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动的第二日,京中召集诸多人力连夜不休,终是清理出一条可供下山的路来。
只是萧彻却是失了言,并未如他离开前所说的一般上山来接令嘉。
令嘉心中压着事,倒也没把这放在心上,指挥着身边的宫人收拾好行李,准备随御驾回京。
但直到入了雍京,令嘉方知萧彻为何失言。
帝后爱女清河公主在小产后忽遇血崩,御医针灸汤药并下,竟也只拖了几个时辰,一缕芳魂就归于地下了。
这噩耗里唯一叫人能庆幸一点的,大约就是在清河公主在离去前,萧彻护着公孙皇后终是赶到公主府,母女、姐弟得见最后一面,全了亲伦。
公孙皇后千辛万苦地回到京中,却正赶上长女逝去,悲痛过度,原就亏空的身体一下又发出病来,连起身都是艰难,如今只能在公主府中养着。而驸马因大受打击,神智都有些乱了,根本理不了事。
原本能搭把手的太子受命监国,在这满京慌乱中忙得不可开交,便是心中伤痛万分,也抽不开身。于是乎,萧彻一人既要帮着筹办长姐的后事,以及在皇后榻前服侍汤药,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抽不出身去接令嘉。
皇帝得知此消息脸色大变,顾不得回宫,便往清河公主府赶去。
公主府中已是挂起了白幡,清河公主就躺在正房的榻上,身上已是叫人重新着扮过,身着锦服,发系高髻,面敷脂粉,芳容灼灼。若不是有那堆了一室的冰块都没压住的隐隐尸腐味在,几乎叫人怀疑这只是一个睡着的人,而非一具冰冷的尸体。
为她着扮的人正是驸马公孙炎。
公孙炎面色惨白一片,越显得眼下青黑,眼眶中满是血丝,唇角干裂,一看就知道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休息过。
但他现在却坐在榻边,拿着一只黛笔给给清河公主描眉,动作轻柔爱怜,笔下线条妩媚流利。
清河公主惯来好美,打小就好脂粉,长大后便是养成习惯,无妆不肯见人,即使是至亲也不例外。公孙炎与她青梅竹马的长大,后又结缡,常年耳濡目染之下,竟是习得一手极熟练的着妆技术。平日闺阁里,画眉描红,说不尽的旖旎意味。
何曾想过,往日象征甜蜜恩爱的夫妻情趣竟会有这般令人肝肠寸断的时刻。
皇帝看了长女恍然如生的容颜,大受打击之下,往后连退了数步,每一步里都透着软弱无力。
即使是人间的帝王,在至亲的生死面前,也不比凡夫俗子从容到哪里去。
清河公主萧微是皇帝和公孙皇后的第一个孩子,盛着两人满满的期待和爱意出生。甚至因明烈太子无子,她还是皇室第一个孙辈,连英宗和宣德皇后对这个孙女都是极尽宠爱。这般天之骄女的出身,但却没养出她多少骄横的脾气来,孝顺体贴父母,友爱关心手足,婚后诸事也是一片顺遂,是一个能给长辈带来莫大欣慰的孩子。
谁能想到,这般千好万好的人物竟会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而盛年早逝呢?
皇帝脑中闪过长女的种种,牙牙学语的稚儿,娇俏活泼的女孩,明媚艳丽的贵女……
他终是没压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红了眼眶,念了句:“微娘你……不孝啊!”
公孙炎为清河公主画好最后一笔,这才起身,跪在皇帝面前,惨声道:“是儿臣没照顾好微娘,还请父皇责罚。”
到底是膝下长大的孩子,这般惨淡的形容,皇帝心中纵有诸多怨念要抒发,冲着他也发不出来,只能移开眼神,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孙炎不愿起身,还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萧彻把他拽起来的。
三人正相顾无言,一片愁云惨淡之时,一道身影忽然闯了进来。
“大姐!”
正是得知消息后,匆匆跑来的长乐公主。她见了榻上无声静躺的长姐,如遭雷击般在原地怔了半晌。
回过神来,长乐公主一下扑到榻上,大哭出声。
皇帝长叹一口气,朝追着长乐公主而来的齐王招招手,“九郎,你也过来看看你大姐。”
齐王走上前,看着长姐的模样,红了眼,别开脸,无声地那手擦起眼睛。
在这一室无言的伤痛中,和齐王同来的,但被无视过去的令嘉低垂着眉眼,一脸哀色地悄步走到萧彻身边。
这人一直站在清河公主榻侧,看着公孙炎情痴,看着皇帝哀痛,看着长乐、齐王痛哭,眉眼却似结了冰一眼,一动未动的,与这一室的冰气倒是相得益彰。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看了萧彻的模样,令嘉还是忍不住对他生出了无奈之情。
知道他七情不上脸……但就这时节,有必要压抑自己嘛?
至亲逝世的滋味,令嘉在十年前就尝过,她记着当年她哭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半点不比榻上的长乐公主好到哪里去。
而萧彻现在呢?
眉目间一片沉凝,不显哀色,不见悲戚,与旁边或隐忍痛楚,或释放悲伤的诸人格格不入。
令嘉知道萧彻不是对清河公主无情,恰恰相反,正因为有情,情以生痛,心痛之下,这才失措
也就在屋里的都是至亲,对他那性子都有些了解,这才没将他以失礼的原因打出去。
不过像萧彻这样的紧绷,实在不是恰当的心绪。
就像当年令嘉四哥、五哥因内奸而丧命,她娘闻讯后,病倒在床,不哭不啼,一脸死寂,连令嘉都不大敢靠近她。这般的情形一直到真相大白,内奸献首后,她才哭了出来,病情也是至此才慢慢好转,逐渐从伤痛中走出。
令嘉在萧彻身侧,在袖下伸手去牵他的手,毫无意外地发现他的手已是紧握成拳。
令嘉拿自己的手握住那紧攥的拳头。
柔软的指腹摩挲着硬突的骨节。
令嘉低声说道:“殿下,你应当哭一哭的。”
萧彻侧眼看她。
“你便是哭了,大姐也不会笑话你的。”
她语声轻飘飘的,恍如飞絮,柔软中又有些熨帖。
萧彻那只紧攥的拳头终是在那柔软的掌心里缓缓松开,而冷凝的神色也是一点一点的融解化开。
他垂下眸,哭是没哭,但脸上终是露出悲色。
令嘉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才算正常。
看他方才那表情,比起死了至亲,倒更像是被人打了闷棍,浑身透着一股亟待发泄的戾气,令嘉光看着都要胆战心惊,生怕他做出什么不靠谱的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清河姐姐活着是个龙套,死了却是推动剧情线、感情线的关键。
可谓活着渺小,死得伟大。
嗯,看在这份上,给你发个四荤一素一汤的便当吧,比起卫王那寒碜的便当好多了。
今日加更没想到吧,明日还有。
赶榜单啊赶榜单!
想当年,没有三章以上的存稿我就贼没安全感,现在才半个月,我就堕落到裸奔党人了……
唉,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嘛?
第59章 骨肉至亲
萧彻自清河公主府出来后,便一直有些神思不属。
令嘉体谅他失了至亲,心里虽然存了一堆想问的事,倒也没拿去打扰他。
谁知过了一阵,忽然有下仆满脸惊恐地来报她:“王爷,王爷吐血了!”
令嘉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去了萧彻的院子。
燕王府里,萧彻和令嘉各住一处院子,只是萧彻为表现“恩爱”,平日吃住都是在令嘉处,反倒是令嘉,懒怠动身,有事都是支使下仆传话,这竟是第一次来萧彻这正院。
出乎令嘉的意料,萧彻的正院意外的清冷。
他的院子里只种了几株苍翠的松柏,不见半点其他颜色。松柏固有风骨,但只得此一种为饰,却过于单调了。那刻意辟出的小池里只得一汪清水,水下无鱼,水上无花,连蜻蜓都懒怠搭理它。
到了房里,只见清一色的乌木家具——也就萧彻的身份,才用得起这么多的乌木家具,但这昂贵的家具堆积出来的结果却是肃穆太过,叫人不禁绷紧神经,半点也没有私人领域特有的令人放松的功效。
令嘉扫了几眼,嫌弃了一下萧彻的品味——这种奇葩的装设,绝对不是下人敢做的。
令嘉过来时,萧彻就躺靠在榻上,身上着了玄色深衣,越显他肤色玉白。榻边的锦纹格窗被支开,他侧着头,似是在欣赏着庭外的风光——如果他的目光能更专注点的话。
闻到令嘉脚步声音,他回过头来,许是沾了病色,往日熠熠生辉叫人难以直视的容色了许多,眉宇间有一股极淡的倦意萦绕不去。
见了令嘉,他有些讶然,“你怎么来了?”
“殿下都吐血了,我这做妻子的如何还坐的住。”
萧彻沉默,他原来问的其实是是她是怎么知晓他吐血了——这件事他是向服侍的人下了封口令的。不过转瞬他也就想明白了,大约是有人自作主张把她请来了,而敢做这主张的大约就是安石了。
令嘉坐到榻边,目光在萧彻那张虽然苍白得近乎的脸上逡巡了一遍,暗暗松了口气。
神全气定,应是无妨。
与她猜想一致,萧彻也道:“不过稍稍刺激了肺腑,这才吐了口血,也就看着吓人,休养两日就好了。父皇母后正为大姐的事伤心,就莫惊动他们了。”
萧彻说完,便对上了令嘉有些奇异的目光,他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令嘉恍然回过神,移开了目光,“没什么。”
总不好说这会的你和我之前以为的六亲不认、冷血无情的形象有些出入,所以有些被惊到了。
在令嘉心中,萧彻心机深沉,暗藏野心,甚至能为这野心付出许多,比如婚姻,比如亲缘。下意识地,令嘉便给他附上了无情的标签,谁知道,这个被她认作无情的人竟能为长姐的死伤心到吐血的地步。
——而吐血这样的反应又是伪装不出来的。
这反差过大,实在由不得她不惊。
令嘉温声劝道:“以大姐和殿下的情谊,大姐泉下若知殿下因她而伤心吐血,芳魂定是不安。殿下单为了大姐,也当保重自身,放宽心才是。”
情谊……
萧彻淡淡一笑,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可笑完后,看着令嘉纯善无觉的眼神,他忍不住开口说道:“大姐她……待我很好。”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出继明烈太子,养于祖父祖母的膝下,祖父祖母和身边的人教我时都道明烈太子是我父亲,而父皇母后碍于祖父母,不好与我亲近。故而,我幼时一直以为自己是明烈太子之子,父皇母后便是我的‘叔父’、‘叔母’。”
令嘉眸中浮现惊讶。即使是过继,似英宗和许皇后这般不叫孩子知晓亲生父母的做法也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她心生疑惑:这是在拿萧彻报复皇帝?
“那个时候,唯一能与我亲近的便是大姐了。”
英宗和许皇后因明烈太子之死怨恨次子,甚至迁怒到公孙皇后还有他的子女身上,那时他们府里唯一还能得到英宗和许皇后荣宠的就是清河公主了。
因此,那时也只有清河公主能接近萧彻。
萧彻恍惚间,好似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清河公主。
明艳开朗的小娘子,如七日艳阳一般充满暖意,与他的冷淡截然相反,以至于他从未怀疑过两人会是同胞姐弟。
“小郎!”雀跃欢喜的呼唤犹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