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用的是泡白菜,黑鱼片成薄片,等到鱼骨头熬得雪白下酸菜和鱼片,滚一滚就出锅。这酸菜鱼跟外面卖的大不相同,却能让女儿光是泡汤就直接淘两大碗米饭。
陈凤霞到家时,家里已经热闹纷呈。七八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明天正式开学后的事情。
他们当中,郑明明、陈敏佳、吴若兰还有王月荣今天都已经到江外报过名了,还有几人上的灯市口初中。
其中最让人惊讶的是陈志强的际遇,这家伙因为不耐烦应对他妈,所以暑假一开始就死缠烂打跟着王月荣一块儿去剧组。
导演当时想的是儿童片也需要跟组大龙套,多个小孩,到时候缺演员就能随时顶上。
结果他真不该如此想,老天爷一向好的不灵坏的灵。剧组抵达拍摄地点不久,原本钦定的重要男角,相当于领先主演的一位小童星就悲催地突发阑尾炎。
一开始这孩子还相当隐忍,感觉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耽误了整个剧组的拍摄工作。结果在村卫生站打了几天吊瓶后,他的病情不仅没好转,还直接晕了过去。
送到乡卫生院,大夫伸手一摸,好家伙,赶紧开刀。听说刀开进去之后,一肚子的脓液。这孩子阑尾脓肿,差点儿丢了小命。
陈凤霞听到这里都忍不住伸手捂住胸口,要喊一声阿弥陀佛。得亏乡里有卫生院,卫生院还开刀。
她记得自己上辈子到后面,老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连手术室都撤掉了,绝对不会给任何人开刀。
反正这倒霉的小童星是躺在病床上了,直到他们结束在当地的拍摄工作,他身体都还虚弱。
剧组赶时间,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救场。恰好当时陈志强展现了他惊人的语言天赋,他英语学的一塌糊涂,学方言却超级快。加上他皮肤黑,混了没几天,当地的群众演员就以为他也是本地人了。
凭借这一歪打正着的优势,陈志强入了导演的眼,就被招呼着试了场戏份。
又是这小子走狗屎运,他要饰演的角色刚好跟他本性很像,都是戏精,所以剧本就跟给他多身定制的一样,契合的不行。就连和他搭戏的资深演员都笑着夸他有天赋,演戏很有灵性。
陈志强都快得意死了。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为了拍电影的小童星。他还趁着跟剧组上县城拍戏的时候,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述说自己的传奇经历。
“结果你猜我妈说什么?”十二岁的少年难掩气愤,“我妈居然说我应该留在家里,跟周强哥哥一块儿去倒卖bb机。啊,我真的没办法跟她沟通,我觉得我们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他可是拍电影去了呢。他还凭借这一层身份,成功地搭上了江外的末班车,也以艺术特长生的身份进学校了呢。就是因为晚了一步,他的学籍还在灯市口初中,但江外不收他借读费。
那可是好大一笔钱。
王月荣已经从曹老板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就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周强哥哥这个暑假挣了三万块钱,他妈给他找了个铺面,以后他就自己开店当老板了。”
陈志强顿时感觉江外的校园也没那么美了。他在山上在海边晒了两个月,拿到手的也就是三千块。对普通小孩来说,这肯定是一笔巨款。但跟三万块钱一比起来,就真的好悲伤。
陈凤霞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想笑,还安慰了他一句:“那你也比邹鹏他们拿的多的多啊。呀,邹鹏呢,李教练呢?”
郑明明笑了起来:“妈妈,邹鹏在深圳上学啊。教练爷爷也留在深圳了,艳红婶婶买的新房子旁边也有所农小,教练爷爷去应聘当体育老师了。”
陈凤霞这才反应过来,是啊,邹鹏已经小学毕业,他户籍都转到了深圳。他母亲也在深圳,他在那边读初中是一早就定下来的事啊。自己怎么都忘了这一茬。
还有李教练,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他已经把孩子当成自家孙儿看了。他留在深圳继续发光发热,对他来说也是高兴的事吧。
就是,就是跟歌里唱的那样: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小学毕业了,这些孩子也将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啊。也许他们会始终记得对方,还保持联系;也许在人生路上大家渐行渐远,时间与距离让曾经最真挚的感情也渐渐淡去。
唉,孩子们还笑得无忧无虑,老母亲却已经开始感慨万千。
因为她少年时的伙伴已经多半没联系了啊。
陈凤霞想找丈夫叨叨两句,就问女儿:“你爸呢?”
今天郑国强休假,他带孩子去学校报名的。
郑明明摇头:“会还没结束吧,早上我们还没到学校,爸爸就接到电话,喊他回去开会。”
厨房门开了,陈高氏跟女儿解释:“国强有事呢。今天县里主要干部都开会。”
她怎么知道的?因为早上她跟老头子带三个小的分别去幼儿园和托儿所报的名啊。石磊家的保姆就说今天可能有事,石书记早上接电话的时候表情就挺严肃的。
陈凤霞叫这话吓了一跳,难不成上元县发生特大安全事故了?
她赶紧打电话给陈文斌,结果电话还没接通了,家里的门铃先响了。
陈文斌怀里抱着蔚蔚,任由小三儿拽着他的一只袖子站在门口,还对过来开门的陈凤霞笑嘻嘻:“呀,姐姐,你这么想我啊。”
他到灯市口比陈凤霞还早一步,带着三个自认为已经捂白白的小家伙出去逛街顺带买吃的了。
郑骁手上拎着猪头肉,默默地看了眼舅舅,感觉姐姐们都说的没错,舅舅就是大孔雀,特别爱臭美。
陈凤霞这会儿顾不上嫌他辣眼睛,就追问:“上元最近有什么安全事故吗?”
陈文斌大概是已经顺利将那位前女友送到香港,无事一身轻了,所以语气也轻松的很:“没啊,风平浪静,祖国形势一片大好。黄泥塘的一期差不多年底就能交房了。我跟你说,我又看中了一块地,要不要再合伙?”
“行行行,你先别跟我说这个。那好端端的,怎么县里干部都被通知去开会了啊。本来讲好国强今天休假来着。”
他在深圳名义上是签合同,可事到临头人家又加条件,引进这条生产线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连女儿都说常常是晚上睡下了爸爸没回家,早上起床时,爸爸已经走了。
领导说好的休假,要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石书记不至于如此苛刻手下。
陈文斌叫她说的也心里没底,就点点头:“那我打电话问问看吧。”
结果他电话打出去没人接,办公室的人说对方还在开会中。
那这个会的持续时间真是相当可以了。不过接电话的秘书却表示自己也没听说有重大安全事故发生,那应该不是县里出了大事。
“甭管了,说不定是好事,他们要商量五十周年庆怎么搞呢。”陈大爹安慰儿女,“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真是什么坏事,县里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哪里等的到现在。”
这倒也是。
陈凤霞暂且按捺下内心的担忧,就捋袖子:“我先片鱼片吧。”
她话音落下,门口又走进人来。
高桂芳笑道:“呀,姐姐你也买鱼了?我刚好在菜场看到,说是野生的,人家在大沟里套到的。”
陈凤霞笑着接过装鱼的袋子:“那好,正好留着明天下汤面条吃。”
高桂芳脸上笑容更深了:“算了吧,我给那几个小丫头拎过去吧,刚好给她们加道菜,也算庆祝下。”
陈凤霞挑高眉毛:“庆祝什么啊?”
“嗐,你不晓得?哦,你走得早,没听到电话吧。她们在老年大学的那位老师跟以前合作的设计师还保持着联系。现在人家要做一批衣服开时装发布会,需要绣娘。白老师眼睛不是比不上从前了嚒,她想带学生一起做,就推荐了曲比沙红她们。人家看了她们做的绣片,已经答应了。”
真的啊?
屋里的气氛立刻热闹起来,就连三个不能完全听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孩子都跟着又蹦又跳。
陈敏佳激动地抓郑明明的胳膊:“啊,照这样下去,她们明年肯定能在江海买上房。太好了,她们绣的衣服能上电视了!”
走t台,不就是电视上的人来来回回走个不停嘛。
陈凤霞也高兴,曲比沙红这些姑娘跟设计师合作的越多,对于提高她们的身价意义越重大。手工刺绣成本高,欣赏本身就有门槛。而这些合作就是敲门砖。嘿,还真是跟对了师父有肉吃。
她连连点头:“对,是应该给她们好好庆祝下的。鱼归她们了。”
说着,她就要换鞋子去给人送菜。
陈高氏喊住了她:“把肉也带上吧,我看她们也挺喜欢吃肉的。”
陈文斌难得主动:“我去我去,这种事情哪里好意思让女士跑腿啊。”
没想到屋里的男孩子们也后知后觉自己应该有绅士风度,跟着从地板上爬起来,还拎起西瓜和葡萄:“奶奶,我们给姐姐拿点水果。”
陈高氏挥手:“去吧去吧,喊她们多吃点儿。”
今天家里客人多,又没准备。不然她也想把这群姑娘喊过来吃饭。
真是老实,干活乖乖的,还爱唱歌跳舞。做绣活的时候,她们靠在一起说笑,手上飞针走线的,看得人眼睛都挪不开。而且现在像是已经适应了,不管什么时候,她们脸上都是笑,好像完全没烦恼一样,看的就叫人高兴。
家里多了女儿和儿媳妇帮忙,陈高氏和陈大爹也退居二线,就听三个小的嘀嘀咕咕说今天他们在街上看的热闹。
先前这几个小崽子可是憋狠了,完全不敢出门,生怕自己白不回头。也不知道随了谁,人没丁点儿大,就知道臭美。
厨房里一道道菜端出来,外头天色都发黑,大家准备先上桌吃饭时,郑国强才自己开了房门进来。
陈凤霞看见丈夫,还挺惊讶:“会开完了?”
他没打电话回家,她还以为会没结束呢。
郑国强看上去有些疲惫,脸上的笑容都带着倦意:“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我也就没再打。”
陈高氏已经起身帮他盛饭:“那正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紧先吃饭吧。”
陈凤霞感觉丈夫脸色不对,追问了句:“今天开什么会啊,这么急。”
郑国强谢过了岳母,接了饭碗捧在手上,就含含混混道:“下半年的工作安排,上面催的急,今天也就开的急了点。”
这话听在人耳朵里面总像有哪里不对劲一样,但是郑国强已经开始往嘴里扒饭,似乎中午没吃好,现在饿惨了。
于是陈凤霞便也不再追问,只招呼围坐一堂的小孩子们多吃点。明天可是要开学了呢。
家里人多孩子多,就热闹得不行。连七点钟电视机开了放新闻,大家都听不到里面讲什么。
陈凤霞注意到丈夫眼睛时不时就瞥一眼电视,像是在等待什么画面又不忍心看的样子,心中的疑惑愈发膨胀。
等到送走各家小孩,晚上夫妻俩上床睡觉时,她才忍不住开口直接问:“到底怎么了,你脸色不对劲。”
郑国强人躺在床上,重重地叹了口气:“江西有个乡长被活.埋了,今天全县的乡镇一二把手跟县委干部集体开会,就是传达这个事。”
陈凤霞疑惑:“坍塌了还是矿难啊?”
郑国强目光幽幽,摇摇头:“都不是。是被他们乡的农民活.埋了。”
当地有个农民自费印刷中央和江西省委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文件发放,鼓动大家抵制不合理的上缴费用,结果被乡里带去上“学习班”,两天后人死了。大家去乡政府讨说法,警察以闹事的名义抓了五十多人。
此事彻底激化了当地本来就存在良久的矛盾,总共四个乡好几万人集体冲击该乡,将乡长跟另一个乡干部从二楼扔了下去并且活.埋。赶到的派出所所长和民警被当场打死,吊在树上示众。他们乡的一把手跑得快,坐中学老师的摩托车跑了,不然也是一个死字。
陈凤霞听得倒吸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闹成这样了?”
郑国强心情沉重地微微颔首:“不止这一桩,今天开会通报了好些因为农村负担重引起的□□,从现在开始停止暴力强制征缴。”
陈凤霞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上辈子她没听说过这事,大概是因为这种负面舆情也不会被大规模报道。
她喃喃自语:“农民真苦啊。”
农民有多畏惧乡干部,她这个老农妇最清楚不过。如果不是被逼到一定程度,谁敢豁出去呢。
难道上辈子后面很快取消三粮四钱跟这事有关?
都全国的乡镇书记和乡镇长都要参加电话电视会议了,那震撼相当啊。
郑国强招呼妻子:“睡吧,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我是怕你后面下乡会碰上类似的事情危险。”
他本来以为乡政府起码是安全的,现在却越想越后怕。要是出事的是他老婆去的地方,大人小孩很可能都会遭殃。
那个时刻,人家都杀红眼了,哪里还管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