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怀恩与两名内侍倒没事,但乍见此变故,均被吓得面无人色,一时除了勒马驻足也不知如何应对。蒖蒖还未起来,又闻路后方马蹄声疾,侧首望去,但见一匹脱缰的高头大马正朝她迎面狂奔而来,转瞬间已近在咫尺,眼见着就要踩踏在她身上。
史怀恩等人尚未从滚石之变中反应过来,而奔马来得太快,已不及救助蒖蒖。蒖蒖亦无时间躲避,只能痛苦地闭目,无可奈何地等待奔马的冲击。
就在她闭目之时,一只猎鹰忽然飞旋而下,朝奔马眼睛啄去。奔马一只眼突遭袭击,止步扬蹄,高声嘶鸣,猎鹰仍不停歇,继续啄向马首。那马声音愈加凄厉,忽然转身,朝来处奔驰而去。猎鹰仍要追去,道路前方传来一声哨响,猎鹰便回首,转向声起处飞去。
史怀恩见状长吁一气,当即下马,扶起了蒖蒖。
前方有一行人策马缓缓行近,蒖蒖认出为首之人是太子赵皙,身后跟着三十余名内侍及禁卫,而他身侧后方跟着一名约四五十岁,着宽袍锦衣,头缠织锦番布,高鼻深目之人。此人体态颇丰,衣着华贵,亦带有十余名随从,从长相装扮上看,显然不是中土人氏。适才那只猎鹰此刻正立于他肩头,应是他驯养的。
蒖蒖向太子行礼,感谢他及时相救,太子目示身侧那人,微笑对蒖蒖道:“救你的其实是这位承信郎。”
承信郎蒲琭辛蒖蒖亦听皇帝提过,是一位大食富商,二十多年前即以船载着若干香药从大食来泉州经商,一船乳香令泉州市舶司抽解所得的钱就高达三十万缗,因此先帝授他从九品“承信郎”的官职。
“承信郎当年入京朝见先帝,便是当时的皇子、如今的官家接引。今次从泉州来,官家亦命我接待。我接了他前往驿馆,途经此地,忽见奔马将要伤人,于是承信郎命猎鹰飞去相救,没想到所救之人竟是吴掌膳。”太子解释。
蒖蒖当即向蒲琭辛行礼致谢,蒲琭辛在泉州居住多年,汉话已说得相当流利,还礼之后连声对蒖蒖笑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太子询问蒖蒖此行目的,蒖蒖将官家想让林泓设计看盘之事告知,太子又细问了落石砸破牛车的过程,沉吟后道:“凌晨下过雨,落石尚可说是滑坡导致,但那奔马有鞍辔,显然并非野马,又于落石之后疾驰而来,很难说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为安全计,不如我送你去宣义郎居所吧。”
蒖蒖说担心妨碍承信郎行程,蒲琭辛笑道:“无妨无妨,我很久没来临安了,正想四处走走,我随你们一同去吧。”
于是一行人转而赴林泓居所。到了山下,未免太过打扰林泓,太子命多数随从在此处酒肆等待,自己带蒖蒖、蒲琭辛、史怀恩及两三近侍上山。
林泓这山间院落格调与问樵驿相似,竹梅相绕,可听幽谷松风,只是略小一些,无池塘仙鹤,但院中有一泊山泉,泉水自山岩石缝中流出,林泓剖竹相接,砌石为一小池,泉水叮咚,颇见意趣。
林泓上次在聚景园与太子言谈甚欢,此番再见亦很欣喜。蒖蒖与他说完看盘之事,林泓表示应承,见时近午间,遂邀请众人在居所进膳。
席间主菜为“山煮羊”,是葱、椒清炖的羊肉,看上去无甚异处,但众人一尝之下但觉羊肉炖得格外香软,就连骨头都是酥烂的。太子赞其口感,问林泓如何烹制的,林泓道:“捣碎几枚真杏仁,投入砂锅中,用活火煮,羊肉就容易酥烂了。”
另外林泓还取羊汤与山药、甘栗的切片同煮,名为“金玉羹”,取山药如玉、甘栗似金之意。“山药补脾、养胃、益肺,甘栗可补肾强筋,如今天气日渐凉了,羊肉羊汤可抵御风寒,正宜食用金玉羹。”林泓道。
众人皆赞这羹色味俱佳,又可养生,而蒲琭辛盯着自己面前那盏羹细看许久,忽然问林泓:“宣义郎,这羹是谁教你做的?”
林泓答道:“是家父多年前随手提笔记下的,夹在书中,我数年前无意中在他留下的书里发现了。”
“真巧呀,”蒲琭辛笑道,“我二十余年前来临安,那时官家还是皇子,与我一见如故,我们常一同狩猎。有一天,他带我去一处山中院落,与他两位友人相聚,其中一位是太医,另一位是个很俊秀的文士……”说到这里他着意端详林泓,又笑道,“仪貌风度与宣义郎颇有几分相似……那日为我们做饭的是太医的娘子,所做菜肴中便有这道金玉羹,那位文士很喜欢,细问了做法,太医娘子说的就与宣义郎适才所言一般无二。”
太子听后含笑看林泓,道:“那位文士既然与宣义郎相似,宣义郎又说金玉羹做法是令尊记录的,莫非承信郎当年遇见的文士竟是令尊?”
林泓勉强一笑,欠身道:“家父福薄,焉能有幸做今上友人……何况,家父也并不认识什么太医。”
言罢他伸手去提自己几案上的酒注子,面上仍带着淡淡微笑,但蒖蒖注意到他握酒注子的手有些颤抖。
林泓提起酒注子,发现其中酒液不足,命阿澈去取酒来,蒲琭辛却道:“我此番也带了几款酒来,风味与大宋美酒不同,正好借此良机请诸位同品。”
他随即吩咐身后随从去取酒,须臾随从带酒来,蒲琭辛亲自接过,递给林泓,一款款说明:“这是葡萄汁酿成的酒,色如宝石,果香怡人,入口温和甘美,可喝多了也易醉……这是糖煮香药酿成的‘思酥酒’,香气四溢,但酒劲颇烈……这是蜜和香药酿的酒,叫‘眉思达华酒’,比思酥酒更甘甜香醇,秋冬饮很能暖身,也没那么烈,口感柔和。”
林泓一一记下,再逐一询问太子、蒲琭辛、史怀恩等人欲饮什么酒,然后让阿澈给他们斟上,唯独蒖蒖他没有问,而是直接示意阿澈给她斟一杯眉思达华酒。
太子留意到其中差别,不由含笑问林泓:“宣义郎与吴掌膳相熟么?”
蒖蒖闻言一愣,这才想起林泓与她的师徒关系她只告诉了皇帝与郦贵妃,太子应该还不知道。而此前皇帝派她出宫找林泓,为免宫人议论,真正目的也秘而不宣,对外只称派蒖蒖出宫寻找珍稀食材,所以太子也不知晓这事。
林泓尚在斟酌如何回答,史怀恩却忽然开口,代他答道:“宣义郎与吴掌膳有碎玉子之谊,可称相熟。”
蒖蒖握着眉思达华酒的手一抖,那杯酒差点自手心坠落。这酒还未饮下,她的双颊已红如醉颜。而林泓亦侧首看向史怀恩,睁目的幅度明显增大了,可见也是颇为惊异。
两人彼时都在想:他是怎么知道的?
而史怀恩起身朝太子作揖,轻言细语地解释:“上回在聚景园,宣义郎提议在太后寝阁外花园中挂碎玉子,吴掌膳说不妥,两人交谈过几句。那时殿下也在,不知可还记得此事。”
太子旋即笑道:“记得,记得,原来如此。”
蒖蒖这才暗暗舒了口气,明白史怀恩是好心替他们掩饰,预防太子追问出她与林泓曾私下相处之事。
再顾林泓,他也是放下心来的样子,抬眼与蒖蒖对视那一瞬,目中浅浅漾过一层笑意。
第六章 抹药
午膳后,林泓带众人观赏小院内外景致,太子对院中那泓清泉颇感兴趣,说水色澄净,不染纤尘,触手冷冽,溅落处如水晶迸跃,水质一定很好,林泓遂请他及其他客人入后院,在自己平时坐禅习静的禅室席地而坐,饮用泉水烹的茶。
这茶汤果然与众不同,入口格外轻软,太子只觉含着的不是水,而是一朵流云。太子赞叹不已,说自己以后要每日派人上山取山泉水,以供烹茶所用。林泓道:“这水有灵性,还是随取随用的活水最好,耽搁些时日,水质就没这么清甘柔软了。”
太子含笑道:“怎奈我是俗世俗人,不能如先生一般居于山中,无随时饮活水之福。”
“未必要居于山中才能饮山泉活水。”林泓告诉他,“可用粗壮的大竹为水管,将山泉水引至东宫。”
“哦?”太子很有兴致,“该怎样做呢?”
林泓详细说明:“截取若干大竹,打通中间关节,以麻绳密密缠紧并涂漆相连。在泉水渗出的岩石下凿大石槽蓄水,再用连接好的竹竿引水入东宫,竹竿上方用葵茅苫盖掩埋,以抵御日晒雨淋及碰撞踩踏,保护水管。”
太子道:“听起来可行,就是不知如此工程花费会不会过多。”
“不会,”林泓道,“用适才我说的材料,每二十里花费不过百缗钱。”
蒖蒖亦想起来了:“确实可行,奴在殷郡王宅中见过这样引进水池的山泉。”
林泓颔首:“这是东坡居士当年为广州城引水出的主意,后世偶有豪富之家也用这方法引山泉水。”
太子想想又问:“但是竹竿用久了只怕易破裂,若一段破损或堵塞,排查很难,拆换所有管道又恐劳民伤财。”
“这倒不难。”林泓从容道,“可在每一段竹竿上钻一个绿豆大的小孔,平时以小竹针塞住,若日后管道破损或堵了,只要拔出小竹针,看看小孔喷不喷水,便知道是哪一段出问题了。只需将坏掉那段拆换,整个引水管道又能重新启用。”
太子遂微笑问:“不知先生可有暇为东宫做这工程?”
林泓思忖,道:“聚景园明年春大致能完工,若殿下愿意等到那时,我愿为殿下效劳。”
“我自然愿意等的,”太子笑道,“如此工程,也只有先生这样有才华又细心的人来做才会尽善尽美。”
史怀恩从旁听了,此刻插言道:“只是宣义郎这山泉水所处地势较高,山路崎岖,凿渠道排水管不知会不会很难。”
蒲琭辛当即道:“太子殿下只说要引山泉水,未必一定要引宣义郎这一眼泉水。我上山时见路两侧还有好几个出水口,看上去都不错,殿下大可从中选个地势较平坦,方便引水的。”
史怀恩怀疑地问:“有么?我刚才怎么没看到?”
“有。”蒲琭辛兴冲冲地起身去拉史怀恩,“来来来,我带你去看!”
两人走到门边,蒲琭辛又回头看太子,发现他一直在含笑目送他们,便又对太子道:“殿下不如随我们去,看看哪个水质最好?”
太子说好,旋即起身,率先出门。
史怀恩立即跟上,蒲琭辛尾随其后,出门后有意无意地拉上了禅室的门。
蒖蒖忽然发现禅室中仅剩她与林泓了,有些欣喜,亦有些忐忑,还在想要如何与林泓叙旧,林泓却已起身,走到橱柜前,取出一个小瓷罐,又走回了她身边。
他徐徐在她面前跪坐下,然后忽然捉住她左足,引到自己怀中,不顾她挣扎,不由分说地脱去了她的罗袜。
蒖蒖足踝处一片红肿,那是从车厢中跌落时伤到的,她已尽力掩饰,尽量让步态如常,然而还是被林泓看出了她的伤情。
你面对我不是总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么?蒖蒖捂住脸嗔怨地想,原来还是有一只眼睛始终盯着我。
林泓左手握住蒖蒖裸着的左足,右手自小瓷罐中取出少许药膏,抹在她红肿处。那药膏触感清凉,馨香四溢,蒖蒖细品,忍不住猜测道:“这药膏里有龙脑、麝香、乳香……”
“还有没药、松香、降真香,消肿止痛化瘀有奇效。”林泓补充道,略一笑,手上抹药的动作仍未停歇,“吴掌膳在宫中果然见识见涨,都会分辨香药了。”
“那当然,这两年我嗅觉和味觉都增强不少。”蒖蒖得意地道。
“就是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脾气没改。”林泓低头揉着她足踝,“否则这脚不会肿得跟猪蹄一样。”
“呸!”蒖蒖提足轻轻踹他一下,“我是被人陷害的。”
林泓动作停滞,蹙眉看她:“谁要害你?你做什么了?”
“也没做什么,大约就是断了御厨、翰林司和仪鸾司的财路……”蒖蒖偷眼看林泓愈发紧锁的眉头,心虚地道,“而已。”
她随即把最近发生的事和今日遇到的危险简略地说了说,林泓道:“有些事你纵然看不惯也不能急着强出头。你是一个无根基的姑娘家,他们却是身处暗处的一群人,你这样明着与其对抗只会让自己沦为众矢之的,十分危险。”
“其实我不怕他们陷害我。本来想到有可能被他们赶出宫,那不是正合我意吗,就更无所畏惧了……”蒖蒖叹道,“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恶毒,还想要我的命。”
林泓怜惜地凝视她,欲安慰,但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便保持沉默,又低首去轻抚她的伤处。
“哎,你这样握着我的脚,就不怕太子他们回来看见么?”蒖蒖问。
林泓道:“不怕。我是在给你治疗,心无杂念,他们看见也无妨。”
“可是……”蒖蒖声音低如耳语,“你这样,我会心有杂念呀。”
林泓一怔,放开了她的左足。
蒖蒖向他倾身过去,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盯着他,含笑问:“这些天,你想不想我?”
“嗯,有一点……”林泓若无其事地看着她,镇静地答,“毕竟我们有碎玉子之谊。”
蒖蒖猝不及防,被他这淡淡一语撩得羞恼不已,“呀”地轻呼一声,旋即扑过去捶他。
林泓这才笑开,抬手握着她手腕,压下了她挥舞着的双拳。
蒖蒖顺势伏在他膝上,侧首看向午后的太阳透过格子门,扫落于地的几重光斑,目光也渐趋迷离。
“林老师,我想时时见到你。”她枕着他双膝,梦呓般低语。
他轻捋着她鬓边散发,沉吟片刻后和言道:“再等等。我现在还无所作为,在官家面前说不上什么话。等聚景园完工,或许可以……这段日子里,你千万要谨言慎行,保护好自己。惹人怨恨的事,别再做了。”
“你以菜进谏,请官家废除盐钞法时有没有想过,也可能会惹人怨恨呢?”蒖蒖问。
林泓一时语塞。
蒖蒖又道:“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我们想做便做吧,就算惹来麻烦,想想法子,总能解决的。”
回宫之后,史怀恩将路上遇袭之事告诉皇帝与郦贵妃,皇帝暂时未表态,而郦贵妃十分难过,私下对蒖蒖道:“这件事,说到底是因我册礼而起,你揭发此中弊端,原是仗义执言,却遭人怨恨,险些伤及性命。我会建议官家彻查此事,找出元凶,还你一个公道,也防止这类事再度发生。”
“多谢娘子好意,但依奴之见,不必大动干戈。”蒖蒖道,“官家与娘子,虽明知涉及贪腐之人不仅限于御厨、翰林司和仪鸾司,仍未追查到底,就是不愿在册礼之前兴师动众,导致朝野动荡。如今我遇袭之事证据不足,连那匹马都没捉住,无法断定是何人所为,要追查也毫无头绪,若真去查,很可能徒耗人力而无结果。还是暂且按兵不动,日后等对方露出马脚,再查不迟。”
郦贵妃叹道:“若不追查,就怕对方一再设计害你。”
蒖蒖朝郦贵妃下拜,道:“奴有一法子,娘子只须当众说几句话,就可震慑那些人,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次日郦贵妃召集许多宫人,到后苑梅亭赏早开的梅花。在亭中饮了一盏茶后,郦贵妃召来入内都知张知北,在宫人环伺之下问他:“近来雨水多,且让人往凤凰山上四处看看,该修的修,该补的补,别让山体滑坡,滚下大石砸到人。”
张知北俯首领命。
郦贵妃又道:“你们骑的马也都系好了,别不长心眼让马跑出去撞了人。”
张知北明白她话中有话,却也不敢细问,一径低首应承。
郦贵妃冷冷扫视四周宫人,最后道:“我提到的,没提到的你们最好都放在心上,别弄出意外伤了人。若再出什么岔子,我们就把青盐、凤凰上自缢之人的事一桩桩都从头捋捋,看看是哪里不对。”
蒖蒖身处宫人之中,默默听着,心知害她的人多半也有耳目藏在如今这群人里,郦贵妃的话很快会传到主谋耳中。能发现蒖蒖所为,并能知悉她行踪,布下周密谋杀计划的人不会是一般宦者小吏,这宫中发生过的许多未解之谜很可能与其有关,比如青盐和王慕泽一案,所以不妨请郦贵妃一并提提,表明再受挑衅就彻查严惩的决心。如今她将正式执掌六宫,身份权力都非之前可比,对方不会无所忌惮。
“皇后的话你们都听仔细了。”这时皇帝忽然现身,阔步走上梅亭,扬声抛出这句话,当众肯定了尚未行册礼的郦贵妃皇后的身份。
他在亭中站定,目视四方,又冷面道:“朕一向忙于国事,难以兼顾后宫,但有些事,朕暂未处理,不等于没看见。如今已把处置的权力交给皇后,若还有人存了兴风作浪的心思,且消停些,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