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教练自从买了灯饰口的别墅以后,压根就没处理。他当初买的时候就没打算住,自然不可能装修。
这会儿,郑明明两眼闪闪发亮地盯着他。老人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陈凤霞大着胆子道:“李老师,你要是不反对的话。这两天我们给明明装修房子的时候,也顺便把你的房子弄一弄吧。就算您自己不住,租出去也好,这房子还是得靠人气养着。再说好好的房子空着多可惜呀,外头好多人找不到房子住呢。”
李教练看了她一眼,又将钱推回头,一本正经地问:“装修款还差多少?回头我拿存折过来给你。”
陈凤霞赶紧摆手:“您别客气,花不了多少钱的。”
老人却严肃的很:“怎么可能不花钱?装修房子最花钱了。什么桌椅板凳之类的,看着不起眼,其实都是钱。”
郑国强笑了:“您别说,其他的不讲,你说的桌椅板凳还真花不了什么钱。”
为什么?因为国企的倒闭潮来了,各个厂子都在清算家产。
当初企业红火的时候,什么桌椅板凳沙发买的都是好东西。领导的值班室里头的家具更是讲究的很。
现在厂子不行了,连厂长自己都得想办法自谋出路。这些家具自然也就三文不值两文,直接廉价出手了。
郑国强在上元县就专门处理各个企业改制的事,见到的东西自然多。他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完全不介意使用二手货。
像那个实木地板,去年才铺上去的,今年起了再用又有什么问题呢?正正经经的好料子,可比复合板强多了。
还有那个地毯,真羊毛啊,看着跟新的也没什么差。拖回去以后,清理干净了,铺在他家刚装修好的别墅里,看着就高端大气上档次。
床跟橱柜就甭说了,同样全是好货,而且还挺新,买了还没两年呢。
别问为什么厂子都不行了,领导还能用上这么好这么新的东西。所谓再穷不能穷啥,再苦不能苦啥,毕竟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啊。
这就是笔糊涂账。
郑国强没占便宜,他没仗着自己的身份趁机吃拿卡要。他都是按照人家的处理价格给的。厂里头的人还高兴呢。他们急着赶紧处理干净了,好入账了事。
他们也没觉得吃了大亏。因为天底下都这样,富买贱卖。能当东西卖出去就不错了。
还有的地方急着把东西腾出来,沙发板凳什么的就露天放在院子里,几场雨雪下来,再好的东西也垮了。
李教练有些惆怅。
他虽然不在国有厂里头上班,但业余体校也算是国营单位。况且他还有不少老朋友跟他们的子女在国营厂里头,现在听到这种事,只感觉兔死狐悲。
郑国强也叹气:“现在这种事越来越多了,我听讲今年开过年来,江海市区这边也有不少厂子要动了。”
李教练声音有点儿闷:“已经动了,年前,机械厂双职工家庭就必须得起码有一个人内退。”
郑明明有些好奇:“什么叫内退呀?”
在场的大人里头专门搞这项工作的,只有郑国强一个。可他并不太愿意跟女儿说这些,因为感觉很残酷。
他参加过相关职工大会,看过这种决定淘汰人员名额的现场。怎么决定?自荐外加抽签。
这个年代的国有企业就像是小社会一样,基本上包揽了人的生老病死。很多人一辈子都活在厂区里,你让他出去,他会当场崩溃。
有多少人真有魄力出来单干呢?经济没发展到那份上,出来单干混不好的也不是没有。
大家宁可赖在厂里头,温水煮青蛙都行。
自荐的人员不够,那就只好抽签了。由老天爷决定谁来离开。哭闹的叫喊的,要跟领导拼命的,比比皆是。
郑明明觉得理解不能:“可我爸爸妈妈也不在厂里上班啊,我爸他们厂好久以前就倒闭了。但是他们也养活了我跟弟弟呀。”
她歪着脑袋,皱眉头,“我觉得我爸爸妈妈不上班的时候挣的钱更多。”
没错,现在爸爸一个月工资还不到1000块钱。可是,过年的时候,他们家每天挣的钱都不止这个数目。
陈凤霞笑了,点女儿的脑袋:“你这是只看贼吃肉,没看贼挨打。挣不到钱的时候呢?咱们被城管到处撵的时候呢。现在你爸不管怎么讲,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拿到手。这人啊,还是爱安稳的多。”
郑明明扁扁嘴,到底没有再说下去。
哎,书上说的没错,富贵险中求。
院子门响了,陈凤霞赶紧将钱收起来,省得露了人眼。
她开了屋门出去问:“谁呀?我们家汤圆今天真的没了,最多只能给你下碗面条。”
外头响起了笑声,来客的嗓门能震天:“哎呀,陈老板,你可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生意啊。”
天再黑,对方的面容再模糊,只要听到这人的声音,陈凤霞就能认出人。
还能有谁?王月荣的妈呗。自家女儿同学的这位妈妈呀,是自带大喇叭功能。
人家是桂子花开香飘十里,她是嘴巴一张,响彻四方。
陈凤霞赶紧把人请进屋,嘴里头客气:“哎哟,到底是什么风,把你这位贵客吹来啦。不好意思,家里头也没什么东西。你是要喝茶呢,还是干脆给你冲杯糖开水。”
身量高嗓门大的女人立刻摆手,相当直接:“甭客气,你给我杯开水就行了,要是泡杯奶茶更好。”
陈凤霞扑哧笑出了声。
郑国强赶紧站起来,也不含糊:“行,那你要加珍珠吗?”
王家妈妈坐了下来,主动朝李教练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却只对着陈凤霞说话:“要,我就不废话了,其实前两天我就想过来,但怕你们在老家还没回。看样子倒是我想岔了,你们家连生意都做起来了。”
陈凤霞笑,也不接这个话茬,就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吗?”
王家妈妈拿下了自己挎着的包,直接推到陈凤霞面前,满脸认真:“你数数,是不是15,000?”
陈凤霞惊呆了,脸上的笑容直接定格:“你,你就这么拿着钱过来了!”她的老天爷哎。一大晚上的,别说她一个女人了,就是一个大老爷们带着上万块钱的现金在街上走,那也是存心想让人家抢劫。
王月荣的母亲有点儿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本来想今天去银行存起来的,结果忙忘了。再过去的时候人家已经关门了。我想来想去,明天礼拜六,也不晓得上不上班。我又怕你们会出去走亲戚,就今天晚上过来了。”
陈凤霞顾不上再吐槽对方,只问她:“你带这么多钱过来干什么?是想买房子吗?”
年前她让小赵推销的那批房子里,买主目标人群可没考虑女儿同学家里头啊。
王家现在不是已经有房了吗?嘿,她倒是没看出来,人家爹妈也很有眼光,现在就晓得要投资房产了。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赶紧摆手:“哎哟,你吓唬我。哪里还敢再买房啊?我欠银行那多钱呢!我想啊,趁着现在有点钱,赶紧能还多少是多少,省得以后还不上,那就糟糕了。”
陈凤霞目瞪口呆,下意识拔高了声音:“你想提前还账?”
王家妈妈有点儿不好意思,搓搓手干笑:“我晓得这个钱还不够,但先还一部分是一部分。后面我再凑凑,争取今年还干净了。”
陈凤霞无语:“不是那个你,银行不会催着你提前还的,你不用这样啊。”
王家妈妈立刻摇头:“你别误会,我这个钱不是借的,是我挣的。”
她面上显出了羞涩的笑容,“不怕你笑话,为了挣钱,我过年连家都没回。”
他们家都收拾好行李,准备回老家过年了。他们家王月荣是个吃货,家里头的蛋炒饭不要吃,非要吃外面的油条包饭。
“你说这小孩子多烦人。我没办法,只好去买。结果就听在我前头买的人说,你们都回家过年了,我的早饭怎么办?当时我脑袋瓜子一个激灵,就突然间意识到我应该挣钱。”
王家妈妈有点儿得意,“那个卖油条包饭的跟我们家住的不远。我就直接跟她说,让她把家伙什借给我,过年的时候我来做生意。这样生意不断,等她回来接上,客源也不会散掉。”
陈凤霞乐了:“你还真是天生挣钱的料,这可是没本的买卖。”
王母有点儿小得意:“这不是被逼的吗?我一想到自己还空了银行三万块钱的债,我这个心啊,就跟猫抓了似的。可你别说,我平生第一回 知道,这卖油条包饭看着不起眼,可比我在老家搞养殖最挣钱的那会儿还挣钱!”她每天的营业额都能上千,刨除掉黑米跟糯米还有面粉的成本,净利润也是四位数。
“我从腊月二十九做到今天,每天都从早忙到晚,煮的那个大锅豆浆哦,不用半天就卖的光光的。”
王月荣的母亲都感觉不可思议,“这些城里人就不自己烧饭吗?大过年的居然也愿意买吃的,买的人还特别多。”
不仅仅是她,旁边卖炸串的生意也好的不得了。
陈凤霞笑了:“有的人就习惯吃食堂,有的人上班没空烧,当然就只能自己买了。”
王母点点头,庆幸不已:“可不是嘛,就叫我挣到钱了。我琢磨着呀,先把这部分还掉了。后面我也不想去打工了,我做个小买卖,也卖吃的。本来觉得挺难的,可这些天做下来,好像也还行。”
她这一天挣的钱,都赶上她跟她男人两个加在一起的一个月工资了。
就算过年时生意格外好,平常赶不上,那一天挣个100块钱,也比打工强啊。
王母感觉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又是欣喜又是心痛。她前头居然白白放弃了那么多挣钱的好机会。
她兴致勃勃地跟陈凤霞强调:“我会烙饼呢,回头让我们家王月荣带给你们家明明尝尝。我烙的饼可香了,红糖饼特别好吃。”
陈凤霞笑着点头:“那行,祝你生意兴隆啊。说实在的,做吃的卖,辛苦归辛苦,真挣起钱来的确比打工强。咱们这时候不苦,将来孩子怎么办?只能我们多苦苦了。”
王母叹了口气:“可不是吗?都是为了那个不争气的丫头。我跟你讲,我没让她瞎玩,我让她每天早上都起来跟我一块儿煮饭,一块儿出摊子卖。我得让她知道,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我跟她爸供她上学不容易。”
陈凤霞笑着点头:“没错,自己尝过滋味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挣钱哪有轻松的啊?”
王母跟着感慨:“你讲的没错哦,我们家连着我男人跟丫头三个人忙这些天,个个都是腰酸背痛。我们这还算是好的了,邹鹏他妈才叫真的辛苦。就一个人,忙里忙外,还看着三个摊子。都不晓得她是怎么忙过来的。”
过年期间同样舍不得回家,放弃挣钱机会的,还有邹鹏他妈。年前她借遍了人,好不容易攒了手术费给儿子做二次手术。
刀开完了,她也没带孩子回老家,而是继续在菜市场摆摊挣钱。
左右两边的铺位都回老家过年了,她让人家把没卖完的货兑给她。过年的时候,她带着卖。
郑国强每次去菜场的时候,都能看到她忙成陀螺的样子。为了挣钱,这女的真的是把自己逼成了人干。
陈凤霞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她是真的辛苦,但也练出来了。上回他家那个倒头男人还跑过去拿钱。结果被她一把菜刀追了出来。她手一甩,菜刀飞出去,贴着男的头皮钉在门板上,吓得那男的屁滚尿流,当场就瘫了。”
王家妈妈猛的一拍大腿,乐不可支:“哎哟,你也听说了?就该这样。狗日的法院到今天还不判,这是要活活逼死人。”
邹鹏的母亲下定了决心,要跟那个烂赌鬼离婚。可是对方不签字。
邹母找上了妇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的不幸。最后在对方的指导下,她去法院递了状子起诉离婚。
不过,递状子的时候都要过年了。现在也没这么快宣判。
陈凤霞不乐观:“就算判了他们离婚,这烂赌鬼要是硬缠着,还是麻烦大的很。”
舆论环境就这样。一日夫妻百日恩,男的要扯,女的就算跟人离婚了,都难以逃脱。
上辈子他们家有一任邻居就这样。明明两口子早就离婚了,那男的是个酒鬼,喝的醉醺醺的大半夜的过来砸门。
女方跟孩子都吓死了,打了110,猜出警的警察怎么说?
警察和稀泥,居然怪女方太绝情。说什么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就不应该大半夜的闹腾。
离婚怎么了?女人只要嫁给过一个男人,那这辈子身上都打了对方的烙印。
哎哟,真是不能说,讲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
更何况邹鹏还是他们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到时候真离婚了,小孩跟谁,真说不清楚。他们家肯定不会撒手。
这孩子要是落在邹家的手上。他妈这辈子就别想再有出头的日子了,那就是活生生的人质。
王母叹气:“这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老祖宗真是没骗我们噢。咱们两家都是姑娘,更要小心。越想越害怕哦,难怪有人不想结婚。那个台湾的歌星的妹妹,家里头那么有钱,又是大学生,结果人家不出嫁,人家出家了。本来我还觉得这女的有毛病,现在想想,是男的毛病太多,就没几个靠得住的,还不如不嫁。”
郑国强在旁边感觉自己躺着也中枪。
他感觉再让这两个女的谈下去,家里头就会变成对全体男性的集体批判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