外婆给郑明明买了套新衣服,舅舅舅妈拎了只生日蛋糕过来,就这么胡乱对付过去了。
陈凤霞不记得女儿是什么反应,她倒是记得自己跟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回。母女俩哭陈凤霞命苦,没摊上暖心的婆婆,没碰上能干的丈夫,是受苦的命。
大概自己从那个时候起,就在心中怨怼起了丈夫吧。
能不怨吗?就像郑明明长大后嘲笑的一样,她这个当妈的经历的就是丧偶式婚姻跟丧偶式育儿。什么时候都指望不上丈夫。
拿女儿十岁生日的事情来说吧,陈凤霞身体扛不住,郑国强就不能站出来吗?哪怕是给女儿下一碗生日面,卧上一个荷包蛋,也不至于让女儿记恨一辈子。
说到底,不过是他没心,她自己也没把这事当成多大的事。
反正孩子小,以后再说吧。
以后也没有以后,郑明明二十岁生日,其实是十九岁。当日她正高三下学期,准备高考。
陈凤霞想着不能耽误孩子学习,就等到了郑明明考上大学,在升学宴上加了只蛋糕,一块儿办了。
郑明明当日没反应,多年以后跟她吵架后才翻出来冷笑:“我不配过生日,我不配让你们多花一分钱,我贱!”
陈凤霞记得自己当时被女儿气哭了,她气恼女儿怎么那么不懂事。家里条件困难,为着她即将要去读大学的费用,自己跟丈夫都愁白了头。
什么助学贷款,找记者寻求社会帮助这些,他们统统不知道。没有人跟他们提过这些,谁会和农民工讲什么政策。
穷人的穷,就是一堵无形的墙,连外头的信息也一并屏蔽了。
三十岁的郑明明却完全不体谅父母的不容易,因为她记得弟弟的十岁生日是在饭店里办的,还来了好几个玩的好的同学。
对了,说到了三十岁,那是长大成.人后郑明明跟父母闹得最凶的一回。
导火索是买房。
那时候郑骁大学快要毕业,他们家在城里还没房。陈凤霞跟丈夫当然知道必须得早点买房。房价就跟坐火箭似的往上飙,越不买越买不起。
他们搜刮了全部家底,连老家的楼房都卖了,也只凑出了五十来万,想给小儿子凑个首付。可即便他们看的房子已经偏的没边,首付最少也得近七十万。
这十几万的缺口,两口子实在没辙,只好找郑明明开口。
那时候,读完博士的郑明明已经被大学聘为了副教授,却一口拒绝为弟弟买房掏钱,并且反问:“我毕业的时候,你们怎么没担心过我在城里没房要怎么过?”
她不仅不掏钱,反而直接报团出国旅游。
陈凤霞知道这叫报复性消费,因为这个大女儿平日节俭的一年到头新衣服都没几件,也不知道什么口红色。
她委屈极了,她不是不关心女儿,可是女儿大学不是有职工宿舍吗?连水电费都不用出,她当然得先管没着落的儿子。
毕竟不管手机推送的新闻怎么吹嘘,现实的婚恋市场就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受欢迎,没房的男人没人问津。
母女俩都闹成了那样,郑明明三十岁的生日宴自然也就没了下文。
况且,姑娘到了三十岁还没出门,还大张旗鼓办什么生日宴啊,生怕旁人不嚼舌根说她嫁不出去吗?
陈凤霞想到了三十三岁的女儿还单身一人,连个对象的影子都见不着;一时间担心她会孤独终老,一个人死在家里头都没人知道,一时间在看三十三岁的自己连个夏天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又觉得女儿将来起码在这个节点过的要比自己好。
大白鸡奇奇的生日歌终于唱完了,小姑娘周奇奇也许愿吹灭了蜡烛。
陈凤霞看着满脸羡慕的女儿,没能扛住冲动,下意识脱口而出:“等你过生日,妈也给在肯德基过。”
“真的?”郑明明的脸像被点亮的灯泡,瞬间明亮却又迅速暗淡,“我过过生日了。”
陈凤霞心被揪了下,脸上还保持着笑容:“那不算,等你十岁正日子,再过正经生日。”
肯德基里的生日宴其乐融融,吹灭蜡烛切蛋糕是最后的步骤。
大概是家境优渥,他们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又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女,蛋糕对他们而言完全不是什么稀罕物。小家伙们吃了没两口,就开始拿着奶油蛋糕嬉笑打闹,香喷喷的蛋糕滚到了地上,白花花的奶油沾到了脸上头发上。
也许是经历过闹饥荒饿得两眼发黑的年代,又是地里刨食的农民出身,一直到重生前,陈凤霞看到旁人糟蹋食物都心疼。
要玩的话,拿什么玩不好,为什么非得糟蹋粮食。
中央搞光盘行动的时候,她跟丈夫就说领导不愧是到农村下放过的知青,晓得粮食是好东西,不能瞎糟蹋。
现在,陈凤霞看着一群孩子将蛋糕、汉堡还有薯条这些真普通人家孩子逢年过节都未必能吃上的奢侈品扫了一地,旁边的家长们不仅不阻止,还在笑的时候;仍然心跟针扎了似的,浑身不自在。
只是她没立场站出来说话,人家是花了钱进肯德基消费呢,她算什么,蹭地方蹭空调的盲流。
他们这些农民工,可不就是现在城里到处撵的盲流。
陈凤霞在心中叹了口气,招呼女儿:“看着弟弟,妈去倒杯水。”
出门的时候,她带了杯子,因为她知道肯德基跟麦当劳可以免费喝开水。上辈子,她还因为自己晓得的迟,不得不花钱买过矿泉水,懊恼了好久。
其实开口的时候,陈凤霞还有点儿说不出的发虚,生怕人家服务员晓得她没花钱买吃的,要翻白眼。可人家到底是大连锁店,工作的小姑娘态度真不是说的,笑容满面,给她倒了水,还叮嘱她小心:“开水有点儿烫。”
陈凤霞赶紧道谢,捧着杯子往回走。
她一转头,那群孩子已经结束了生日宴,在家长们的陪同下,兴高采烈地往外走。
时候已经不早,1996年的夜生活没有后来丰富多彩。七点半钟,过了饭点,随着这一大波客人离开,店里头明显安静了不少。
除了几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在喁喁私语,都没什么声音。
在这样的静谧中,陈凤霞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的简直要穿透鼓膜。
扑通扑通,怀里头就像揣着只大兔子似的,不停地往上蹦跶,蹦的她心慌手抖,伸向蛋糕的手都在发抖。
好好的蛋糕呢,那么大一块,就丢在桌子上,上面的樱桃跟黄桃都像在喊她,它们不想就这么被丢进垃圾堆。
陈凤霞跟做贼一样,迅速地连着蛋糕底座一并将奶油跟甜品的诱人芬芳都端到了角落里,轻轻放在桌子上,招呼女儿:“吃吧。”
郑明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母亲。
陈凤霞一时间叫大女儿看得心虚,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蛋糕的来路。他们家是穷,可他们不是叫花子啊,怎么能捡人家吃剩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不能糟蹋吃的,菩萨会怪罪的。”
这是她小时候,小脚外婆带她去城隍庙祭拜完之后,总要将祭品拿回家的说辞。
没错,菩萨闻闻香味就好,好好的东西总不能烂掉坏掉。
大概是从小就捡菜场的菜叶子,穿人家的旧衣服,郑明明对于吃旁人剩下的食物没有多少强烈的抗拒。她很快用小叉子戳了块蛋糕放在嘴里,然后朝母亲露出个笑容:“好好吃,比舅妈买的那个好吃。”
当然不一样,这蛋糕一看就是高档货,奶油香味都不同。
至于她弟媳妇拎过来的那个,菜市场十块钱一只,面粉多鸡蛋少,人造奶油吃在嘴里跟蜡似的,能跟这个比吗?
她这个弟弟和弟媳妇,真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明明他们家女儿过十岁生日,她拎过去的鸡蛋和衣服,加在一起,起码得五十块。
人家都说她弟弟是大老板,明里暗里不晓得贴了她家多少。实际上呢?真翻开账本子,只有她被吸血的份。从地里头的农产品再到零零碎碎的各种补贴,就连儿女工作以后买给她跟丈夫的吃的喝的,就没断过。
说是做女儿的拎过去孝敬爹妈,最后还不是落到儿子手上。
她要脸,生怕叫人说嘴,所以穷大方。人家就享受的心安理得。
陈凤霞不愿意想不痛快的事,就笑着看女儿:“好吃就多吃点儿吧。这东西不禁放。”
郑骁原本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闻到了蛋糕香,睁开眼睛开始“噢噢”。看到母亲,他立刻伸手要抱抱。
陈凤霞接过小儿子,结果小家伙到了她怀里就拱来拱去。她这才反应过来,他在找奶喝呢。
看着小胖子急切的模样,当妈的人瞬间心软,差点儿就改主意,再让儿子喝一段时间吧。
可看到女儿对着蛋糕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又狠下了心。必须得断奶,不然她叫儿子绑死了还怎么挣钱。
不挣钱的话,明年女儿十周岁时,她又要怎么履行诺言,给女儿在肯德基过生日?
上辈子,长大成.人后的郑明明基本上不跟父母商量任何事。后来被抱怨了,她就满脸不耐烦:“你们说话什么时候言而有信过,跟你们有什么好说的?”
她哑口无言。
不是她存心,而是她的确没能力兑现诺言啊。说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能做到。可穷人的生活最不缺的就是变故,一点点事情都能变成事故。
陈凤霞招呼女儿:“给弟弟吃点儿樱桃。”
满一周岁的郑骁已经可以跟大人一样吃东西了。他最爱吃的是小面包,一点点面包泡在开水里,小胖子能吃一碗。
现在小家伙嘴里头有了吃的,也就不非得要妈妈的奶了,就吧嗒着小嘴,吃得香喷喷。
陈凤霞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她斜对面坐着的情侣起身走人了,点的薯条就原样丢在桌上,根本没动。
她上下两辈子都没搞懂年轻人,既然压根吃不下,为什么要点那么多呢。糟蹋的不是自己的钱吗?有钱也不能这样糟蹋东西啊。
陈凤霞抿了抿嘴唇,眼睛死死盯着薯条。
她记得女儿挺喜欢吃薯条的,虽然因为害怕发胖,不敢多吃。可是每次吃芝士薯条的时候,明明都幸福的不行。
陈凤霞又站起了身,趁着服务员还没过来收拾桌子,迅速摸走了一盒薯条。刚出锅不久的薯条,摸在手上还热乎呢。
可是这一回她的运气显然用到了头。
她还没坐回位置上,服务员就看了她一眼,朝她的方向走来。
陈凤霞的脑袋一片空白。
完了,她心跳得快要爆表。人家肯定要把她当小偷了。说不定就跟那个什么生鲜一样,他们丢掉的东西,旁人也不能拿。
听说是怕拿的人吃坏了肚子,到时候回头扯皮。
可是好可惜啊,那么多热乎乎的大虾螃蟹,就这么当成垃圾销毁掉了,都是人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吃的啊。她平常都舍不得买的好东西。
陈凤霞拼命地想自己要如何解释,才能让自己不要在儿女面前看起来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