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的劝诫,心高气傲的次子不会听从,于是便一直盼着他哪天能跌上一跤,然后从疼痛中明白这点。可惜,这孩子性子傲归傲,却实在有傲的的资本,无往而不利,纵不说一帆风顺,但总能心想事成,到叫人无可奈何。
若是这一桩由他亲自选定的婚事,能够教会他这点,那也真算值了。
正当公孙皇后与阮女官闲谈之际,一阵急而重的脚步声自屏风外响起,越来越近。
公孙皇后停下话声,转过头去,就见到皇帝大步走来。
皇帝身形颀长伟岸,面容英俊,蓄着须髯,目光炯然,虽已是中年,但形貌依旧能赞上一句英伟。这位英伟的帝王现在的心情十分好,五官舒展,目含笑意。
他挥退周遭宫人后,笑着对皇后说道:“阿蕴,今日春日宴,五郎可是看上哪家女郎了?”
公孙皇后面露好奇道:“官家怎么知道的?”
皇帝捋着颌须,低笑道:“方才五郎那小子派人去工部司要人去重修燕王府。他回京后,在这王府住了一个多月,都没挑什么,这会突然要重修王府,还不是因为动了情思……”
皇帝正是欣慰于爱子情窦初开的时候,却没注意到公孙皇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
公孙皇后暗叹,这所谓的“情动之举”怕是五郎这孩子故意为之的。借这暗示他父皇,未必是觉得她这个做母后的会逆了他的心思,但为了万无一失,他还是用他父皇来给他的选择加了层筹码。
“……之前见五郎一直不肯成婚,朕还担心他是不是沾上什么恶习,现在看着怕是之前那些女郎都不如他意。对了,他看上的是哪家的女儿?”
“是信国公家的七娘。”
“他倒是好眼光,一眼就看中整个雍京里最漂亮的小娘子。”
“可不是嘛!一见人家簪花掉了,转头就从我这挑了株玉楼点春,给她送去,养他这么大,我都没从他那收过花呢。”公孙皇后含笑附和。
皇帝哈哈大笑道:“这个五郎,开窍开得晚,讨好小娘子的手段倒是不差。”
“不过这事倒是正好叫雅容撞上,最后哭着出了宫,这般情形,我都不好意思和三妹说话了。”
皇帝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孩子心思多变得很,五郎成亲后,让雅容多瞧些俊俏郎君,时日一久自会看开,三妹才不会计较这些事。”
公孙皇后不紧不慢道:“倒不是我自夸,便是抛开身份才干这些,只五郎那相貌也真是难寻。雅容心慕五郎多年,怕是没那么容易看开。”
这话说的实在,皇帝一时竟是无法反驳,叹道:“阿蕴说的是,若照着五郎给雅容寻一个,那可难了。”
话里带着为难,但难掩其中得意,
“雅容秉性骄傲,待五郎成亲后,她自会收心。雅容虽是情热,可五郎却是冷心,落花流水的终是没趣。届时给她寻个知冷知热的郎君,时日一长,自会定心。”
“知冷知热……阿蕴有人选了?”
公孙皇后含笑道:“我哪有什么人选,官家不若问问三妹,她应是有数的。”
皇帝若有所思,感慨道:“时间过得还真快啊!感觉昨日这些孩子还扎着总角到处乱跑的,这会一个一个都要成亲了。”
公孙皇后叹道:“我们也都老了。”
皇帝挑了挑眉,凑到她耳边,低声含笑道:“可我觉着阿蕴的模样一点没变啊!”
公孙皇后生着一双温柔如水的凤眸,这双凤眸此时却含着淡淡的惘然。
“我已变了许多,不过是二哥不觉得罢了。”
皇帝深深地看着她的眼,又笑了起来,“因为你变得再多,也依旧是阿蕴啊。”
公孙皇后含笑不语。
这对最尊贵的夫妻细语一阵,皇帝似是忽然记起什么,顺口说道:“对了,今日春日宴你看着可有性子温良,脾气柔顺的女郎?家世也不能差。”
这话听在公孙皇后耳里,沉到心里转了转。
皇帝后妃纳妃纳的都是身份低微,模样绝色的女人,所以这个女郎不会是给他自己问的,既如此那就是给皇子们问的。
燕王?不可能,皇帝与信国公是打小结下的深厚交情,他对七娘这个人选还是挺满意的,不会刻意给她添堵。
卫王?也不可能,皇帝之前已经将其婚事完全交予她,断不会再反口来令她尴尬。
那剩下的……
不过一瞬间的思绪,公孙皇后已是问道:“你想给大郎纳良娣?
皇帝点头,“大郎年届而立,膝下无子,莫说我,连朝臣都开始上疏了。”
公孙皇后默然不语。
皇帝在她后背轻拍。
“阿蕴,朕知你与太子妃感情好,但你待她已经足够尽心了。大郎这般情形,莫说皇室,便是在寻常百姓人家都说不过去。若不是你阻拦,我前两年就已经给大郎纳了良娣。”
良久,公孙皇后问道:“不能寻个身份低微点的吗?”
皇帝摇头道:“大郎这一子关系天下传承,血统绝不可出错。”
公孙皇后忽然问道:“大郎怎么说?”
“大郎再是执拗,也知轻重,自然是应下的。”
公孙皇后缓缓垂下眸,掩住眸中嘲色。
太子当年在东市对偶然外出的梁氏一见钟情,梁氏祖上不过寻常商户,只她父亲考中进士的功名,这才转作官家。这种家世如何能入皇帝的眼,奈何太子执意要求她娶为正妻,在皇帝所住的神龙殿跪了一天,终是跪到皇帝心疼,允了这桩门户天差地别的婚事。梁氏嫁入东宫后,太子与她与她恩爱无比,目不见二色,即便是皇帝给他赐美人,也被他给拒绝了。
多么羡煞旁人的感情啊!可终究仅至此。
萧氏皇族自□□起,便有深情之名,为着个情字时有荒唐之举。
可再深的情谊,与这如画江山也是比不得。
所谓的真情,不过是一场笑话。
第11章 夫妻争执
信国公府,忙完公务的傅成章前脚才踏过自家朱门,就有等候许久的内院使女告诉他夫人有请。
看那使女欲言又止的模样,久经沙场的傅成章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
这个预感在他踏入正院,迎面飞来一个花瓶时,得到了验证。
虽是在雍京了快十年,但以前在沙场搏杀里历练出来的身手还在,傅成章右手一伸,轻松抓住瓶口,却不料瓶里还装了清水,洒出来,泼了一脸。
傅成章拿袖子抹了把脸,看到手中的花瓶,心里不禁庆幸,这个天青钧窑双耳观音瓶算是夫人最喜欢的摆件之一,若真叫它砸了,夫人怕是要火上加火了。
正当他庆幸时,迎面又飞来一樽白玉双兽衔环耳三足香炉。
傅成章左手截下,这次有了警惕,扣住了炉盖,没叫里面的香灰泼实。
傅成章知晓“久守必失”,大步向前,赶在张氏扔出第三样物件前,按住了她的手。
“仪儿,我最近既没有收到谁送来的美人,也都是按时按点的回家,也不曾藏什么私房,又是哪里惹着你了?”
外人眼里,渊渟岳峙的信国公现在的模样可谓十分狼狈,那一把叫人称羡的乌黑须髯叫水打湿,蔫成几绺,还在不断滴水,脸上每一处都写着凄惨。
张氏审视地看着傅成章,她的目光像刀子般锋利,一层一层剐开傅成章脸上的表情,只往他心底里剐去。
傅成章脸上八风不动,不露丝毫痕迹。
终于,张氏放下手上的青白玉花鸟纹罐,沉声说道:“春日宴上,燕王属意我们七娘。”
傅成章心底无声松了一口气,却要装模作样地抱怨道:“那你冲我发什么火?”
张氏瞪了他一眼,气恼道:“若不是你左挑右捡,我去年就把七娘婚事定下了,哪里轮得到燕王占这便宜。”
傅成章暗自翻了个白眼,挑拣得最厉害的人分明是你好吧!不过给人当丈夫,就要有承受妻子无理指责的义务,所以他默默抹了把脸,没有反驳。
气恼过后,张氏又问道:“官家那里,你能不能去再拒一次?”
闻言,在妻子面前毫无脾气可言的傅成章脸色一肃,郑重地说道:“仪儿,这事你想都别想。燕王在官家心中远非卫王可比,我拒绝卫王提亲,官家不过一笑而过,绝不会以强权相逼。但若轮到燕王,官家绝不会在意我的态度。若我执意拒绝,官家定会不满,恐怕还会牵连七娘。”
张氏并非不知朝事的妇人,傅成章说的,她自是心知肚明,只是心中仍抱着一丝奢望。如今被傅成章点破,她失了最后的那点希望,心中不禁生出怨气。
“燕王坐拥燕云十八州,手下又不缺兵马,何必非选我们七娘?陆斐和那康宁郡主不是更合适,他们家可都是政事堂的,不正好让燕王……”
傅成章厉声阻道:“仪儿,慎言!”
张氏不甘地看着他。
傅成章叹了口气,说道:“没影的事不要提。”
张氏反问道:“你觉得燕王没那心思?”
傅成章心平气和地说道:“官家觉得他没心思,那就是没心思。而且燕王选了七娘,不就更证明他没那心思,不是吗?”
张氏脸色一僵。
北疆是傅家自开国起就经营的地盘。尤其是德宗一朝,六王相争,最终赵王引北狄入关。是傅家全家战死到只剩一个年幼傅成章,才把北狄铁骑赶出关外。经此一役,傅家在北疆的声望已是如日中天,以至于先帝也不得不在傅成章长大后,将他放回北疆。而傅成章也不负身上的傅家血脉,以赫赫战功,获得北疆大军的认可,统领整个北疆。即便他被召回雍京已过十年,但他的三子依旧在燕州经营,傅家对北疆的影响力丝毫不曾减弱。
在皇帝应下燕王,将他的封地迁作北疆的燕云十八州时,就注定了他要想实现自己手上的权利,他必须和傅成章对上。而以他这七年在北疆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是有这个意思。在这关头,他与令嘉结亲,反正能让他更名正言顺地攫取北疆的掌控权。
此举正好叫许多人放心——他若是有意那个位置,何须斤斤计较于北疆那块地上。
张氏未必不明白这事,但她却是不信道:“他难道真的安于藩王之位?”
张氏娘家是传承数朝遗留的名门世家,见过好些次改朝换代。但说实话,遍数前朝,张氏再没见过有比本朝的萧氏更爱内斗的皇室了。
真的很难相信萧家还能出安分的皇子。
萧家的血脉里,每一滴都浸染着野心,每个有机会的萧家皇子都会为那个位置所迷,如飞蛾扑火、夸父追日,不计生死,不顾一切。
□□九个儿子争得头破血流,惹怒了太.祖,立了性情最懦弱安分的幼子德宗,只求能全诸子性命。德宗一朝,诸子相争,大半个朝廷都被拖进去站队,最后先帝技高一筹,成功上位。先帝吸取父亲和爷爷的教训,决定让自己的孩子皆出自一母,以避免兄弟相争。但就这样,他的长子明烈太子依旧死得不明不白,最后皇位落到现在的皇帝手上。
有这样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满朝上下谁敢对燕王这个手掌兵权的皇子放心。
若非北狄那边出了个了不得的耶律昌,逼得大殷河套的防线节节败退,整个大殷都只燕王能稳压此人一筹,朝中重臣如何会轻允燕王将封地替换到燕州。即使如此,重臣们尚要担心燕王会重复□□当年留下的藩王之患,硬是给他套了个总督的头衔,力求能减轻后患。
如此警惕,也足见重臣们对萧氏内斗的心有余悸。
傅成章摇头说道:“他安不安分,还不知道,但他想要整个北疆,这是肯定的。北疆于他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根基。”
所以,他是绝不会放过令嘉这条捷径的。
张氏默然不语,她身上那股由怒气强撑出来的气势渐渐软化,眼见就要崩散,她却猛地咬紧牙关,说道:“我怀令嘉那会,北狄犯边,你说河间安全要送我去河间,结果路遇截杀,我狼狈出逃,在路野早产,若非有村妇好心搭救,我与七娘就是一尸两命的结果。受此横劫,七娘生来气血两亏,难离药汤。在七岁上下,她身体才有起色,又因你被人掳走,被丢到冰天雪地里,过了一日才被找回。人人都道七娘好命,生在我们家,被我们和她几个兄嫂捧在手上,又哪里知道她因着姓傅,吃过多少苦。”
字字控诉,满浸着慈母痛怨。
傅成章默然不语。
“傅成章,看在你亏欠七娘的份上,你告诉我,燕王欲娶七娘的事,是不是你刻意放纵的?”
傅成章表情一下子凝固在那。
张氏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缓声说道:“你做事惯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当年明烈太子正是煊赫之时,你都能为大郎定下公孙氏。你既然能猜出燕王心思,别告诉我,你会没猜到他求娶七娘的可能。燕王在燕州待了足足五年,你从来没催过我让七娘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