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倾沅翌日起了个大早,一身水绿外衫,再簪一支青玉簪,手腕上套的绿松石顺着她的动作滑来滑去,很是惹眼。
“再没有比咱们县主更好看的了。”
泠鸢痴痴地望着,不忘追加一声感叹。
南觅也凑过来瞧,脸上满意的笑容怎么也遮不住。
“是啊,哪里还能见到这样标致的人儿。”
白倾沅乐的高兴,大手一挥,“好了,这个月的俸禄追加一倍。”
两个丫头适时乐开了怀,又听白倾沅吩咐道:“泠鸢,去把我那压箱底的弹弓拿来。”
“弹弓?”
南觅眼见着泠鸢领命下去拿东西,不免好奇,“县主这是?”
白倾沅一手掩着嘴,神神秘秘地说:“我独自出门必备的法宝。”
南觅紧张道:“县主要独自出去?”
“是啊。”白倾沅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末了才想起来什么,转身问向南觅,“你不会,向太后娘娘禀报我的私事吧?”
南觅为难地笑了笑。
白倾沅了然,又问她:“那你都是怎么说的?”
“县主身子不好,日日卧病在榻,足不点地。”
“真乖。”
白倾沅笑着转了回去,见到铜镜中南觅诧异的神情。
“县主都不怀疑奴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吗?”
白倾沅大咧咧道:“不怀疑啊。”
身后的南觅眸中闪着光,透过铜镜与白倾沅对视一眼,郑重跪下:“奴婢定当为县主尽心竭力。”
这一跪,正好叫回来的泠鸢见着了。
她手中拿着弹弓,原本欢快的心情霎时间变得有些诧异。
“县主,这……”
白倾沅叹一口气,“泠鸢,赶紧喊了南觅起来。”
“如果为我尽心竭力之人,都要这样下跪的话,泠鸢早就该跪几百回了,南觅,我信你,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个。”
白倾沅说着,摇了摇手上的绿松石手串,明眸皓齿,笑得灿烂。
她接过泠鸢手中的弹弓和一袋弹丸,放在手中掂了掂,脸上的笑意愈加明朗。
绿意森森的林间,白倾沅疾步走着,远远地,她就能瞧见林中那遗世独立的小屋。
脚下步伐越走越快,心口的节奏也越发激烈,她每走一步,就距离自己的目标越近一步,离自己的期盼越近一步。
顾言观,那个自她重生后,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口的名字,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见到他了么?
“顾施主,出家并非一时儿戏,人生虽有回头路,却仍该三思,这一月时日,施主可都想明白了?”
顾言观静坐在石凳上,林间清风吹起他鬓间绒发,月白色的衣裳微微浮动,一如他沉寂已久,却又稍起微澜的内心。
他在等什么呢?
他在期待什么呢?
昨日小丘上的动静他不是不知道,他也好奇那是谁。
太后派来的人好容易对他打消了猜忌,已有几日未监视他,即使监视,也不会是这样漏洞百出的场面。
可是还有谁呢?
搭在石桌上的指尖微微点动,耳边似有熟悉的动静响起——
终于,他紧抿的嘴唇稍有开合,唇角扬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弧度。
“是。”他说。
而与此同时,一道清亮女声自不远处的石阶上响起。
来人慌慌张张,急急忙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带了饱满的情感,顺着风,钻进住持与顾言观的耳中。
“且慢——”
第6章 不相识
夏日清早,晨光透过错落有致的竹林,洒下斑斑点点的金辉。
翩动的衣摆掠过竹叶林梢,飞舞的鬓发随风飘摇,少女一路奔跑着,身上的光影变幻不断,明暗交错间,恍若隐匿人间的精灵。
顾言观定睛瞧着,只觉来人分外眼熟。
眼看她跳着跑着过来,他默默收回了视线,将目光转向了住持。
住持与他一样,正好奇这姑娘的突然出现。
“慢,慢,且慢!”
虽然出场的确很惊喜,但后续却明显不大接的上力。
跑了这一路,白倾沅气喘吁吁地靠在冰冷石桌上,大力呼吸着。
鉴于她当初是遮着帘子被抬上山的,住持也并未见过她的真容,故而现下迟疑道:“这位施主……”
白倾沅向后一撩发丝:“我,嘉宁县主身边的女使。”
说罢,也不待旁人再问,她直勾勾的眼神盯着顾言观,似要将人生吞活剥进肚。
实在是半点矜持都没有。
就连住持都看不过去,低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跟顾言观道:“施主,剃度需得潜心静气,万事皆空,既今日顾施主这里还有客,人情往来相通,那剃度之事,不如改日再议。”
“不是……”
“主持慢走!”
顾言观正欲挽留,却被白倾沅拉住衣袖,水葱似的指甲捻了那片月白,娇滴滴道:“先生,我家县主还有事找您呢。”
看着住持步步远去的背影,顾言观禁不住叹了口气,回头瞥她时,不经意挣开了自己的衣角。
“不知县主有何事要吩咐。”他冷冷清清地开着口,看也不看她。
白倾沅单手托着脸,觉得他是在抱怨自己破坏了他的好事。
可是,出家算哪门子好事?
眼珠子微微一转,她笑盈盈道:“我家县主近来水土不服,上了灵泉寺静养,前几日,听闻顾家少将军也在此地,故派了我来看看。”
“我家县主说,她与顾将军是旧相识,从前在甘城就见过的。他乡遇故知,难免兴奋,还望将军不要嫌我们唐突才是。”
顾言观静静听着,末了总算说了一句:“顾某对嘉宁县主,并无印象。”
单单这一句,便足够让白倾沅气到背过气去。
她一只手竖到了发髻边上,摸了摸那支青玉簪,袖子滑溜向下,露出一大截嫩白小臂,绿松石珠串暴露在空气中,闪烁着光。
她笑得娇俏,眼睛眨呀眨:“将军您再好好想想呢。”
顾言观总算不说话了。
这人他还真见过,在当年去西郡借兵的时候。
小姑娘幼时的容颜与眼前人逐渐重叠,的确是长开了的模样。
可是他依旧说:“在下实在是想不起来。”
白倾沅保持许久的笑意终于出现了一丝坍塌,她不可置信地歪着脑袋,又强调了一遍:“你见过的,当年在甘城,你忘了吗?”
回答她的是顾言观缓慢的摇头。
“你骗人!”她还是不肯相信,砰砰拍着石桌,大声嚷着,“你骗人!”
“你看着我,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脸,你——”
“县主请自重。”
白倾沅话到激动处,忍不住拉了他的手,却被他一下拂开,拉远了距离。
白倾沅一愣:“你知道我是县主,你明明认识我的!”
顾言观眉目不改,淡墨如水:“您的穿戴用度,非寻常奴仆所有。”
“你都,你都看到我的穿戴了,那你怎么还认不出我呢!”白倾沅将戴着绿松石的手伸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你看看,你当年还夸过它好看的,你忘了吗?”
说完她又开始自我否认,“不对不对,你这么聪明,你怎么会忘了呢,那一定是我的错……”
她一手抚着脸侧,问的小心翼翼:“是不是,我长大了,长的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你就认不出我了?”
“县主……”顾言观叹一口气,无奈转头看她。
不料白倾沅亦在向他靠近,咫尺之间,两人目光对视,轻呼的热气交缠在一起。
只一瞬间,白倾沅就红了眼眶,原先设想好的初见场景轰然崩塌,她小心地又捻住他一寸衣角,用细小了不少的声音道:“顾将军。”
“我不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打碎了白倾沅几日几夜的幻想。
顾言观没有避开她的视线,而是坦荡荡地看着她:“落发为僧,我意已决,县主口中的少将军,早就不复存在了。”
白倾沅摇着头,执拗地拉住他的衣裳,“不可能,我不信!”
“县主见过血流成河的场景吗?”他看着白倾沅的脸,认真问道。
“我见过。”他根本没想等白倾沅的回答,自顾自道,“成千上万个将士的鲜血流淌在塞北的荒原上,比天尽头的晚霞都要红。”
“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塞北的战场上,我都已经见过,也都体会过。如今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可我一闭眼,仍旧满目疮痍,长夜悲歌。塞北疆场上杀戮的场景牢牢占据我的脑海,唯有青灯古佛,才能叫我内心平静,得片刻安宁。”
“县主口中的将军,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忠诚的,脏污的,怎么都洗不干净。”
白倾沅喃喃:“不是,你不是……”
“县主请回吧,这里从来都没有你要找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