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段英一手虚握成爪,朝明炤右手腕钳去。
明炤右手腕凭空甩过一圈,便借巧力从段英的钳制中脱去。
明炤有气无力道:“英娘,方才才在校场做过一场,你就不累嘛?”
段英觑了他一眼,道:“你若能克制一些些,我自然也能省些力。”
明炤不爽:“对着自家婆娘都要克制,我难道是和尚不成?”
段英凉声道:“你若打得过我,自然不用当这和尚。”
明炤傲然道:“我傅明炤岂会打不过你,不过是看在你是我婆娘的份上让你几分罢了。”
初次听明炤说这种话时,段英还曾恼怒地把他狠揍一顿。但揍了他三年,都不见他改过口风,段英已是知晓:这厮纯是嘴贱放放狠话而已。
揍人揍了那么多顿,即使是段英也是会累的。所以再听到这话,她不过是甩了这人一双白眼而已。
明炤虽收了白眼,却不以为意,又凑过来,抓住段英的袖摆甩了甩,说道:“英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又不是没有脑子,不会自己想嘛?”
“我没有脑子,英娘你替我想吧。”明炤很不要脸道。
以段英对明炤的了解,在他彻底不要脸的时候,非原则性的问题还是认输的好——因为他真的能很不要脸。
段英叹了口气,开始说道:“看那金锁上的字,确实是五表叔做的东西。只是这金锁应该不是给傅令嘉做的。而方才那曹夫人生平却是最爱金子”
明炤插嘴道,“可喜欢金子的人多了去了,为何断定是那曹夫人?”
“我还没说完呢。”段英白了明炤一眼,又继续道:“傅令嘉体弱多病,祖母担心她身体,从不许她出府。也就四表叔、五表叔出面能带她出府玩会。但即使是出府,依祖母对她的看管,外面的吃食也进不了她的嘴,她怎么可能看上街边的包子,还蠢到拿金锁去换?”
“说的也是,可是英娘你不是很讨厌小姑姑嘛,怎么她的事你这么清楚?”
段英没有回答,只默默地看了明炤一眼。
明炤干咳一声,道:“你当我没说。”
段英带着叹息道:“五表叔沉迷机关,等闲都不肯出门,又不是多贪嘴的人,哪里会流连什么面摊,他应当是爱慕曹夫人才会常去那条街。而所谓的买包子,不过是傅令嘉为了将那金锁送到曹夫人手上而随便寻的借口,那会五表叔大约就藏在傅令嘉旁边。”
明炤目不转睛地盯着段英看。
段英抽了抽嘴角,无奈道:“现在可以说了。”
“五叔为什么不自己送啊?”
“五表叔那会应是同我六堂姑定亲了。”
“……我记着定亲的不是我四叔和你四姑嘛?”
“原来是的。”段英神色复杂道:“临近定亲的时候,四表叔拒婚。祖父不允,他便在祖父面前跪了五日,祖父依旧不肯松口,最后还是我四姑心软,应下了退婚。因为两家婚约多有外传,为了颜面计,祖父就替五表叔和我六堂姑定亲了。只是事情还没传出去,四表叔和五表叔就……没了。”
明炤沉默了一阵,问道:“既是如此,那你方才为何不向曹夫人言明五叔的心意?”
“五叔去了这么些年了,说了不过打扰曹夫人的生活罢了,你没见你小姑姑到最后都没说么。况且——”段英冷笑一声,“若真叫曹夫人知晓当年五叔的心意,她怕是第一时刻就猜出来你那位小姑姑是起了叫她殉死的心思,届时她若心生怨愤,又置五叔的心意于何地。既是如此,倒不若推作误会,既不辱逝者,也不扰活人。”
明炤尴尬一笑,以他对小姑姑的了解,单凤娘感觉到的那股杀意大有可能是真的——以小姑姑那护短偏激的性子,还真有可能生出杀心,送五叔喜爱的人去陪五叔。”
“论迹不论心么,小姑姑最后不也克制住自己了么。”
“纵不论心,但能起这样的心,也足见她心性偏激的了。偏偏你们对她又尤其放纵。特别是你——”段英斜了明炤一眼,“若她真的杀了曹夫人,给她收拾烂摊子的人应就是你了吧。”
段英着实想不明白,傅家的傅成章和张氏两位长辈具是明理之人,教育膝下子嗣皆是以严,从不留情。怎么到了女儿身上,竟会纵容至此。
“以前大概是我替小姑姑兜底,但现在我前面还有燕王殿下排着呢。”明炤摊手。
据明炤的传信,他小姑姑可是亲手杀了卫王那事,最后就是这位新上任的小姑父收的尾呢。
段英扶额,只觉一阵无力。像傅令嘉这样的性子,嫁到皇室去,还是嫁给燕王这样的人,真不知是福是祸。
明炤见状,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洒脱道:“好了,英娘,你也不是爱多想的人,何必费这许多思量?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实在不需如此担心。小姑姑心性或有偏差,但亦非恶人。人心复杂绝非善恶能概括尽的。只以迹论,这么多年来,她真正存心主动坑害的人也就你一个。”
“这么说,我还该荣幸。”段英黑着脸问。
“你若是个郎君,那你还真挺该荣幸的。”正在直言的明炤感受到杀气,忙转弯道:“不过,你即是女郎,那荣幸就不必了,记恨也是应该的。”
反正他老早就对挽救婆娘和小姑姑之间的关系这件事死心了。
段英白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明炤连忙跟上。
“英娘你去干嘛……洗沐啊,带我一道吧,你看这样还能省些水……不行就不行吗,何必动手,这里还有人呢……”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王府处,终于发泄够情绪的令嘉松开萧彻的前襟,拿出帕子擦了擦仍带着些许湿意的眼角,然后又理了理几缕叫泪水打湿的鬓发,动作有条不紊,没一会又是原来那个美丽优雅的燕王妃了,半点看不出半刻钟前,她还在哭得昏天暗地。
反倒是原是无关人的萧彻叫她哭得心烦意乱,一时半会还没缓过劲来,仍是眉峰紧皱,一脸不快的样子。
令嘉见他如此,倒有些惭愧,踮起脚,在他唇侧亲了亲,算作讨好。
萧彻受了讨好,脸色稍缓,问道:“单氏的那把金锁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你哭成这样?”
“那是我五哥的遗物,乍地见着一时伤情控制不住而已。”
“你五哥的?”萧彻诧异,“那你怎么就随手打赏给了单氏?”
他深知令嘉对亲人的重视,那把金锁既是她五哥的东西,她便是年幼,应也不会对之如此轻忽。
“那把金锁是我五哥做给她的,不过五哥不好意思,这才由我的手转交而已。”
令嘉神色平和,只目光有些黯淡:“五哥生前爱慕曹夫人,但碍于秉性羞涩和家世悬殊,也怕误了她的名誉,一直不曾向她袒露心意。后来,我娘松了口许五哥婚事自专,我五哥欣喜之下,就亲手做了一对金锁,一式两份,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同心锁。”
说到这时,令嘉的目光莫名飘到了萧彻腰间那块今早新系上的黑色玉玦上,失神了一瞬,又道:
“五哥原是准备用这金锁向曹夫人表白心意的,不料金锁还没做成,我四哥拒婚段家,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为全两家颜面,爹为五哥同段家的另一个女儿定亲。五哥违拗不过爹娘,最后黯然放弃。只是终究是心存不甘,他就让我用这种隐晦的法子将金锁送到曹夫人手上。”
又是一桩风月情事,可惜燕王殿下虽在成婚后解了风月,但本质依旧是无情人,他人风月与他何干。相较他人的事,他更关注他的王妃。
“你既然想要索回你五哥的遗物,为何又半途而废?方才你若是不插手,单氏最后定会献上金锁。”
“我要金锁何用?若想留个念想,五哥留下的东西多了去了,我怎会觊觎他赠予心爱之人的东西。”
令嘉面上浮现淡淡的悒色,轻启朱唇道:“我只是想要她的命罢了。”
最毒美人心。一条无辜的性命,落在令嘉这位美人的口中,就是这种轻飘飘的口吻,正如鸿毛。
萧彻忍不住皱了皱眉。
倒不是他不忍心,事实上他出身于唯一能名正言顺地让人陪葬的皇族,长大后又在沙场厮杀过,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单凤娘虽给他做了数年属下,但说到底不过利益交换,萧彻重视其才干,但也不会为其生死动容。只是纵使无情,但也有利,遂了令嘉所愿,杀了单凤娘,无论是短期还是长远,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萧彻自是不会允许。
但是不杀——
萧彻看着令嘉,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不可能就因为一个坟头都已经长草的死人的爱慕,而去杀了单凤娘,即使是为了取悦令嘉也不行。但倘若令嘉来个先斩后奏,那他事后再是恼怒,也是拿她没有办法。
若在其他地方,萧彻还能看住令嘉不让她动作,可这是燕州,他还真不大可能拦得住她。
若真拦不住,乐逸必然是要翻脸的,乐逸知道诸多隐秘之事,后患太大,萧彻必是要杀他的。
可是……萧彻对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生死都无动于衷,但数年相交,萧彻却是不愿杀他。
萧彻脑子动得快,转眼间已是得出办法。
将傅令奕寻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消令嘉的杀心,若是打消不了,那也得制住她。傅令奕与乐逸素有交情,如何也不会允许令嘉胡乱杀人。而令嘉与这位兄长又是最亲近的,多少会听他些劝。再有傅令奕挡着,令嘉即使想动用傅家人手也没那么方便。
办法是个好办法,只可惜用不上了。
令嘉看了萧彻一眼,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垂下眸道:“你不用费心去想怎么劝我了。那不过是一时魔怔了的念头而已,方才就已想通。我若真想拿她殉五哥,十年前和我娘说一句就是了,何必等到现在。”
十年前,她四哥五哥才死的时候,她娘就跟疯魔了一样,未必做不出来逼人冥婚的事,尤其是单凤娘身世低微偏又挂在她五哥心上。
萧彻相信令嘉说的,只是他却不信令嘉多变的性情,但也只问:“十年前既无此想法,怎么今朝突然起念?”
“方才曹夫人同我说她之前曾遭逢大难,却因金锁的缘故,得以保全。当时我听了,便觉得曹夫人算是欠了金锁一份恩,而金锁是五哥造的,也就是说她欠了五哥一份恩。欠人恩情,以身相报,也是寻常。”
萧彻暗嫌单凤娘多嘴之余,又不禁暗叹。
令嘉想法多变,性情又果断太过,以至于时常心比脑快,杀心一起,实在难阻——莫名其妙死去的卫王正是前车之鉴。
萧彻倒不是舍不得这个对他恶意深重的兄弟的命,只是当初若非有地动在后,以令嘉那点粗疏的手段,哪里瞒得过大理寺那群人精的眼睛,更别说还有个皇城司在。即使是卫王算计在前,康乐垫底在后,他那位父皇也绝不会轻饶了令嘉。
杀人的手段多了去了,阴谋阳谋数不胜数,置己于不测之地实乃下乘。令嘉未必不知这点,可那会她仍是动手杀了卫王,萧彻又能拿她如何。
既然上次没拿住她,这次大约也是拿不住的。想到这,萧彻已是下定决心去要通报傅令奕。
“……不过,后来我又忍不住想,世事怎会如此之巧?曹夫人遇难,最后救她的却是五哥的遗物。怕不是冥冥之中五哥英灵对她的护佑。若是如此,我逼殉曹夫人,反是对五哥的侮辱。”
仍带湿意的眼睫颤了颤,如蝶翼蹁跹,露出一双叫泪水洗过的,格外澄澈的眼眸,而眸中的情绪已是从方才的哀意中缓和过来。
令嘉实在不是个善人,会生出如此恶念并欲施行。但也不是个恶人,会出于对兄长的敬爱而打消恶念。
不过不管她是善人是恶人,总归都是萧彻的心上人。既如此,他免不了就要为其所动,
分明是思索着着要如何阻止她胡来,但见着她落寞的神色,思绪仿佛又被切了一半下来,叫嚣着便是纵了她又如何?纵使他能用理智镇压住叫嚣,仍不免心烦意乱。
他伸出手,拂拭令嘉不知何时又滑落的泪珠,动作极尽轻柔,语气也是和缓:“七娘,你既是打消了那念头,为何还要哭呢?”
为何还要扰我心绪呢?
令嘉听不出言下之意,只当他不信她的话,拍开他的手,掀起眼皮,含噙泪的杏眸幽幽地横了他一眼,嘲道:“我哭的是我五哥,与曹夫人无关,亦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萧彻又伸手去摸令嘉脸上的泪痕,“我见不得你哭。”
令嘉这次没再拍他手,只道:“殿下既是见不得,不若避开些。”
萧彻低头,在她湿意浓浓的右眼上亲了下。
“我舍不得避开。”
在萧彻的柔情哄劝下,令嘉终是止住了泪意。
理智归位后,她第一反应便是警告萧彻道:“今天的事,你可以说与六哥,但不能说与我爹。”
萧彻在辩解和坦白之间犹豫了一下,但思及令嘉的敏锐和脾气,他只能选择后者,但仍不忘为自己开脱:“……六郎明快,总是纾解下你的。”
令嘉只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萧彻只得转移话题,“说与六郎,和说与傅公又有何区别?”
令嘉淡淡道:“五哥的那些事,我和六哥想起了顶多也不过伤会情,只我爹对五哥愧疚甚深,可不止是如此了。”
这话再添上令嘉之前所言,萧彻会过味来。他情不自禁地叹道:“傅公当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