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齐提及他的父亲时,语气极为复杂,有着憎恶痛恨,又带着漠然冷淡。虽现下以耶律为姓,以北狄为家,但他从未对他父亲的行径释怀。
令嘉暗叹一声。
如此算来,段家表姑的运气真是糟糕透顶,悲催的身世,糟糕的姻缘,最后还摊上英年早逝的结局。
虽然有些同情表姑,但令嘉还是觉得现在应该先同情下自己:“牵丝戏的解药半月一回,我要从哪领?且你让我怎么相信,我把雪娘送出,你就会给我真正的解药?”
“卫姑离开段家后,就做了牙行,在范阳有些名声。解药你从她那领就是了。而真正的解药——”耶律齐看着令嘉,目光深沉道:“七娘,你真的觉得我会愿意害你的命?”
令嘉也是认真道:“有姑祖母和表姑的面子在,我爹也是不愿意害你的命的。终不过权衡轻重罢了,说到底你将为北狄太子,我为燕王妃,此间可图谋之处,实在太多了。”
“七娘,天底下做到表舅那样不计一切的人,终是不多见的,我可没这份决绝。”耶律齐没忍住,刺了一句,然后才道:“我可以以我娘的阴灵所处和雪娘的安危向你起誓。”
令嘉是不信鬼蜮人心的,尤其是耶律齐同她间隔多年,她对耶律齐现下的为人所知不多。可对着耶律齐认真的目光,她却也无法否决他的承诺。
人生在世,总还是有些底线不能过的。耶律齐的母亲和妹妹对他便是底线。
谈定条件后,令嘉起身问道:“你打算如何放我回去?”
“你只需要留在装睡,睡到萧彻寻过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记得这次心跳放得缓和些。”
“我内力要好到能控制心跳,你觉得我还会这么轻易被你捉了?”令嘉反问,“还是换个法子吧,五郎的耳朵尖得很,我连你都骗不过,更别说他了!”
听到那声熟稔“五郎”,耶律齐眼神暗了暗,随即笑道:“我再给你扎一针麻药吧。”
“……行吧。”令嘉忍痛应下。
耶律齐拿了根针出来,正要刺下,却忽然停住。
“还忘了贺你一声,芳龄永继。”
“别,”令嘉斜眼瞥他,怨气暗藏:“你的祝寿我可受不起。”
“送你一份寿礼如何?”
“不是送过‘牵丝戏’了嘛?”令嘉继续阴阳怪气地讽刺。
“再添一份,”耶律齐低声道:“七娘,你可知,当年四哥为何拒婚?”
“另有意中人呗!”令嘉嗤之以鼻,“我打小那会就猜到了。”
耶律齐笑了笑,“那你可猜到这个女子是个狄女,且这个狄女为四哥育有一子?”
令嘉猛地看向耶律齐。
可就在这时,沾了麻药的针被刺了下来,随着血液的流动,令嘉眼前一下就花了起来。
耶律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渺茫起来。
“那个孩子现在就在萧彻手上,就是……”
该死的耶律齐,声音大点啊!!!
令嘉怀着这个狂躁的念头,陷入了沉睡。
耶律齐默默地看着她睡去后沉静的侧脸,她的模样依旧能寻到幼时的影子。
萧彻很快就会搜到这来,留下的时间不多,他本应捉紧时间脱身,只是——
在这狭窄简陋的暗室里,听着傅令嘉长缓的呼吸声,他竟是不觉有些出神。
在耶律齐还叫做哥舒齐的时候,他家就在傅家隔壁,两家就隔了一道墙。介于他家的宅子是段老夫人给他娘的嫁妆,以及他娘与表舅曾有过议亲的前提,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段老夫人是在恶心隔壁的表舅家,尤其是舅母。
舅母对着段老夫人敢怒不敢言,回过头气全撒到表舅头上,表舅顶着一脸爪痕出门,还要养只狸奴为这事背锅的。
舅母是个一点就炸的炮竹性子,他娘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他娘蔫坏蔫坏地养了只狸奴起名作卿卿,还特地带去给舅母看。结果又惹恼了舅母,揪着表舅的耳朵将他养的狸奴送人,傅家自此再不见狸奴的身影,受宠如傅令嘉后来看着雪娘养的那只阿齐看得眼都红了,舅母都不曾松口。
这些大人的弯弯绕绕,却是不妨碍孩子们的亲近,尤其是哥舒家人丁稀少,全不比傅家人多热闹。
就像他爱翻过墙去和四哥、五哥、六哥他们一道玩耍,她妹妹雪娘也爱黏着表舅家的女儿做小尾巴。
表舅家的女儿生得极为好看,就像是花和着雪捏成的小人,精致剔透,寻不见一丝瑕疵。把他妹妹雪娘迷得五迷三道,话里三句不离“七姐姐”。他娘对着舅母多有微辞,但见着这外甥女,却也是嘘寒问暖,怜爱万分,也就雪娘那笨蛋不会吃味。
只不过这好看的模样仍掩不住傅令嘉那恶劣糟糕的性子,受宠的孩子身上该有的毛病,她都有。聪明的孩子该有的毛病,她也有。合在一起,便格外叫人头痛了。她的哥哥们加起来,都没她一个叫人操心。但无奈没人舍得挑她毛病,只除了四哥。那会四哥为了掰正她的性子,不知使过多少法子,可最后全都败在了舅母毫无原则的宠溺下。
耶律齐优哉游哉地旁观兄妹斗法,时常庆幸自家的妹妹是雪娘这种傻乎乎的笨蛋。
这个时候,她不过是傅家的女儿,四哥的妹妹,雪娘的玩伴,隔壁的表妹而已。
若非,她在那时对他伸出了手。
大安八年,四哥、五哥身死,他和六哥被充作俘虏,历经艰辛,好不容易逃回大殷,便闻得家中惊变。
他尚来不及为父亲的真实身份惊愕,便得知父亲出逃被杀,母亲携女自尽。阖府只剩他一个。
他想起作为俘虏时,耶律昌待他的优容,父亲曾经的闪烁其词——这些事都是经不得推敲的。
他无法为父亲辩驳,但一直以为母亲和妹妹会安然的,有外祖母在,表舅总会保下她们,结果却是她们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傅家。
他打晕了六哥,暗自潜回家中,同家中旧仆见了面,旧仆们同他说是张夫人在丧子之痛之下逼死他的母妹。
巨大的悲痛无疑会使人失去理智,张夫人既能如此,他自当不例外。
他凭借着对傅家的熟悉,轻而易举地进到了傅家内院。
他本意是想刺杀张夫人为母亲和妹妹报仇,可待见到张夫人时,她正在给生病的傅令嘉喂药,动作温柔,目含怜爱。
这样母慈女弱一幕,轻易地就叫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和妹妹。痛心之下,他被勾起更恶毒的心思。
张夫人视其女如至宝,比起杀了她,杀了傅令嘉无疑更叫她痛不欲生。
可真等得张夫人离开后,他打晕了服侍的人,走到令嘉的床前。
真拔出了剑要下手时,他却犹豫了。
她是四哥、五哥怜爱的妹妹,她是雪娘心心念念的“七姐姐”,她是外祖母最心爱的侄孙女……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
在这时,他又想起雪娘比她还要小一岁,软下的心又硬了起来。
他剑锋都横到令嘉细软的脖子前时,她忽地张开了眼。
杏眸在见着他时,有一丝错愕,待见着他的剑,又转做了了然。
他本以为她会惊呼喊人,浑身都绷紧了,准备待她一出声就了结了她。
但她却只静静地看着他,慢慢红了眼,同他对视片刻后侧过头去,只叹了一声,未置一词。
这样的反应……
哥舒齐终于从悲痛中寻到了一丝清醒,可这丝清醒却又提醒了他,母亲和妹妹是真的没了。
万念俱灰,莫过此刻。
恰在此时,房外传来了脚步和兵戈的声音。
哥舒齐知道他打晕的人已被发现,傅家亲卫已围了过来。
傅家亲卫的武力,他是知晓的,他很难以脱身,但傅家的掌珠就在他十步之内,毫无防备。
可最后,他却默默丢下了剑。
他自暴自弃地想着,事已至此,母亲和妹妹回不来,而他也对傅令嘉下不了手,倒不若束手就擒,所幸到九泉之下去陪她们。
结果傅令嘉竟是下了床,默默捡起了剑,虽面上尤有湿痕,但语气却是意外的冷静道:“表哥,你是你们家最后一个人了。”
“你要死,我便让人将你埋在姑母和雪娘旁边,他们去前一直念着你。”
“但你若要活,你们家已只剩你一个,我爹想杀你,姑祖母也庇护不了你,往后你都只能靠你自己。”
“这样,你要活吗?”
她把剑递到他面前,问他。
“你这么说,我到是死了简单。”哥舒齐冷笑。
“死了总比活着简单,可即使如此,人总是想活的。四哥、五哥、姑母、雪娘,他们死之前,应也是想活的。”令嘉神色平静地说道。
哥舒齐不禁大恸。
令嘉看着他,清澈的杏眸有无声的哀伤在流淌。
“表哥,我是想你能活下去。”
时隔多年,哥舒齐难以记起自己当时的心绪,总归最后他赶在傅家亲卫闯进门前,接过了剑横在了傅令嘉的颈项前。
往后便是一路艰难的奔波,傅家亲卫满怀杀意,他只能走着偏僻的野道狼狈地逃到关外,而令嘉是他唯一的护身符,偏偏她被他挟持时,身上正发着热,不过一日的路程,娇生惯养的小娘子病情就又加重了。
待出了关,他才发现,她已浑身滚烫,却始终不曾说过一句。
他们身在野外,只能由他一人狼狈地照顾着她,他那会甚至盼着傅家的人能早些寻着他的足迹追来,能与他一个解脱。
结果那队骑兵先一步来到,他仓促地去引走那队骑兵,心中一直忧虑着被他留在山洞的令嘉。
这份忧虑一直到他被耶律昌带回王庭都不曾消去,甚至于他知道那队骑兵就是表舅的人,依旧未改。
傅家族地那次并非意外,他早知她会去那。
他一直想亲眼见见她,见见她安然的模样,以平息少时的心结。
可真见了,他反倒又开始后悔这一眼。
傅令嘉打小就生得漂亮,他并不意外她会长成一个美人。但长成那副模样,美得太过了。
过分的美丽,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
表舅图谋远大,萧彻野心勃勃,令嘉同萧彻传出的恩爱传闻,总叫他忍不住想起他素未谋面的外祖母,牵挂又多了几分。
可这些又同他有什么干系呢?
傅成章的女儿,萧彻的妻子,这两个身份,哪一个都同他隔着天堑。
可他依旧依旧会想起她,只是这时不再是孤弱的女孩,而是美丽恣意的女人。
果然不是好事。
“郎君,燕王快来了,我们该走了。”卫姑催道。
耶律齐为令嘉披上被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若能得幸,只盼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待他带走雪娘,只盼往后能得天各一方,能得个两下相安。
令嘉再次清醒时,眼都未睁,鼻间那熟悉的清冽气息便已告知她,她回到了萧彻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