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太阳老大,饭菜的热气却仍然一点点散干净了。
郑国强唉声叹气:“算了,不行的话,我骑到你弟弟那边,就当是送给大家当晚饭了。”
再差,也比看不到一滴油的水煮大白菜强吧。
陈凤霞火大:“凭什么啊,那我还不如直接弄到上元给盖房子的工人吃呢,也算是我们请过一回客了。”
郑国强哭笑不得:“哎哟,你当是多稀罕的东西呢,还拿这个请客。你怎么弄过去啊,车费都能下回馆子了。”
陈凤霞没理会丈夫的揶揄,就在边上皱着眉毛思考对策。
饭菜肯定得卖出去,而且是今天就要卖光。这么热的天,不卖掉很快就会坏了。
可是这些东西要卖给谁呢?外面在抓流动摊贩,再去医院门口风险太高,说不定真会连车子一块儿被没收掉,那就亏大了。
要讲起来,最好的销售对象还是这个工地。可人家不愿意掏钱啊。
陈凤霞眼睛焦灼地眨动着。
看到女儿在舔嘴巴的时候,她舀了勺汤到饭盒里,递过去道:“喝点汤吧,等爸爸妈妈把这边收拾好了,回去给你做奶茶喝。”
郑明明本来陪着父母愁眉苦脸呢,听到“奶茶”两个字,她立刻眉飞色舞:“真的?”
陈凤霞心中一动,追问女儿:“你想喝奶茶吗?是不是你们同学都喜欢喝奶茶啊?”
郑明明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像只馋猫,就支支吾吾:“不怎么喝,太贵了,刘梅她们也是一个礼拜才能喝一次。”
一杯奶茶五块钱呢,刘梅的零花钱已经是班上同学中比较高的了,一天一块钱,但一个礼拜攒的钱也就够一杯奶茶。
陈凤霞眼前一亮,眉开眼笑:“我知道要怎么卖盒饭了,搭上奶茶一块儿卖!”
郑国强吓了一跳,怀疑妻子是叫太阳晒晕中暑了。两块钱的盒饭他们都舍不得买,还五块钱的奶茶?就是香死了,人家也不会看一眼的。
陈凤霞意味深长:“平常是舍不得买,但要看是什么时候给什么人买。”
眼下七月份,是什么时候啊,孩子放暑假的时候。
长期在外打工的人当然不能回家陪伴小孩,但是可以把孩子也接到城里来看看热闹。
天底下的父母有共性,自己喝瓶矿泉水都舍不得,却愿意给孩子每天订牛奶。
陈凤霞笃定这些人会掏钱买三块钱的盒饭,因为里头包含了一杯奶茶跟一小盒炸薯条。
做炸薯条不难,用土豆切条油炸就好。
陈凤霞的炸薯条是当钟点工的时候跟人家女主人学的。女主人做出来的炸薯条据说跟肯德基麦当劳一个味道,还有炸鸡块,烤鸡翅,听说口感可以以假乱真。
之所以是听说,是因为陈凤霞自己判别不出来,只能听孩子说。
她跟丈夫分工合作,她去菜场买土豆,准备做奶茶的材料,丈夫就负责将中午的饭菜重新加热一趟,好晚上再卖掉。
幸亏因为灶台只有两个锅,他们今天准备材料花的时间又长,所以推出去卖的菜基本上是凉拌菜跟炖菜,没什么小炒,不然就亏大了。
毕竟凉拌菜无所谓,炖菜加热一回倒看着还凑合。
郑国强虽然嘴上念叨着:“我看你连奶茶跟薯条也卖不出去要怎么办。”,但到底还是按照妻子的意思去干活了。
不然怎么办?这么多吃的倒掉吗?下田种过庄稼的人干不出来这种糟蹋粮食的事。
这回陈凤霞直接批发了一麻袋土豆。
她用自行车驮回家的时候,郑国强都惊呆了,忍不住喊出声:“你真是发癫哦,你买这么多土豆。你是打算拿土豆当饭吃吗?”
陈凤霞气喘吁吁,根本顾不上理会丈夫语气中的不善,就招呼女儿帮忙:“明明,帮妈妈扶着车子。”
郑明明同样惊讶:“妈,我们今天要炸这么多薯条?”
这个能炸出薯条吗?她吃过无数次炒土豆丝,完全不觉得这跟肯德基里头的炸薯条有什么关系啊。
陈凤霞摇头:“今天先试试,剩下的以后炸,妈妈明天给你做土豆泥。”
她会买这么多土豆一是贪便宜,商贩就剩下最后一袋了,打折处理,价钱只有平常的一半。二是她想到了另一条挣钱的门路,还是卖吃的,但不是卖给大人,而是小孩。
暑假里的学生除了在家疯玩的,还有另一种选择,继续学习。
至于是去补习班学文化课知识还是上少年宫学唱歌跳舞画画这些特长班,那就要看家长的选择了。
陈凤霞估计现在暑假送孩子去学习的一般都是双职工家庭。与其说是指望小孩学到多少东西,比如讲他们希望有个地方能看住小孩,省得孩子在外头到处瞎跑容易碰上危险。
那这些小孩中午回家吃饭的应该不多,大部分人都是在外头解决。
陈凤霞感觉这就是商机,她要做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什么薯条、奶茶、寿司、汉堡包、三明治这些,肯定能卖得好。
她斗志昂扬,即便丈夫投过来的目光一言难尽,都不妨碍她欢天喜地地炸薯条冲奶茶。
女儿要比丈夫强上一百倍。起码不管她做什么,都会无条件支持。
郑明明对于妈妈炸的薯条就相当捧场。金灿灿香喷喷的炸薯条摆在盘子里,闻着就叫人口水直流。
作为吃过肯德基的小姑娘,她郑重其事地宣布:“妈妈做的跟店里卖的一模一样!外稣内软,好吃极了。”
嗯,她对自己的形容词非常满意。如果不是因为暑假作业老师没要求他们每天写一篇日记,她肯定会把这个词用在日记里头的。
陈凤霞乐开了花,立刻将薯条也装上了三轮车。
她抬头看了眼时间,招呼丈夫:“我去活动中心了,晚上你把这些卖出去。记好了,薯条就差不多二十根,奶茶也一勺。不许多给,物以稀为贵。不然人家觉得你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后面就不买了。”
郑国强叫她郑重其事的语气给逗乐了:“你还一套一套的,生意经不少啊。”
陈凤霞煞有介事:“谁的经验不是积累起来的?我自己慢慢做,总归能学会。”
临出门前,她装了一饭盒薯条,带着去活动中心。
小赵还在看电视,瞧见陈凤霞就吸了吸鼻子,好奇不已:“陈师傅,你家大夏天的开油锅啊。”
不是到年底才炸鱼块炸藕圆子吗?闻闻她身上的油香。
陈凤霞笑了,伸手推饭盒过去,示意她尝尝:“家里小孩吵着要吃薯条,我就自己做了点儿。”
小赵也爱吃洋快餐,抓了放进嘴里品尝过后就一句话:“要是再有番茄酱,真跟肯德基一模一样了。厉害!”
陈凤霞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小赵也算是个吃货,她说可以,应该就真的可以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年活动中心的老头老太太也陆陆续续离开。工作人员也下班走人以后,陈凤霞开始打扫卫生。
她抬头看墙上的钟,感觉丈夫差不多应该已经开始生意。
陈凤霞有心想问问情况,又苦于现在他们压根就没办法联系。
别说没有大哥大了,就是有,陈凤霞也舍不得打。也不看看现在的话费多贵,打一次大哥大,她家就能吃上一顿肉了。
陈凤霞唉声叹气,扫完地又拖地,试图用工作转移注意力。等她洗好拖把出来时,看到大厅里站着的老头,顿时吓了一跳:“老师傅,这边关门了,你进来干什么?”
“监视你!”老头子理直气壮,“我看的清清楚楚,你就是晚上偷偷在这边玩,不让我们进来。”
陈凤霞拉下脸:“李师傅,我们关门了,你别干扰我打扫卫生啊。你再这个样子我打电话报警了啊。”
老头子态度强硬的很:“你打啊,我看警察过来是抓我走还是抓你。”
陈凤霞二话不说,立刻打110.那头警察挺崩溃的,怎么又来了?
警察不想出这趟警,感觉完全浪费警力。
陈凤霞却不肯就此罢休:“他不出去,现在活动中心就我跟他两个人。我一个女同志我很害怕啊,谁晓得他要干什么?传出去我的名声也不好听。”
“我干什么啊,我就是要监视你。”
陈凤霞崩溃:“警察同志,你听到没有,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打扫卫生?”
倒霉的片警风中凌乱,不得不跑这一趟。
对着老头儿,他还得好声好气:“好了,老师傅,不要闹了,你这样已经打扰人家正常工作了。”
老头子喋喋不休:“凭什么晚上不开放,这是政府给我们盖的活动中心。”
警察也没了好脸色:“政府还给全市人民盖了博物馆呢,你晚上去博物馆啊。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晚上公园不是开放着嚒,你去公园逛逛不好吗?不要没事找事啊。”
陈凤霞灵机一动,突然间想到另一个过夜的好地方。
对啊,公园,买个帐篷,可以在公园露营。
公园晚上凉快,有帐篷跟蚊帐的话,就不用担心蚊子咬了。
谁知那老头儿喊出了声:“你想咒我死吗?你还是人民警察呢,前头公园才死过人。”
陈凤霞这才想起来现在是1996年,社会治安远远比不上二十多年后。去公园过夜,万一碰上穷凶极恶的歹徒,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唉,真是的,难怪要骂人老不死。这老头可真够讨嫌的。损人不利己,说的就是这种老不死!
陈凤霞愤愤地放下抹布,毫不客气地赶人:“行了吧,出去,我要锁门了。你就在外头蹲着守,看我会不会进去玩。”
老头梗着脖子:“我就蹲着,你要是进去的话,你们就得开门让我们活动。”
陈凤霞真是气得肺都要炸了。
她上年纪以后,社会上老说什么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好像他们这辈人额头上贴着坏人的标签一样。
可什么时候没有损人不利己的家伙呢,无论男女老幼。
她锁了活动中心的门,扬长而去。
等快到家门口时,陈凤霞刚好碰上骑着三轮车回来的丈夫。空掉的菜盆子被他摞在一起,郑明明抱着弟弟坐在三轮车上,被爸爸驮回家。
陈凤霞看到丈夫就没好气地抱怨:“回家吧,那老头有毛病,还守在活动中心门口呢。”
今晚他们又不能过去睡觉,真是气死个人。
郑国强却对这悲惨的消息没什么反应,只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妻子。一直到进了家门,他才将装钱的布包放在竹床上,小声道:“卖光了。”
陈凤霞不惊讶,她看到空盆子了。
郑国强却声音又急又快:“还有人要单独买薯条跟奶茶,我想了想,要两块钱。单卖一份盒饭跟薯条奶茶都是两块钱,加在一起的话,就是三块。”
陈凤霞点头表示赞同:“蛮好啊,就这么来。”
郑国强眼睛睁得大大的,感觉还是跟做梦一样:“真卖出去了啊,这炸土豆跟奶茶有什么稀奇的,根本就吃不饱肚子。”
后来卖光了以后,居然还有人跑过来问,搞得他都弄不明白这玩意儿到底哪来的魔力。明明就普通的很,两块钱都能割小半斤肉了。
陈凤霞拽了一回,煞有介事道:“关键不在于它的味道,而是它象征的意义。”
薯条跟奶茶对于打工者的孩子而言,就是城市的符号。
哪怕不是洋快餐店卖的,就是街头如此廉价简陋的食物,也是个符号。
他们也想跟这个城市产生联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