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抱着怀里头的儿子,头都不回,扬长而去。
陈凤霞叫他没头没脑的话一顿劈头盖脸,愣在了原地。
足足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反应过来丈夫的怒气究竟从何而来。
陈文斌不让他这个姐夫继续干烧饭的差事,安排他当小工了。美名其曰,夏天日头长,晚上要吃夜宵补充体力,姐夫他得回家照应老婆小孩,还是在工地上干活时间灵活。
其实是陈文斌老婆高桂芳不痛快,老觉得大姑姐一家占了便宜,郑国强肯定克扣工人的伙食费,中饱私囊了。
别看每人一天三块钱,那也上百号工人呢。这一人抠下一块钱,一天也是一百块。
她也不看看现在外头的东西是什么价。鸡蛋都四块钱一斤,工地上都是重体力活,不吃足了油水,工人哪有力气干活?
非得跟她一样,一天三顿大白菜,煮好了才往上头泼一勺油泛起油花当加过油;结果叫人直接掀了菜盆子才好?
再说郑国强在社办厂当供销科长时都没往家里拿过东西,何况是在小舅子手下讨生活。
真当他不要脸吗?
陈凤霞想清了前因后果,也就恍然大悟为什么丈夫昨天下班回家会说:“哟,你晓得我回家吃饭”的话了。
以前他都是烧饭的时候,顺带着解决了晚饭再回来,这样就是吃也能省下点口粮。
他昨晚以为她知道了他在工地上被小舅子赶去做小工的事了!
难怪今晚他要气成这样呢。
郑明明看着母亲灰暗的脸,再想想父亲怒气冲冲推门而出的背影,一时间吓得心惊胆战,只可怜巴巴地提醒母亲:“妈,吃饭了。再不吃面要坨了。”
陈凤霞没滋没味地打开了饭盒盖子,里头的面疙瘩可不要成糊糊了。
郑明明讨好地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替爸爸说好话:“爸爸说,妈妈你辛苦了,要多吃油渣。”
陈凤霞看着饭盒里头的油晃晃的西红柿油渣面疙瘩,材料都是实打实的,而且这西红柿跟大白菜肯定都用猪油炒过,瞧上去都不一样。
上辈子虽然家里头她做饭多,但一双儿女私底下都讲爸爸做饭好吃。陈凤霞也承认,在烧饭做菜这方面,丈夫的确有些巧心思。
她捞起一筷子放进嘴里,确实好吃。
郑明明趁机问母亲:“我把弟弟抱回来吧,外面热。”
她都不敢说去找爸爸。
陈凤霞头也不抬:“没事,你爸会自己回来的。”
郑国强纵有千般不是,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是很关心儿女的。小儿子被他抱出去了,她不担心。
她就抓了瓜子给女儿:“你吃点儿零嘴。”
第12章 贷款买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陈凤霞看丈夫挺准。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郑明明瓜子吃了没几颗的时候,郑国强就抱着儿子回来了,手上还拎着个透明塑料袋,里头装着三只馒头。
老面馒头,一个五毛钱,一块钱三个,暄软香甜,个大管饱。
只不过一块钱对他们家来说也是奢侈的支出。一斤面粉能做好多馒头了。
郑国强之所以买馒头,是因为小儿子饿了。面疙瘩到底不是鸡蛋,晚上他没敢给儿子多喂面疙瘩,结果小东西饿得还挺快。
孩子是父母间天然的调和剂。
前头还闹得不欢而散的夫妻俩这会儿心照不宣,一个去接饮水机里的热水,一个撕开馒头泡进去,准备喂小家伙吃。
刚出锅的老面馒头香喷喷,是那种粮食的甜香,超级勾人。陈凤霞闻了都忍不住咽口水。
她抬头看大女儿两只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盯着馒头瞅,不时咽口水,不由得心酸。
他们老家虽然也种小麦,但主食是米饭,一般人家不会蒸馒头,真要吃也是上街买。小麦基本上都是卖爱国粮。
但凡往外头掏钱的事,除非是必须,否则郑家人不会做。
郑明明长大以后曾经回忆过小时候生病,母亲给她熬了大米粥,从集市上带了只馒头回去。她撕开了泡在大米粥里头吃,那甜香她想起来就淌口水。
后来她上高中住校,拿伙食费了。每顿早饭都是两毛钱的稀粥配五毛钱的馒头,怎么也吃不腻,连口小菜都不要。
陈凤霞撕下半个馒头塞给女儿:“吃吧。”
郑明明这才慌张地移开眼睛,胡乱拒绝:“我不要,我吃饱了,我还吃了瓜子呢。”
“没事,就当零嘴儿。你弟弟一顿也吃不了这许多。”
郑国强看了眼妻子,默默地喂儿子吃白水泡馒头。
等到小半个馒头下肚,小家伙像是饱了,心满意足地踢起了小腿,一家之主才开腔:“我不是反对你买房,可买房子这是也不是一本万利。”
前几年房地产真是一把火,恨不得烧得天空都冒出个大窟窿。
社会上都说,七十年代看深圳八十年代看海南九十年代看上海。
郑国强有位战友是个不大不小的军二代,原本在人武部干得好好的,非要停薪留职跑去海南炒地皮,结果“天涯海角烂尾楼”,1993年开始,海南房地产彻底崩盘。欠了一屁.股债的战友一时想不开,从盖了一半的大楼上掉下来没了。
临走前,他途经江海市找郑国强喝酒,就感慨了句:“幸亏你没跟我走,不然我就害了你了。这就是个击鼓传花的游戏,鼓停了,花到谁手上,谁就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死后,郑国强没参加他的葬礼。太远了,路费对月收入只有几百块钱的农民工来讲也是大开销。再深的感情,在一家老小的生活面前,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他没见到战友最后一面,自然不知道对方的死状。可是后面差不多年把功夫,他时不时就能梦到战友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后脑勺汩汩往外头冒血。
然后他就从睡梦中惊醒,捂着胸口告诉自己幸好。
其实当时社办厂不行了,郑国强起了心思要跟战友去海南闯闯的。
九十年代初,海南是淘金者的天堂啊。多少人想过去碰碰运气。
但当时陈凤霞小产了,掉了个成形的男胎,身体亏得不行,精神也不好。郑国强晓得自己妈不是会照顾儿媳妇的人,就犹豫了下,决定留下来先陪老婆养好身体。
事实证明,他没走是对的。他甚至感觉那个没能活着来到人世间的儿子是替自己死的。
郑国强认为自己应该跟妻子讲道理:“都说房价会涨。可这事儿跟股票差不多,说要涨能挣钱的时候,就是上家急着找下家接手了。
我们现在买房,欠一屁.股债不说,回头房价再跌。
你别说不可能,深圳看着是不是遍地金子,我跟你说早几年房价一平方一万五,一套房子一百多万,现在已经跌到六千块钱都不到了。跟你弟弟做生意的那个老板最早就是在深圳搞的,现在房子砸在手里头亏都亏死了。
还有北.京,亚运会之后,那个亚运村,当时炒的房价一平方都过万。结果呢,房价跌了一半都不止。
这光想着坑有钱人的玩意,玩不通的。也不看看现在大家一个月能拿多点钱。摊开来看,大部分都是穷人。”
郑国强说的这些都有理有据,有些数据来源于报纸新闻,有些则是跟人日常聊天的时候搜集的。
按道理来说,他分析的很有道理。
可陈凤霞作为穿越人士,却清楚地明白,此后二十几年国内尤其是大城市的房价发展根本就不和你讲道理。
疯了一样的猛涨,六张存折供一套房。也不晓得究竟地上铺了金子还是砖头是用金子做的。
但这事儿她要怎么跟丈夫讲才能说通呢。
陈凤霞沉默了一瞬,抱起小儿子轻轻地拍了拍,然后招呼大女儿去拿桶接热水准备给弟弟洗澡:“大桶里先装一半冷水,然后再到开水器下面接热水,小心烫。”
在郑国强庆幸妻子终于不折腾的时候,她却又开了腔:“买,必须得买,这关系明明后面上学的事。还有小骁,不上户口不上学了?没有房子,还谈个屁。买了房子,我们把户口迁到江海来,说不定超生罚款都能绕过去。”
说到超生罚款,郑国强又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笔小数目。
当官的心黑的没边,上下嘴皮子一搭,就是几万块。镇政府的楼房怎么盖的,大小干部的小轿车怎么开的,手上沾的都是人血。
今年他们村里头有个超生的就罚了两万块,家里头房子都被扒了一半。老头老太去政府闹,被联防队打了个半死,差点儿在医院咽了气。
看到郑国强沉默,陈凤霞赶紧再接再厉:“你两边算算,看两万块加上三万块,已经差不多能买房了,这不比农村户口强啊。农转非又要花多少钱?隔壁桂花家小英还是上学跟着转呢,一口价八千块。”
郑国强骂了一句:“农村人命真贱啊。”
这话说了没边,陈凤霞懒得跟他扯下去,就抓着买房的事情不松口:“这一算,是不是五万八一分钱都没多?”
郑国强又开始犹豫,因为三万块回老家盖楼房是现在就能做的事。就算一时半会儿盖不完,先盖一层楼住着,后面再往上面慢慢加,也不着急。
至于剩下的两万超生罚款还有儿女农转非花钱的事,同样不用急着一时半会儿,他还能喘喘气。
可要买房的话,那就是一把头拿出这么多钱了。
他没开口问人借钱的习惯。
陈凤霞看这人绕了半天又兜回头,实在不耐烦:“问银行借就是问国家借,你还怕看国家脸色吗?好歹也当过兵的人,怵什么怵。”
在妻子面前,郑国强也是要脸面的,他立刻否认:“我怕什么,我就是想怎么找银行贷款。没门路,人家可不会搭理我。”
“找你那个高中同学不就结了。”陈凤霞真恨不得一脚踢到丈夫屁.股上。
一个大老爷儿们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才晓得动一下,怄都怄死人了。
郑国强没吭声,就伸手抱儿子:“我带小骁去洗澡。”
陈凤霞压不住心头火,到底讲出了刺人的话:“里子都没有,要什么穷面子?你让我们娘儿仨睡大马路才痛快?”
郑国强已经抱着小儿子就留给妻子个背影,只小郑骁正对着母亲,嘴巴发出意味不明的“哦哦”,然后一泡尿浇在了郑国强身上。
倒是熄灭了夫妻间的战争火焰。
得,没话说,刚拖好的地还得重拖。郑国强也得跟儿子一块儿洗澡。
好在热水是现成的,活动中心有电热水器,供应来玩的老人日常饮水。要不自己烧,光靠桶装矿泉水这一项,老头老太太就能喝垮了活动中心。
这帮大爷大妈,不仅自己喝,还要往家里头带,甚至有人拎着热水瓶过来。
有他们做一对比,陈凤霞也不心虚了,她打定了主意,以后她家的热水就从活动中心拎,能省一点是一点。
她沉着脸,招呼女儿在活动中心等着,自己回家拿家里人的换洗衣服去,连着丈夫的份。
总不能让他洗好澡了,还穿着尿湿的衣服吧。
郑明明有些惶恐。
爸爸妈妈又吵架了。自从妈妈生小弟弟后,他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十次起码有八次跟钱相关。
唉,九岁的小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难怪古人讲贫贱夫妻百事哀,果然是真理。
陈凤霞看着女儿茫然恓惶的脸,又想到了长大成.人的郑明明的那句“结婚做什么,跟你一样当一辈子的老妈子吗”,感觉女儿的确活的比自己通透。
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抚女儿,就只能跟女儿保证:“你放心,妈一定让你在城里也住上干净敞亮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