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摇摇头。
令嘉唇角轻挑,带出一抹嘲意,“你可知今日你有数次差点丧命,你此刻还活着不过是种种前因结成的果。即使是此刻,我之一念,可令你死,亦可令你生。而你所梦到的事,亦不过是前因之果,而前因则源自诸人的一念。一念生般若,一念绝波若,人心微妙之处,从无绝对之说。故而,所谓预言,可鉴不可信!”
“……王妃好气魄!”陆锦情不自禁地叹道。
希腊那位俄狄浦斯的爸妈要有她这样的认识,哪里还有什么弑父娶母的悲剧啊!
有一个瞬间,陆锦竟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将傅令嘉早逝的结局告知她,想要看看她可还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蔑视这些预言,好在理智时刻提醒着陆锦,现在她的小命还掌握在傅令嘉手上,实在招惹不起这一位美人。
令嘉看着陆锦,念着今日保她一命不容易,还是提醒了一句:“这是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提及你的梦了。我不知你在别人面前是否也是这般坦诚,但还是提醒你一句,禁中设有皇城司,直隶于官家,皇城诸事,纤毫皆察,他们对待你的预知,可未必有我这般的随性。”
皇城司这个大殷特务机关的名头陆锦也是听过的,她有些虚弱地自辨道:“我只与王妃你提起过的。”
她虽然和他们这些古代人精没得比,但怎么也是正儿八经地在后世考上重点大学的人,基本智商还是有的。
令嘉只道:“你先回去吧!再过会,小四娘怕是要来寻你了。”
陆锦踏出殿门,恰遇上一阵清风,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现在叫风一吹,凉意入骨,不禁苦笑。
这么一个可怕的人物,却以花瓶的形象呈现在史册里,也不知是她隐藏得太深,还是那些史官的眼太拙。
更可怕的是,方才傅令嘉对她是又敲又打的,还给她喂了慢性毒药,但奇怪的是,她心里对她居然没生出多少反感,反而产生了些许的感激和敬佩。
……这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陆锦吐槽了一会,心里却是忍不深思起方才傅令嘉对预言的评价。
“……所谓预言,可鉴不可信!”
陆锦自知,她说的都是被记在史册上传了千年的史实,然而——
“一念生般若,一念绝波若,人心微妙之处,从无绝对之说。”
这那一刻,陆锦想起了一个词——蝴蝶效应。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而在历史里,陆家只有一对双生的子女,并无名为陆锦的第三女。
那么有陆锦存在的这个世界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的结局呢?她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又能改变什么呢?
陆锦握紧了拳头着想:无论如何,一定要改变她家人的悲剧。
不能让她姐姐嫁进高家,二嫁的傅家自然更不行,还不能让她爹去和燕王为敌……
殿里,待陆锦走后,令嘉终是没再维持那副从容的姿态,松下了紧挺的腰背,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毫无仪态可言,手上把玩着那个小瓷瓶,眼神却是邈远。
一颗牵丝戏换一条命,原还想着是道诚欠她一个大人情。
如今看来,却是她欠了陆锦一个人情。
陆锦的奇特之处,令嘉知道得很早,比陆锦破坏她和陆萋订婚那事还早。
早到她还在神一法师手下养病顺道学些佛法医术,那年陆夫人带陆锦去慈恩寺还愿。
她们母女在大殿前礼拜佛祖之时,殿后神一法师正和令嘉进行着每日一劝的日常活动。
神一法师苦口婆心地劝:“你生来殊慧非常,更难得心性淡泊,何不随我修行佛法,假以时日,想是能得见如来,通大智慧?”
令嘉漫不经心地答:“以法师之智,岂看不出此事关键在何处?法师与其在我身上白费唇舌,不若将这些话留到我娘过来再说。”
神一法师苦笑,他哪里不想和张氏说,但之前才提了半截,那位惯是和善可亲的贵妇人就变了脸色,若非顾忌着他身份崇高,怕都要喊人将他打出去了。
看着眼前年纪小小便出落得眉目如画的小女孩,神一法师长叹一声,道:“罢了!”
他领着令嘉走到侧对着大殿的纱帘前,指着佛前一美貌贵妇身边那小小女孩,说道:“你的命数虽说富贵至极,却也多灾多难。此生会遇三劫,三劫合作死劫,过不去你便是早逝的命。原本我算着,你这死劫怎么也是化解不了的,便想着化你入门避劫,不想近日天数生变,你的命数也有了转机。那位小娘子便是你命中的转机,你既顾念天伦,不入佛门,便与她多亲近亲近吧。”
令嘉只在那女孩身上扫过一眼,便问神一法师:“若是早逝,会比我爹娘更早吗?”
神一法师已是知晓她的意思,无奈答道:“那倒也不会。”
“那便由它去吧。”令嘉满不在乎地转身离去,将那“转机”抛在了身后,也将神一法师的含着叹息的一声“阿弥陀佛”抛在了身后。
令嘉不信命数,所以对陆锦这个人也没兴趣。
但不信归不信,不妨她拿陆锦说的话来做鉴。
倘若她方才说的那句“再过两年,额,或许三年,大殷就会打下北狄”是真,那么……
令嘉唇边勾出一截轻嘲的弧度。
多亏了陆锦的提醒,她想,她知道她这场婚姻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直觉得预言、命数这些玩意很操蛋。
如果有人预言一个孩子长大后会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接着孩子身边的人都信了这个预言,然后以对待无恶不作的坏蛋的方式对待这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十有□□会成长为无恶不作的坏蛋。
请问,这个预言准确吗?
那些敢给一个孩子的未来下标签的江湖神棍都很弄死。
以此,为俄狄浦斯这哥们的倒霉命运默哀一下。
第58章 昔在高堂
多年来,大殷与北狄在边关多有交手,但举国之力而为战却是自六王之乱之后便再没有过。
大殷家底摆在那,地大物博的,又经英宗、皇帝两代明主之治,当年随六王之乱败去的国力已是恢复,且有蒸蒸日上,愈胜之兆,而又人杰辈出,如今在朝高官如赵相、高相、陆相几位皆称得上是能为之臣,其间总有些许龃龉,但到底还在皇帝掌控之中,而在边亦是良将如云,在傅家覆灭后,一力支撑北疆多年的段老将军还是老骥伏枥,而下又有年富力强的傅成章在,再小一辈里又出了个燕王这么个能持大局的。
然而,大殷固有明主贤臣,北狄却也是兵强马壮。
大漠之地,西起金山,东至黑水,原为各部混居之地,其中有最强大的九部为主导,而其他小部族依附九部为生。迭剌耶律部原为此九部之一,后生英主,联贺兰万俟、奚部普氏,合三族之力统一大漠,定国北狄。耶律氏为王族,而万俟氏、普氏则为后族,三族共享大权。
上一任的北狄汗王耶律尧是个更胜其祖的雄才大略之人,对中原惯是虎视眈眈,与德宗次子赵王勾结,以助其夺位为诺而换得大殷的边防图。当年若非碰上傅家这块硬骨头,以满门为代价于燕州生生阻他三月,他只差半步便得入中原,成其大谋。不过虽然离中原差了半筹,但他之后东占渤海,西侵高昌,依旧是将北狄的国土扩大了一倍,功绩赫赫,可即使如此,他垂死之时,依旧遥望中原,憾当年之半筹。
现任的汗王是耶律尧的第七子耶律旷,此人才干虽不如其父,但也是从一干兄弟里杀出来,得到耶律尧承认的继承人,不说更进一步,守业的能力还是有的。
两国实力仿佛,都是家大业大的,反心存顾忌,不敢轻易举战。
——当年的雍京之围终究是奇策,若非耶律昌侥幸,他合该身葬大殷。如此奇迹可一而不可再。
令嘉知道她爹生平最恨便是北狄,毕竟前有灭门之仇,后有两子之丧,说是不共戴天也不为过,平生之愿,便是灭北狄一国。
纵使雍京十年平和,他心中的恨也绝不会少去半分。
而萧彻——
“关外北狄精兵五十万余,若有边军谋反,耶律昌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他在激奋之时说出来的话,终究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意。
他的第一反应只是驳斥“造反”的可行性,却并未否认“造反”的可能性。
无论他是否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要他是大殷皇族,只要他还想着国祚绵延,北狄必是他不共戴天的生死大敌。
只要平定北狄,他想做什么都是方便。
有了共同的目标,自然就有了合作的余地。
萧彻也好,她爹也好,他们都想要和北狄的一场大战,于是便有了这次合作。
傅家自前朝起,便根植于燕州,历代戍边,以历代子弟的血肉筑起的燕州傅氏的威名,当年连殷太.祖碍于此,都不敢和傅家硬来。萧彻虽是名分上的北疆燕云之主,亲身在北疆经营多年,但依旧脱不开傅家的掣肘。
他想要做什么,依旧需得傅家的帮助。而傅家也需要萧彻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来获得皇帝对这场战争毫无保留的支持。
两方一拍即合。
令嘉便是这场合作的信物。
令嘉略带自嘲地想到:无德无才如她,竟能担任这样一场能影响两国国运的合作的信物,是否该感到万分荣幸呢?
“啪!”
小瓷瓶自那纤长的指间滑落,跌在彤砖上,碎成片片,仅剩的两枚药丸在碎片中滚出两圈就停下不动。
令嘉恍然回过神来,俯身去拾那被她视作得意之作的药丸,却不妨碰到瓷片,白嫩的指尖被割出一道小口,血珠自那小口溢出。
令嘉怔怔地看着那点血珠,大约是十指连心,心尖竟是有些发痛。
她之前与萧彻说的是实话——她并不介意为家族舍身。若是能杀了耶律昌为兄长们报仇,莫说只是嫁给萧彻,便是叫她去死,她都不会眨眼。
既如此,她为什么会哭呢?
溢出眼看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在彤砖上,晕出一滩湿痕。
令嘉是很少哭的。
她身边总是不少那种愿意付出所有代价来换她展颜的人,所以她的眼泪总是刚面世,就叫人给截住。
可是今日,在这空无一人的宽阔殿宇里,她蹲在地上,泪盈于睫。
就像十年前,兄长噩耗传来,母亲重病,父亲既要忙军务,又要安慰母亲。平日里,承载了整座府邸关爱的小人寻到机会逃出院子,跑到兄长院前的小树下哭,捂着脸,不发出一丝声音。
没人发现,也没人关心,与平日的受宠相比,便越发显得可怜。
那时,她在哭什么呢?
哭一场离别。
现在,她又在哭什么呢?
哭一身无奈。
也不知幸是不幸,她的父亲、丈夫都是那种或好或坏,皆能入史册的大人物,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意志坚定,百折不挠,欲为常人所不能为,不择手段,奋不顾身。
平心而论,她爹也好,萧彻也好,待她都算是极为纵容的了,但到了关键时刻,她既不可能拒绝她爹的安排,也不难以改变萧彻的决定,如此对比,她反而更能感觉到被操纵的悲哀。
如今二人目标还算一致,她都已觉难受。倘若时日长些,二人产生分歧,一人牵着一边,她该何等难受。如若运气再差一些,那会生了个孩子,四处牵扯着的,她干脆去死算了。
这会,她倒是宁可自己迟钝一些,无知无觉的,既不觉父亲算计,也不觉萧彻情意,这样她大约也不至如此难过。
过了一会,令嘉拿帕子擦了擦脸,重新站起身来,踩过那点湿痕,拿出镜子整理下稍乱的仪容。
至此,再无人知道,傅令嘉曾在这哭过一场。
令嘉她想,她爹也好,萧彻也好,或许能操纵她一时,但谁都别想操纵她一辈子。
整理好凌乱的情绪,令嘉召回万俟归,不容置疑地吩咐他道:“陆三娘那边,你莫再惦念了,殿下那边我自会与他分说。”
万俟归应下,心中却是颇为苦涩,这王妃派了自己贴身的婢女亲送那陆锦回陆府,他纵有心又能如何。
以燕王之御下,今日这办事不利的罪名,哪里是燕王妃帮忙就能逃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