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份是个商人,就算再富有,也只是个商人,到了秋猎这种场合,遍地的王公贵族,天潢贵胄,以他的身份,光鞠躬行礼就得花上一整日的功夫了。
可偏偏这个人,一来就先拜了皇帝,而后一张嘴花言巧语,讨的皇帝很是欢心。一整场秋猎下来,陶宣带着这人,几乎是寸步不离。故而他其实除了一开始对陶宣尽了应尽的礼数之外,对余下的任何人,都是挺直了腰杆站着。
实在聪明的很。
她留了个心眼,瞧着面前这人,他对成柔的态度就同当初他对皇帝的态度一样,毕恭毕敬,有说有笑。
“我们既没有大张旗鼓丫鬟成群地进来,也没有敲锣打鼓昭告天下我们是谁,你怎么就能知道我是长公主?”成柔好奇无已。
“长公主昨日便命人来知会过一声,遂江某近来格外注意进楼之人,唯恐怠慢贵客。方才江某一下楼,便见到公主您这通身的气度,灼华昭昭,堪比日月,想来若不是天家的女子,再没有人能有这样的气派。”
果然是一张巧嘴走天下,白倾沅见怪不怪,神色不惊。
头一回见这场面的成柔却是笑得明晰,毕竟有谁会不喜欢听人夸赞自己呢。
“阿沅,你瞧他这张嘴,可真会说。”成柔乐道。
“是。”白倾沅只随便应了一声,却也招来了那人的侧目。
“想来,这位便是嘉宁县主。”江韶华又躬身道。
刚还淡然的白倾沅这回倒是与成柔一样好奇了,心想这人总不会和南觅一样,曾经也在西郡被自己救过,那他又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她的眉头只稍稍皱了一下,江韶华便自行解释道:“西郡县主的风姿,在下早在他人口中听过不下百遍,如今一见到您的模样,花容月貌,明若桃李,简直是与传闻无二,想来定是江某运气好,见到了真人。”
听他恭维旁人倒还好,如今这一恭维恭维到自己身上,白倾沅只觉自己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可她又实在自傲,最后还是恬不知耻地点头道:“原来外头都是这么夸我的。”
江韶华原先含蓄的笑仿佛刻在了脸上一般,此番听到她这话,却是笑得更明亮了些。
而成柔看到他这般笑起来的模样,忽然有些怔愣——
“我似乎曾见过你?”她迟疑道。
第57章 金蝈蝈
成柔的话叫众人都惊了一惊, 就连江韶华本人,也有不少错愕。
愣过之后,他宽心笑着, “许是在下自小生了一张众人相, 才叫公主如此认为,只是, 在下今岁才初到盛都,从前只在蜀中长大,怕也是没什么机会见过天家, 想来, 是公主看错了。”
“是吗?”成柔喃喃地念着, 缓缓摇头,“你这可不是众人相。”
她面前的江韶华,虽是个商人, 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书卷气,面若冠玉,目若辰星, 若是不开口说话,便称他是君子出尘也不为过。
白倾沅亦这样认为。
不过她上一世还曾听说, 江韶华这人虽从商,但向来是个真君子, 除了平日里哄人是一套一套的,但办起事做起人来,还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白倾沅今日便想见识见识。
于是她眼珠子绕着这大堂转了一圈,看着那边一件鹅黄衣裙道:“江老板这里的苏绣倒是好看。”
江韶华被她的话所吸引,跟着瞧了眼那件衣裙,道:“县主好眼光, 这件衣裳是绣娘们赶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才制成的,上头的一针一线皆是手艺,袖口处用的还是双面绣,极费精力。”
白倾沅点点头,知道这样精致的衣裳,定是他人早就定制好的,可她又偏偏故意道:“那这件衣裳怎么卖?”
江韶华拱手道:“县主恕罪,此乃荣安侯家三小姐早在一个月前便定下的东西,县主若想要,需得再等一个月了。”
白倾沅不听他的话,自顾自走到那挂着的衣裳前头,围着它绕了一圈,挑衅道:“荣三小姐给你多少的价钱?我给你三倍。”
“县主使不得!”江韶华慌忙道,“县主若想要苏绣双面绣,这珍珠楼中还有其它许多完好的绣品,供您挑选,只是这件,荣三小姐早早地定下了,在下实在不好转卖于您。”
“我出十倍的价钱!”白倾沅又眨着眼睛,增加诱惑的筹码。
“县主您这真是折煞在下了,只是,在下实在卖不了。”江韶华面上别提有多为难了,只能不住地向她道歉。
成柔忍俊不禁,“好了,阿沅你就别逗他了,把人都吓成什么样了。”
“是是是。”见成柔拆了自己的台,白倾沅只能边应和着,边用爽朗的笑声掩盖自己私底下的试探之心。
这个江韶华很奇怪。
对于皇帝和长公主这样身份的人,他能做到毕恭毕敬,谈笑自若,而对于其他那些身份地位依旧高出他许多的王公贵族,他却跟换了张面皮,换了身骨肉似的,说再多的话,挺直的腰杆也不动一下,仿佛有棍子支撑着。
以她活了两世的阅历来看,这样一个各方面都能把握好度,有着自己那一套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从不叫人落下口舌之人,定是个极可怕之人。
她听成柔已与他逐渐熟络地攀谈起来,心下竟不知为何生起了淡淡的担忧。
她下意识地不想与这位蜀中富商结交,即使他八面玲珑,甚讨人欢心。
“走吧阿沅,咱们去楼上瞧瞧。”
在江韶华的介绍下,成柔总算逛完了一层,在踏上通往第二层的台阶时,还不忘叫上白倾沅一道。
珍珠楼共有三层,一楼多为成衣与料子;二楼则皆是各式各样的绣品,花样千奇百怪,层出不穷,绣娘们坐在每一楼的靠窗边上,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而第三层是间阁楼,平时用于招待贵客。
当然,到底怎样的贵才算贵,只有江韶华自己心里有一杆秤,自己说了算。
瞧他与成柔二人正谈地欢,白倾沅便起了偷偷摸摸的心思,想趁机往那阁楼上去瞧一瞧。
毕竟,他肯主动暴露在人前的地方肯定都没什么好看的,相比之下,只有那瞧不见的地方,才暗藏玄机。
她提着裙摆,放轻脚步,顺着楼梯缓缓往上,越靠近那里,她的好奇心就越大。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牵引着她,告诉她上去,一定要上去看看。
楼梯的尽头就是阁楼,再没多余的空地,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想着究竟要不要推门而入。
那扇门的背后会是什么呢?
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在回头望了一眼成柔与江韶华的身影之后,缓缓伸手欲推开门。
门是锁的。
真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她不甘心,又再次推了推,还是没推动。
“县主在这里做什么?”江韶华噙着瘆人的笑,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背后。
冷不妨被他的声音吓到,白倾沅身子一僵,回头尴尬讪笑了几声。
幸而成柔也很快便上来了,她缓解了白倾沅无措的同时,也同白倾沅一样,对这道禁闭的门产生了十足的兴趣。
她问:“这里头是做什么的?”
江韶华对成柔仿佛总有十二万分的耐心,他一改方才的瘆人,为她细心解答道:“这是为客人准备休息的地方。”
“客人?“”成柔笑了笑,“我们算客人吗?也可以进去坐坐吗?”
“自然可以。”他低眉顺眼,很是恭敬。
白倾沅见他又上了几级楼梯,与自己并列,而后轻轻将门用手一推,门便开了。
她顿感惊讶,为何方才她推门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这扇门的背后究竟藏了些什么?是有人在暗箱操作,还是有别的机关?
江韶华不顾她的猜忌,展现出一副怡然大方的主人模样,温和端方地请了她和长公主进去。
白倾沅进门后便丝毫不客气,瞬间东张西望起来,试图找寻出这扇门背后的一些蛛丝马迹,可事实并非如她所愿,她什么都没找到。
认命般静下心来,她才仔细开始打量起这间小阁楼。阁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围棋象棋、笔墨纸砚、典籍茶具,应有尽有,不过最醒目的,当属角落的柜子上头摆着的那尊关二爷。
泥塑的关二爷仿佛带着既可怖又慈祥的笑,看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鬼使神差地,白倾沅顺着他一动不动的目光,注意到了面前矮桌上尚未来得及收起的两杯茶水。
她伸手去探了探,温的。
说明方才除了江韶华自己,还有其他人在这里。
可是很显然,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那是谁呢?白倾沅只觉心中藏了成千上百个问题,搅得自己心烦意乱。
江韶华不动声色地收起杯盏,既未同她们对视,也未打算同她们解释这两只杯盏的来历。
他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口,吩咐楼下的丫鬟赶紧送一壶热茶过来。
白倾沅就端着身子坐着,亲眼看着他替换了茶水后,又招呼着自己和成柔忙这忙那,有条不紊。
成柔靠着窗子远眺,心情舒畅,由衷称赞道:“江老板这地方真是不错,风景独好。”
因着附近少有三层楼以上的建筑,珍珠楼的存在实为难得,独树一帜。
白倾沅无心看风景,听了成柔的话,只习惯性地冲她笑了笑,却不料正是这一下的笑,叫她余光中瞥见了个东西。
那是个被成柔的衣摆压在地上角落里的金饰。
若只是寻常的金饰,她定不会如此震惊,可是她余光中瞥到的这个,跟她从西郡带来的、独有的、曾经放到顾言观身上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那是母亲亲手为她做的,层层叠叠的软金丝里头包裹着三颗成色极好的红玛瑙细珠子,外圈折成蝈蝈的模样,戴在身前脖子上,最适合招摇过市的场合。
这样的金饰,白倾沅敢说,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一样的。
而她的那个,当初就留在了顾言观那里。
所以方才在阁楼上的人是顾言观?
顾言观怎么会与江韶华有关系呢?白倾沅百思不得其解。
她想伸手去够到自己的那条金丝蝈蝈链子,捧到眼前仔细分辨分辨,却又怕打草惊蛇,惊扰了江韶华与成柔,便只能老老实实地坐着,等待时机。
不料接下来的一段过程,江韶华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与成柔,阁楼统共也就那么点大,她再寻不到丝毫的机会,去查看那条金饰。
江韶华许是在见到白倾沅私叩阁楼门的时候便察觉到了异样,留了心眼,在最后送她们离开时,是请成柔与白倾沅走在前头,而他自己则慢慢落在后方,于不经意间拉上了门。
阁楼的门再次被关上。
白倾沅听着声音便知,此事无解。
她硬着头皮下了楼,满脑子都是想找顾言观问个清楚。为何她的链子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他与江韶华会有联系,为何他事到如今都还在山下?还有,他到底还在做着哪些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成柔此番大有收获,在他这儿定做了足有四五套冬衣,而白倾沅为了装装样子,也勉勉强强要了件大氅。
“人家是做蜀锦与绣品的,你倒好,跟人家要起大氅来了。”回去的路上,成柔与她说道。
白倾沅却理直气壮,“他江家什么生意不做?我不论是要什么,他总能弄得到的,姐姐就只管放心好了,我这是在给他送钱呢。”
在珍珠楼里耽搁了一下午,这时候外头天色已近黄昏,白倾沅先陪着成柔回了公主府,再直接吩咐车夫绕道回宫。
马车如来时一般,悠悠驶在长安街的道上,岂料没过多久,便戛然停住了,外头有人直愣愣地在马车前喊道:“我家侯爷有请嘉宁县主前去府上小坐。”
白倾沅不知,“你家侯爷是哪个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