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玉食批
最后的结果并未当天公布,秦司膳让姑娘们各回居处,说中选者会有专人通知。
应选姑娘们各自散去,秦司膳随申县令回到衙署,展开应选者名册,首先便在吴蒖蒖的名字旁点划备注,又另取纸张,为蒖蒖详细写评语。
申县令静待她写完,恭谨请教下一个中选的是谁,不料秦司膳却将笔搁下,淡淡道:“没有了,只录一人。”
申县令大为诧异:“今日下官所见人才颇多,怎么只录一人?”
秦司膳道:“此次要选的尚食内人一共是六十名,而两浙共有十四个州府,仅浦江所属的婺州就有金华、义乌、永康、武义、兰溪、东阳和浦江七个县,一县能有一人入选已经不错了,之前我主考的州县,还有一人都不录的呢。”
西施乳的美妙滋味此刻悄然浮上心头,申县令不由扼腕叹息:“吴蒖蒖厨艺固然不错,但似乎邢君曼做的菜更似贵人膳食,司膳不是说她做出了御厨佳肴六七分的滋味么?”
“她是做出了六七分,不过,宫中既然已经有能做出十分滋味的,又何必再把她这只能做出六七分的选入宫呢?”秦司膳反诘道。
申县令一愣,无言以对。
秦司膳又道:“邢君曼的菜式,确实颇有临安贵胄之家膳食之风,然而与我们那些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尚食内人手艺相比,没有任何优势。那两道鹌鹑菜,很多内人都能做得比她好。而吴蒖蒖做的菜,看似家常,但她是花了心思去琢磨的,很有新意。那道山海兜,从外观和名字意境上,都比……都比宫中内人做的类似的菜好。而她让我第一次见到用炒这种方式来烹制的油菜,还想到改良炒菜所用炊具的形制,这会使她将来循着炒这一烹饪法,创造出更多新颖的菜式。这样的姑娘才是我们要寻找的人,有别于宫中常见的女子,她是能为尚食局带来新气象的人。”
“虽则如此……”申县令仍然叹道,“邢姑娘还是很可惜呀,小小年纪,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做出了四道精致的菜,日后再历练历练,必有所成。这次遴选尚食内人,贻贝楼鼎力襄助,筹备月余,殊为不易,他们也将光耀门楣的希望全寄托在了邢姑娘身上……内夫人不如再给邢姑娘一次机会,从浦江选二人吧。”
秦司膳决然摆首:“我选人才,只看适不适合,不看人情。何况,那邢君曼好卖弄,爱虚荣,为刻意表现自己而不听指令,擅自做了四道菜。这要是在宫中,她为了抢风头而将贵人旨意抛诸脑后,轻则受罚,重则性命不保。这般性情,硬要送入宫中,倒是害了她。”
申县令见秦司膳态度坚决,只好作罢,不再为邢君曼说话,但旋即想起凤仙,也是惋惜不已,劝秦司膳道:“还有那凌凤仙,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又颇通药理,选她入宫服侍贵人,不是很合适么?”
“她么……”秦司膳举目眺望院中紫藤,那里花叶婆娑,曳动着半明半昧的光影,“药食同源,药理是尚食内人迟早要涉及的领域,只是精通药理与善解人意一样,都各有利弊,是好是坏,须看运用者心术。济世救人,或贻害苍生,往往在运用者一念之间。两天的时间要我判断一个人的品德秉性,很难,所以,我索性不选。当我认为足够了解一个学生,相信她品性纯良的时候,才会建议她去学药理。”
次日有小黄门从衙署来,向蒖蒖传达了入选的喜讯,要她即日便入住秦司膳等女官下榻的行馆学习礼仪,以待入宫。蒖蒖十分欣喜,蒲伯与缃叶相继上前道贺,均喜形于色。蒖蒖旋即想起凤仙,追问那小黄门凤仙是否也入选,小黄门面露难色,道:“暂未得知……”一瞥旁边沉默着,但仍保持着礼貌微笑的凤仙,又安抚地补充说:“还请姑娘们耐心等待,说不定秦司膳还在斟酌,主意定了后会再遣人来报喜。”
小黄门走后,蒖蒖如他所言那般再次安慰凤仙,让她静候佳音。凤仙笑笑,也不就此答话,只温言对蒖蒖道:“来,我帮你收拾收拾行李,稍后送你去行馆。”
据小黄门所说,此后蒖蒖所需的衣物及日常用品皆有人备好,与尚食内人一致,故此蒖蒖要带的行李并不多,想来想去,除了自制的炊具,也就带了一些与母亲相关的纪念品和林泓所赠菜谱。见到林泓的手札,蒖蒖忽然想起以前那本让她做出豪奢退婚宴的菜谱。秋娘离开得仓促,并未带走任何物件,蒖蒖后来搬至蒲伯小院,收拾秋娘房间什物,也找到了那本书,锁在木箱中带了来。此刻便开启箱子,重新翻出,与林泓作品收于一处,带着同往行馆。
凤仙送蒖蒖入行馆,在行馆门前遇见了刚从郊外踏青归来的赵皑。扬鞭跨马,星目含笑,依然是春风得意的样子,他所乘骏马半染春泥的马蹄边,甚至还萦绕着两只翩翩飞舞的蝴蝶。
蒖蒖很鄙夷地侧目,低声对凤仙道:“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赵皑似乎听到了她的话,笑吟吟地在她们面前下马,对蒖蒖道:“就闲散亲王而言,玩乐即正业。”
在凤仙的引导下,蒖蒖勉强朝他施了一礼,旋即冷面告辞。赵皑一顾她将要进入的行馆,笑着道贺:“恭喜,日后还请多关照。”
最后一日众女竞技之时,他也在贻贝楼,隐身于贵宾阁子之中,并不露面,但能看见院中情形,厨房中发生的事,也有宦者向他传报,所以大致知道此中经过。
凤仙含笑道:“蒖蒖入宫,理应请二大王多关照,怎么二大王反而请她多关照?”
赵皑道:“食为天,尚食内人既掌饮食,无论为美味或安危计,我都得罪不得。”
他这话听上去似乎不全是玩笑。蒖蒖默默看向他,见他凝视自己的眼不含戏谑之意。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藏在半垂睫毛下的眸光悄然淡去,令她捕捉到一种疑似忧郁的情绪。
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他很快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和言对她道:“快进去吧,希望早日在宫中见到你。”
蒖蒖点点头,别过凤仙,提着行李朝内走。赵皑与凤仙立于原地一直目送她,直至她身影没入行馆影壁之后。
赵皑正欲上马离开,凤仙疾步上前,唤住了他。
赵皑回身问:“凌姑娘有何指教?”
凤仙赧然低首,轻声道:“凤仙有一不情之请……”
赵皑见二女此前情形,已猜到凤仙落选,遂问:“可是要我向秦司膳推荐姑娘?只是此番遴选内人是尚食局之职,我无权插手,若强加干涉,官家必会不悦……”
“不是不是!”凤仙立即否认,又放缓语速,恳切道:“凤仙自知无福入宫,绝不敢心存非分之想,请大王为我美言。不过,我苦练厨艺多年,这次也尽力尽力筹备良久,自觉竞技过程没有过失,却不知因何落选。所以,凤仙斗胆,希望大王帮我问问秦司膳我落选的原因。不是为扭转结果,只是想明白自己短处在哪,日后也好善加改进。”
赵皑不置可否,沉默片刻,才问她:“凌姑娘,恕我直言,你出自官宦之家,很容易嫁得如意郎君,又何苦一定要参加尚食局考试,去求一个服侍他人的机会?”
“嫁得……如意郎君……”凤仙咬了咬下唇,恻然一笑,“如果我不能考入尚食局,爹爹就要把我嫁给……殷琦。”
殷琦是谁,赵皑自然是知道的,也瞬间理解了凤仙的无奈与绝望。与她默然相对,思忖一番后,他终于应承:“好,我问问秦司膳。”
秦司膳还在衙署,与申县令一起整理此次遴选的卷宗。忽有小黄门入内,向她呈上赵皑亲笔所书的一封信。
秦司膳看后面色凝重,蹙眉思索。申县令见状,问她发生何事。秦司膳说二大王想知道凌凤仙落选的原因,申县令顿时大惊失色:“二大王以亲笔书信来问,那必然是此女对他来说非比寻常。见她落选,二大王相当失望,所以特意询问,暗示内夫人让她入选。”
秦司膳道:“二大王倒是说与凌凤仙仅有一面之缘,受她所托,只是想知道落选原因。”
申县令连连摆首:“哪有如此简单!难道内夫人要二大王明说自己对此女青睐有加,一心期盼她入宫么?人家是大王嘛,喜欢个民间姑娘,自然要表现得云淡风轻,但我等可不能按他字面理解,以为这姑娘无足轻重。”
见秦司膳兀自沉默不语,申县令继续谆谆劝导:“内夫人坚守原则自然没错,但须知水至清则无鱼,内夫人任职于宫中,不会不明白这点。二大王是天潢贵胄,也是除太子外离皇位最近的人,未雨绸缪,内夫人也万万不可得罪他……”
申县令见秦司膳还不表态,索性自己从刚整理好的文档中抽出最后一轮的应选女子名单,在秦司膳面前展开,亲自给司膳磨墨,一边磨着一边说:“何况那凌凤仙,本来就厨艺非凡,人又聪明,将她选入宫,任谁看了都挑不出毛病,不会说内夫人在浦江选了两名内人有何内情……”
终于,秦司膳长叹一声,缓缓提笔,在凌凤仙的名字旁做了批注。
数日后,凤仙与蒖蒖携手上了驶向临安的宫车。朱轮辘辘,沐着曲水寒光、远峦晴色,碾过油菜花铺设的黄金大道,将这两名民间姑娘送入飘浮于她们梦想中的九重宫阙。她们如释重负,同时又如临大敌,彼此都意识到一段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人生即将轰然开启。
在颠簸的宫车中,蒖蒖取出秋娘遗留的菜谱端详着,轻轻摩挲封面,对入宫后可能得知的秋娘讯息既期待又颇感忐忑。
凤仙发现,接过菜谱翻了翻,判断道:“这书不是师娘写的吧?字迹不像。”
蒖蒖一怔。以前亦觉得字迹不像秋娘寻常字体,但转念一想,这书是多年前所写,母亲如今字迹有所变化也正常,便未多作猜测。这时既见凤仙如此说,蒖蒖又收回书细看。
“虽然都是小楷,但师娘的字筋骨明显,侧锋如兰竹,更像瘦金书,而这菜谱上的字则温柔圆润很多,不露锋芒,看起来像个含笑的女子,应该是另一个人写的。”凤仙如此分析。
蒖蒖一页页翻着书,想从中找出些许端倪。那书封面为暗青色的绸缎封套所覆,看不到字迹。蒖蒖打开车窗,将封面迎向阳光,见透出的光影斑驳,隐约可辨出封套中还有一些残页。
蒖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套,发现其中包裹的除了封面还有几页被撕去大半的书页。封面上书三字——玉食批,而从其余残页中寥寥数字的内容看出,被撕去的应该是一篇序言。序言最后一页还留有作者的痕迹,最后一句依然是以那柔润小楷写的:“司膳刘氏谨录。”
第四卷 琼林笙琶
第一章 东宫情事
大内女官所属的尚书内省下设六尚: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尚食女官为正五品,其下僚佐有正七品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各二人,此四司又各有僚佐,仅司膳之下便有典膳、掌膳、女史各四人,另有无品阶内人若干,由诸女官分管,学艺后派往宫中诸阁分供职。
蒖蒖、凤仙这批民间选入宫的内人一共六十人,五人为一组,交给一位司膳之下的女官负责教导。平时裴尚食主理皇帝膳食,秦司膳主理太子膳食,而另一位司膳孙氏长居慈福宫,主理太后膳食。这三位事务繁多,偶尔有暇才为众内人授课。尚食局女官中并没有姓刘的司膳,蒖蒖很认真地打听过了。年轻的内人们被问及“刘司膳”三字时都一脸茫然,当然她们更不知道吴秋娘是谁,无论蒖蒖问谁,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认识”、“不知道”和“不清楚”。
蒖蒖被分给掌膳冯婧教导。冯婧是位温婉的十八岁女子,除了正八品掌膳外,她还有一个身份——郦贵妃的外甥女。
尚食局内人看待同僚自有其规律:临安的看不起外地州县的,祖籍汴京的又看不起临安的,同是祖籍汴京,那便比祖上官爵高低再决定谁看不起谁。冯婧是郦贵妃妹妹之女,祖籍汴京,父兄皆有官衔,按理说这样的背景可以傲视尚食局群芳了,然而蒖蒖发现并非如此,那些在宫中长大的内人们谈及冯婧的时候,眼角眉梢往往有隐藏不住的嘲讽意味,当面对冯婧客客气气,一转身却遗她一痕奚落的眼风。而冯婧不愠不怒,对所有的怠慢无礼视若无睹,平时若非必要也不爱与谁接触,常常独来独往,或独处一隅,忙碌或静默,都带着寂寥的印记。
与蒖蒖一组的新内人们渐渐打听到了原因,私下十分惊诧地告诉蒖蒖:“冯掌膳原来是太子妃的人选,只差一步便可登天,但是被皇太子抛弃了!”
听起来是个令人叹惋的故事:先帝张婉仪有一个名为集芳园的精致园林,张娘子去世后此园被官家收回,供宗室贵胄游赏之用。去年太子在此游春,偶遇冯婧。冯婧气品高雅,饱读诗书,太子一见如故,颇为倾心,此后又几次邀冯婧在集芳园见面。但大概因为太子生母安淑皇后辞世前后皇帝曾长期专宠郦贵妃,太子心有怨气,便对郦贵妃十分冷淡。冯婧也许对此有所顾虑,私下与太子交往时向太子隐瞒了她是郦贵妃外甥女的事实。
冯婧与太子私会于集芳园之事后来被皇帝与郦贵妃知晓,郦贵妃又气又急,怒斥冯婧一番。皇帝倒是非常宽容,说二人既彼此有意,不如把冯婧列为太子妃人选。
当时太子妃人选已有数人,王孙贵胄,簪缨世族,个个家世不凡。但皇帝对太子说,可凭自己心意选择,毋须顾及家世。就在人人都以为冯婧会中选时,太子却提笔一挥,选择了吴越王的后裔钱氏。
那钱姑娘是吴越王钱俶七世孙,曾祖母是秦鲁国大长公主,祖母唐氏是名臣之后,母亲也是大家闺秀,若论身份之尊贵,足以碾压冯婧。故此太子作出选择后,世人虽略感意外,但都认为这是个明智的决定,朝廷上下均喜闻乐见。
但是这个结果令冯婧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几次与太子私会之事已流传于外,名节有亏,再无王孙公子向她提亲了。皇帝有意让太子纳她为侧室,而太子竟然拒绝,说与太子妃新婚燕尔,不会再纳姬妾。如此一来,冯婧眼见着要在娘家孤独终老了。郦贵妃不忍心见她沦为世人笑柄,遂请皇帝允许她入宫,给她一个掌膳的名号,做了女官。
“毕竟,女官终身不嫁,是很正常的。”讲述这个故事的内人庄绫子叹道,“不过,忽然将她安插到尚食局来做正八品女官,也引起了内人们的不满,觉得她没有受过正规的厨艺训练,技艺有限,却凭姻亲关系骤得此职,无法服众,所以大家明里暗里都爱讥刺嘲讽她。”
蒖蒖质疑道:“郦贵妃是她姨母,内人们嘲笑她,不怕郦贵妃责难?”
“你不知道么?”消息灵通的优越感在庄绫子心里油然而生,她高挑着眉毛告诉蒖蒖,“现在官家最宠爱的娘子已经不是郦贵妃了,是柳婕妤。郦贵妃如今完全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得过且过罢了,哪还顾得上冯婧!”
蒖蒖有些同情冯婧,皇太子便给她留下了薄幸郎的印象。蒖蒖偶尔设想太子的模样,也是在心里把他勾勒为一个鲜衣怒马,终日冶游撩拨少女的,高一级的二大王形象。
但她很快发现事实与此有所偏差。
这年四月末,皇帝要在礼部贡院设“闻喜宴”,宴请新及第进士。宴前陈设由仪鸾司负责,而其中饮食内容须由尚食局配合拟定。此前数日,内人们在几位女官带领下前往贡院检视相关设施及器皿,熟悉环境布局。事毕回宫,内人们刚入宫城丽正门,便遇见了正从南宫门出来的皇太子夫妇。
一阵短暂的骚动似潮水般在内人之间涌过,蒖蒖听见她们窃窃私语:“太子殿下……”
蒖蒖举目望去,果然见一个长袍广袖的颀长身影正自大内朝外走来,度其簪缨形制,果然是皇太子。
他步履沉稳,姿态端雅,肤色白皙,一双凤目微微上挑,与他一直保持上扬的唇角配合,使他面容显得秀美而温柔,一举一动也满盈君子之风,怎么也不像个会做出始乱终弃之事的登徒子。蒖蒖好奇地盯着他看,惊讶于他与她设想中纨绔子弟的差异,一时忘记了礼数,也没有意识到同行的内人们早已齐刷刷在她身后朝太子低身施礼。
皇太子留意到直愣愣站立着的她,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而是在路过她身边之时,含笑向她略略欠身,倒像是主动向她致意。
蒖蒖如梦初醒,才想起女官们教导了多次的礼仪。迅速施礼,保持着低眉顺目的姿势,眼角余光中太子的影子如云飘过,蒖蒖感觉到他遗下的淡淡衣香,不禁暗暗感叹:真是优雅的男子——仅次于林老师。
太子妃钱氏跟随在太子身后,与他之间有三步的距离,行动间钗冠环佩一丝不乱,微笑的弧度也保持在最符合礼仪的范围内。她是个美丽温雅的女子,似乎也得到了太子由衷的尊重与关爱,行至他们的车辇旁,太子亲自双手扶太子妃上车,反复确认她是否已坐好,得到她肯定的微笑后才转身上马,策马行于车辇一侧,与太子妃一同往东宫去。
蒖蒖想起了冯婧,回头一看,见冯婧仍然是低身行礼的模样,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她双睫低垂,凝视着地面,一动不动。
她戴着女官出行所用的帷帽,适才已按规矩褰开纱幕面对太子行礼,这使她的面容此刻暴露在众人探视的双眼下,避无可避。
蒖蒖上前,双手牵起冯婧帽子上的纱幕,重新垂下,蔽住她泪光莹然的眼,轻声对冯婧道:“起风了,掌膳请戴好帷帽,以避风沙。”
然后她牵起冯婧,不理其余内人,从容地朝她们居处走去。
这日之后,冯婧与蒖蒖都默契地没有提那天的事,但冯婧开始主动与蒖蒖说话,更细心地教蒖蒖各种礼仪,旁观蒖蒖做菜,也会不时提出点中肯的意见和建议,这令蒖蒖感觉到她来尚食局并不是仅仅出于郦贵妃强硬的安排,她的厨艺就算与尚食局从小培养的内人比,也不见得会逊色。
闻喜宴上的主菜轮不到新入宫的内人做,蒖蒖等人只须做一些小糕点。冯婧问蒖蒖想做什么,蒖蒖说自己完全不知道京中的达官贵人是吃什么样点心。
冯婧露出温柔笑意,轻言软语地说:“其实,就算是官家吃的点心也都不复杂,与百姓食用的差不多,无非是食材和工序精致些罢了。我先教你个简单的吧。这点心官家和……和宫中的贵人都爱吃,叫酥儿印。”
她教蒖蒖用面粉与豆粉同和,以手擀成条,粗细如筷头,切为二分长的小条,再逐个拈起,以小梳子在上面掠印出一丝丝均匀的齿花。然后在锅内烧热酥油,将印好齿花的小条投入锅中炸熟,用漏勺捞起,趁热洒白砂糖细末于其上拌匀。
不消多时蒖蒖已掌握技法,酥儿印炸好后整个空间都充满了暖烘烘的香甜味道。拈一根入口,波纹般的齿花在舌尖上一旋,轻轻一咬,酥条在齿下瞬间溃散,封锁于其中的热度与酥油香气随之四溢,那温暖甜蜜的感觉迅速激发出的愉悦之感,足以令人暂时忘却一切烦恼,感觉到如孩提时代追逐甜食一般单纯的快乐。
蒖蒖将酥儿印盛在盘中,搁在自己这组小厨房的案上散热,再往院中别的房间寻觅便于密封的容器。少顷,带着一个食盒回到厨房,却见盘中酥儿印少了许多,地上还散落着几根。
蒖蒖怀疑有猫儿经过,偷食了酥儿印。四下打量,发现放置大容量器物的橱柜中似藏有什么活物,窸窸窣窣地微微作响。
蒖蒖疾步过去,一把拉开柜门,只听里面一声惊叫,一个绿衣少女连滚带爬地跌落在地,旋即撑坐起来,惊恐地盯着蒖蒖,唇角犹带酥儿印粉屑。
第二章 仙韶轶闻
那姑娘约莫十四五岁,头上梳双鬟,杏眼清澄,樱唇圆而小,泛着自然的胭脂色,相当娇俏。那一身浅绿丝裙若别人穿了,稍有不慎便会显得面有菜色,而这姑娘粉粉白白地,在这颜色映衬下更觉肤色玉曜,整个人如初春枝头新萌的柳芽儿一般清新可爱。
“酥儿印是你偷吃的?”蒖蒖问。
小姑娘犹豫一下,估摸着难以抵赖,只好点了点头。
蒖蒖伸手拉她起来,引她在桌边坐下,把剩余的酥儿印搁到她面前:“接着吃。”
那小姑娘惊讶地看蒖蒖,见她神情温和,无责怪之意,才放下心来,喜滋滋地拈起酥儿印接连吃了两根。
蒖蒖见她这馋猫一般的吃相,不由一哂:“又不是多贵重的食物,想吃按规矩取索就是了,何必偷偷摸摸地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