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泓笑而不语。
蒖蒖这时有了兴致,继续四下搜寻,道:“我找找看有没有与老师一般大的。”
找了好几片,数下来都与林泓年龄不符,见蒖蒖颇沮丧,林泓在身边木片里挑挑,捡了一片递给蒖蒖。蒖蒖数了数,目露喜色:“二十三,果然是老师的年龄。”
蒖蒖审视那木片,发现不似自己那片完美,里面有不少断裂处和虫蚀的痕迹,便叹道:“这棵树看来多灾多难,在年轮上留下这么多痕迹。”
林泓道:“年轮记录着树一生的经历,水旱灾难,雷电虫蚀,都会留下痕迹。”
蒖蒖见最大的虫蚀痕迹出现在第五圈外,是一个不小的空洞,便道:“这树五六岁时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林泓闻言一惊,搁下了汤匙。
蒖蒖注意到他异样神情,关切地唤:“林老师……”
林泓垂下眼睫,告诉她:“那时……我父亲去世了。”
“啊……对不起……”蒖蒖顿时有点懊恼,因自己无心之言,引发了林老师不愉快的回忆。
林泓朝她略一笑,以示不介意,须臾,对她道:“这是我不忍回顾的往事。每次忆及小时候的事,我总是强迫自己越过这段,于是这一年,在我回忆中也有了一个宛如虫蚀的空洞。”
想了想,蒖蒖拾起树下的剪刀,从与自己年龄相符的木片上剪下一小片,贴在林泓那片的虫蚀痕迹上,然后对林泓道:“这一年,蒖蒖也出生了,那么,以后就让我的年轮来填补这个洞吧……你以后想到这一年,就可以告诉自己:这世上多了一个叫蒖蒖的女孩。”
林泓保持着微笑,凝视她那片填补他空洞的年轮。
蒖蒖又剪下一片,贴在林泓下一处年轮的伤痕上:“这一年,蒖蒖和妈妈快乐地生活在浦江,认识了蒲伯,他是一个像林老师一样善良的好人。”
继续剪,继续贴,力求剪下来的年轮曲线与林泓的吻合:“这一年,蒖蒖进学堂了。她觉得同窗的男孩子们都很讨厌,整天打闹爬墙揪她辫子掏树上鸟蛋,万万没想到,十年以后,会认识林老师那样的男子。”
“这一年,蒖蒖求妈妈教她做饭,被妈妈拒绝了,她就跑出去找了几个男同学,一起到河边烧火烤了几条鱼,烤得黑乎乎的,但她还是吃得很开心……蒖蒖你再等等呀,再过几年,就有林老师教你做非常美味的饭菜了。”
“这一年,妈妈把蒖蒖许配给了杨盛霖,好在杨盛霖喜欢女子蹴鞠,被蒖蒖抓个正着,退了婚……蒖蒖决定日后回浦江一定要请杨盛霖好好吃一顿,谢他不娶之恩……”
林泓忍不住笑了笑,但看着蒖蒖认真的神色,心中无端一阵酸涩。
“我是说真的。”蒖蒖侧首看他,道,“如果嫁给了杨盛霖,我就不会遇见林老师了,那么,大概一辈子也领悟不到什么是饮食之道,也不会真正明白……情为何物。”
说到这里,她双目莹然,声音抑制不住地开始呜咽:“林老师,我喜欢你。无论你心里牵挂着谁,我都还是喜欢你。”
说出这句深锁心底的话,她如释重负,眼中萦着的泪也随之坠下,随即羞涩地保持着低目状态,不敢看他,直到听见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别叫我林老师了,”林泓温柔地向她建议,“如果你不介意,不妨叫我泓宁……我的家人是这样唤我。”
“泓……泓宁?”蒖蒖有些不确定地轻声道。
“嗯,蒖蒖。”林泓含笑牵起了她的手,将她引入自己怀中,轻轻拥着,在她耳边道,“以后,就让我们用半生的光阴,来填充彼此的年轮。”
他们彼此相依,默默坐在东庑里,一时都没有想到要避人耳目,也没有留意到今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有零星雪花飘入了敞开的格子窗内。
庑外的赵皑无声地为他们拉阖了窗,然后在窗外冰冷的石阶上徐徐坐下,怆然仰首看苍茫天色,任几点雪花落入目中,以减轻泪光带出的灼热。
他去嘉明殿见父亲,却发现蒖蒖端着汤盅朝大庆殿走去,猜到她要见林泓,便尾随而来,隐身于东庑外看见了这一幕。
听到他们最后的话,起初的恼火与忿懑逐渐消散,心里只觉一阵无可奈何的悲凉,他挥挥手背示意欲接近这里的内侍退去,无言地守护着那扇刚被他关上的窗。
也不知过了多久,蒖蒖自内出来,陡然看见默默坐在石阶上的赵皑,吃了一惊:“二大王!”
赵皑起身,犹豫一下,旋即唤她:“吴掌膳。”
蒖蒖立即觉察到了他称呼的改变,亦意识到他可能听到了她与林泓的话,脸霎时红了,但看着闻声朝这边走来的林泓,她还是抬首正视赵皑,表明了自己的心迹:“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林老师。”
赵皑尽力朝她微笑,和言道:“我知道。”
蒖蒖后退数步,在林泓走出门之前转身朝尚食局的方向奔去。
第十章 百事如意
皇后册礼宴会行酒九盏,中间奏乐、排舞,一如以往宫廷大宴,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令人耳目一新的看盘。大庆殿庭前原来宴会中摆的羊首肉禽看盘换成了一株苍松,枝叶有文人墨客挥毫舞就的画意,行神如空,行气如虹,树形劲健遒美。中心处树干下方插有蜡梅、鸢尾、山茶花叶及结着红色珊瑚珠一般果实的南蛇藤,枝条向四方延伸,长短各异,姿态曼妙。树干根部方盆中立着两块嶙峋奇石,使整幅景象看起来有乱山高木,碧苔芳晖之意韵。
桌上看盘花果皆不少,花多用松、梅、山茶、水仙,果用金柑果、朱栾及香橼,或插瓶,或摆盘,清雅脱俗,色彩寓意又彰显吉庆气氛。竹子多为花器,制成竹筒、舟船,贮水插花,悬挂于殿内梁、栋、柱、栱之上。
太后入席之前着意看庭前苍松,暗暗赞叹,问张知北:“这棵树是后苑中的么?似乎以前没见过。”
张知北欠身答道:“此树并非天然植株,是宣义郎林泓用后苑修剪下来的枝叶拼接而成。”
“不是真树?”太后讶异道,又细细观察树干细节,少顷感叹道,“真是巧夺造化。”
太后入座后又发现自己案上摆设与众不同,有一高一矮两个花器,高者是一汝窑花瓶,其中从高到低依次插着松枝、梅花、山茶,松枝苍翠,山茶盛大丰美,红梅曲折而下呈悬崖状,造型富丽而不失雅致,矮的花器则是一白瓷水盂,其中以灵芝和沉香山子布成小景,花器旁另摆着两枚百合鳞茎和一个柿子。
“用这些花果,是取‘百事如意,长寿迎春’之意。”张知北含笑解释。
“这花,也是宣义郎插的?”太后问。
张知北回答:“正是。今日殿中所有花果装饰均是他带着翰林司内侍做的,太后案上的则由他独自完成。”
太后颔首:“倒是个有心人。”
听说此次宴会上看盘皆用花果,太后本来颇不悦,认为会大失天家气象,透着一股穷酸气。如今看来,景象出乎意料地令人满意,花果亦能点缀出繁盛喜乐氛围,而所有看盘材质中最贵重的灵芝和沉香山子被他摆到了太后案上,这两者珍贵、雅致,作为看盘符合宴会整体格调,又不失太后需要的体面,可见他完全明白太后心态。
林泓虽曾多次前往北大内商议聚景园之事,但太后多让程渊接待传话,偶有两次太后直接与他对谈,也让他远远地立于几重帘幕后,不曾见过他真容。今日宴中花果令太后暗暗折服于他才华,对他本人便有几分好奇,行过五盏酒,中歇宾客更衣簪花之际,太后即命张知北将林泓召至帘前,与他叙话。
林泓依礼仪在乌纱幞头边簪了一朵银红大罗花,他肤色白,在这花映衬下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太后让人褰起珠帘,将林泓端详一番,随后含笑道:“宣义郎果然好个人才。”
太后问了林泓年龄,又问成婚与否,得到答案后笑对帝后道:“这却奇了,朝中那些有女儿的官儿竟会放过他?”
帝后皆笑而不语,张知北便从旁代答:“要向宣义郎提亲的人都快从凤凰山上排到清河坊了,无奈宣义郎闭门不见,一直不曾议亲。”
太后遂对林泓道:“宣义郎可是没遇到合适的人选?你且说说,心仪怎样的小娘子,说不定老身可以为你做个媒。”
林泓拜谢太后而不答,面色泛红。太后见状笑道:“好了,大庭广众的,不为难你了。这几月你劳心聚景园工程之余也不妨想想自己的婚事,喜欢谁家的小娘子,就在聚景园寝殿落成之时告诉老身,老身为你做主。”
张知北忙提醒林泓:“太后赐婚,这是莫大的荣耀呀!”
林泓遂再度下拜向太后致谢,随即想起蒖蒖,觉得太后的承诺必能使他们如愿以偿,心中亦十分喜悦。
宴罢太后回北大内,程渊一路随侍,想起今日太后对林泓的态度颇感意外,小心翼翼地问太后:“娘娘是真准备为宣义郎赐婚么?”
“嗯。”太后闭目,淡淡道,“林泓眼神清澈,周身干净,像个冰玉琢成的人。柳婕妤与他,倒并不像姐弟。”
太后有意赐婚,倒令皇帝颇不安。他心知一旦让林泓自己选择妻室,林泓十有八九会选蒖蒖,而这,就打破了自己的计划。
思忖几番,皇帝觉得此事不能等,于是一日召太子与蒖蒖一同来到福宁殿,让皇后与他们说自己的安排。
皇后和颜悦色地对二人道:“太子成婚以来,一直未纳侧室,虽说太子夫妇鹣鲽情深,太子妃也十分贤惠,但东宫深宅大院的,需要操心的家务事不少,太子妃未必都能兼顾。官家希望太子择一聪慧良善的女子为妾,协理东宫内务,如此,既能服侍太子,又可襄助太子妃,使她不至于太操劳。而蒖蒖,聪敏能干,厨艺出色,做事又极为妥帖,入宫以来颇有功绩,年貌也相当合适,所以,若你们愿意,我便为蒖蒖备上妆奁,择一个好日子,送她去东宫。”
蒖蒖全无心理准备,乍闻此事,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太子见状,向帝后欠身道:“臣谢爹爹、孃孃好意,只是臣与太子妃一向相处和睦,太子妃亦无过失,此时纳妾,恐会令她伤心。”
“上次孟云岫之事,也可说是太子妃的过失。”皇帝接过话道,“她不顾你意见,公开流露欲择孟云岫为太子妾室之意,使孟云岫沦为众矢之的。孟云岫被羞辱悬梁后,她只会哭而把处罚于蕊儿之事推给你,作为东宫主母,不惩罚犯罪侍女,不威慑其余奴婢,完全失职。”
太子辩解道:“她只是太过善良,不忍心严惩奴婢。”
“她这不是善良,是软弱!”皇帝直言道,“如此小事都避而不管,将来如何能做一国之母?”
见太子沉默,皇后和言相劝:“太子妃出身于王侯之家,锦衣玉食地长大,未识人间疾苦,所以处事经验是少了些……官家的建议自有道理,蒖蒖协理东宫,一定会将这类事处理得极为妥当,使太子无后顾之忧。”
“官家,皇后,请容奴说几句话。”蒖蒖此时开口道,“两人议及姻缘,必是准备一起渡过余生几十年,那首先考虑的,难道不应该是彼此性情是否相宜,志趣是否相投么?官家欲为太子纳妾,似乎不是看他喜不喜欢,而是想找个人协理东宫内务,其实,这是派个女官就可以达到的目的,为什么一定要让太子纳妾,使他与太子妃之间多个人呢?”
“太子是储君,将来会成为天子,后宫不会只有一个皇后,他纳妃妾,是迟早的事,既如此,何不现在就纳,协理东宫,开枝散叶,一举两得。”皇帝说到这里,又盯着蒖蒖,推心置腹地道,“蒖蒖,我也是为你终身考虑,希望为你找一个最合适的人,既能让你继续发挥所长,又能给你足够的尊荣。而太子,正是这个最合适的人。”
蒖蒖摇头:“对我来说,最合适的人是与我情投意合的人,而非能给我尊荣的人。”
皇帝闻言无名火起,一把拉太子至蒖蒖面前,对她怒道:“你且说说,我儿子哪里不如你自认为与你情投意合的人。是容貌、才华,还是品格、性情?”
蒖蒖泫然低首,伏拜:“奴岂敢妄议皇太子。是奴福薄,不敢高攀殿下。”
太子轻轻摆脱父亲把握,亦在父亲面前跪下,拱手道:“爹爹,吴掌膳所言不无道理。在有情人眼中,名利荣华皆浮云,情投意合,才能相守一生。吴掌膳自有意中人,无意于臣,臣也不想因赏识她才能而逼她入东宫,还望爹爹三思。”
他郑重朝皇帝稽首,然后抬起头来,又对父亲徐徐说出一句话:“人才可以再栽培,而有情人离散,就是一生。”
这句话终于令皇帝沉默了。思量许久后,他挥手命太子与蒖蒖退去。
退至殿外,蒖蒖举手加额,向太子行大礼,感谢他出言相救。太子不禁笑了:“相救?想必入东宫在你看来是羊入虎口。”
蒖蒖忙摆手:“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太子温言抚慰:“我说笑而已,你别介意。”旋即又含笑道,“祝你和宣义郎早结良缘,琴瑟相调。”
蒖蒖惊讶,红着脸问:“殿下知道?”
太子微笑道:“那日宣义郎没有问过你便让人为你斟眉思达华酒,显然与你极其相熟才会这样。后来蒲琭辛拉史怀恩和我去看山泉,宣义郎作为将领东宫工程的人,却留在禅室,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我便明白了,一定是他非常想与你独处才会留下来。”
蒖蒖赧然低首,循着他的话揣摩那时林泓心思,心间不由觉出一脉暖意。
“再等等,”太子眉眼温柔,犹萦笑意,“不久后,你们便可以长厢厮守了。”
第十一章 欲破禅
既然事已说开,皇帝也不再让太子纳蒖蒖,等于默认了林泓与蒖蒖将来的婚事,皇后甚至还很贴心地为蒖蒖安排与林泓见面的机会。
聚景园预计将在五六月竣工,皇帝本来计划届时在园中安排一场庆典,恭迎太后入园,太后却说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设个曲宴,也不必请太多人,就邀自家亲近的宗室戚里赴宴,品尝几道时令小菜便好。
皇后遂召蒖蒖来,与她说:“我看太后的意思,是不想要往日宴集上那些山珍海味。菜品需要符合时令,但万万不可真理解为寻常蔬食,须得别出心裁,才能惬太后圣意。这事估计宣义郎能想出法子,你既精通厨艺又能与他说得上话,不如去与他合计合计,看这曲宴该怎么安排。”
蒖蒖自然当即领命。这几日皇帝常让林泓午后带着聚景园新绽的花枝来嘉明殿为他插一瓶花,皇后便又向皇帝说明曲宴之事,请他许蒖蒖在嘉明殿与林泓商议。皇帝对她的意图心知肚明,不过如今也懒得计较,也就顺势同意了。
这日林泓带着一些新开的朱红色贴梗海棠来到嘉明殿,皇帝不在殿中,史怀恩说柳婕妤这次怀孕后身体状况不佳,官家经常去陪她用午膳,今日也是如此,此前留下话来,请林泓一切自便,需要什么就告诉史怀恩。
林泓坐下开始插花。少顷蒖蒖奉茶入内,与他说了曲宴之事,林泓道:“此事不难,但具体怎样做我想想再与你商议。好在离竣工还有些时日,也不急于一时。”
蒖蒖便在他身后坐下,静静看他插花。待他插好一瓶,见尚有五枝花未用,便问亦在旁观的史怀恩:“我可以请宣义郎教教我怎么插海棠么?”
史怀恩满口答应,立即另取一青铜方尊给她做花器。
林泓与她说了应该修剪的大致长度及弯折花枝的方法,便起身把案桌让给她,请她自行插花。
林泓教她的花型至少需要插五枝,而目前剩下的花材也仅有五枝,完全没有挑选的余地,而这五枝中,有些是几乎无花的半枯枝,有些枝上仅有蓓蕾,只有一枝靠近顶端处有一朵孤零零盛开着的花。
蒖蒖着意看那唯一的花朵,深吸一气,心想可得小心轻放,千万别把它碰落了,整瓶花就指着它撑门面呢。于是修剪与弯折的过程格外谨慎,尽量不去碰触那一朵花。
有了这顾虑,感觉这花插得越发艰难。青铜方尊口开阔,需要修剪一段木杈卡进瓶口,把修剪好的花枝依次插入杈口中,再剪一段海棠木枝横在花枝后、木杈之上,首尾与方尊内壁贴合,方能固定花枝。蒖蒖费了好大劲,才做到在不碰到花朵的情况下将花枝固定在方尊中。
插完花,蒖蒖抬手拭拭额头上的汗,暗吁一口气,自己端详海棠,见远景有向斜后方伸去的枯枝,近处有向前探出的蓓蕾,正中那枝枝头盛开着她悉心呵护着的那朵花,前后有高矮各异的枝叶作配,花枝腰部弯曲的弧度十分优美,与林泓作品相似,心下便有几分得意,站起让开,请林泓点评,暗暗期待着他的赞扬。
林泓缓步过来,坐下,看看枝头怒放的花,微微一笑,然后提起案上花剪朝花枝伸去,剪刀干净利落地一阖,那朵被蒖蒖小心翼翼地呵护了全程的海棠应声而落。
“啊……”蒖蒖失声低呼,圆睁双目看着落下的花,再看向林泓,惊讶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这是我唯一盛开的花,剪了就只剩枯枝和蓓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