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令嘉,令卓第一句话便是:“你快收拾行李,马上出城。走水路出去。”
令嘉从容地坐到床边,给令卓扶了一下脉,确保他现下状况足够好后,才道:“三哥,你就歇歇吧。水道都封了好些天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那批官眷出城的事给压了下来,好几个亲戚家的面子都叫我给拂了,这个时节我再堂而皇之乘船出城……你是嫌范阳□□定?”
“你夜晚启程,赶得紧没人会知道。”
“三哥你觉得耶律昌会没派人在范阳的水道边盯着?那么大的水道上就行着我这一艘船,耶律昌便是个傻的也该知道我身份特殊了。”
“耶律昌没有船,下不来水。”
“那他若派几百骑兵沿河道急行呢?我们总有上岸采买的时候。便是不计耶律昌那处,还有水匪呢。前些时日清河上那批劫粮船的水匪还有小半人逃了出去呢,敢在这个时间朝官粮伸手,这批水匪的背后说不得就有北狄的影子。哪怕没有,见了燕王府的标识,想必也是乐意给我们添些麻烦的。三哥,如今对于我来说,最安稳的还是范阳城内。当年祖父那代,范阳猝然被袭,孤立无援,粮食匮乏,依旧能撑三个多月,我们粮食充足,万众一心,难道就撑不住嘛?北狄王庭被围困都快两个月了,只要王庭一破,范阳自然就无事了。”
令卓听后,目中闪过几多挣扎,最后依旧道:“耶律昌此番是拼死一搏,其人意志坚定,将士与其同心,在他面前,范阳并无万全之策。七娘,这种情形下,我宁可让你出城,至于你说的那些风险,只要配上两艘海鹘船,在水上自是无人能敌,再多配些物资,你们一路不停地行至洛阳,也就没事了。”
令嘉目光闪了闪,问道:“若我要走,四娘要随我一起走吗?”
令嘉这么问,自然不是应下要走。令卓明白她的用意,但沉默了一会后,依旧是答:“她留下。”
纵使知晓令卓会如此回答,令嘉依旧免不得一番黯然。
这就是傅家人。
令卓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平日面上不显,但心底是极疼明炤这个女儿的。而令嘉更不必说,明炤在她眼前长大,说是晚辈更像妹妹,拿她放到心尖上疼爱。但在这种为难时节,两人却是从未想过送明炤离开范阳,直接剥夺了明炤的选择权。
只因她姓傅。
曾经的傅家凭什么以一座孤城在北狄大军面前支撑三个月?
傅家凭什么在灭门的十几年后,依旧能令燕州人念念不忘?
傅家作为萧氏曾经的敌人,凭什么在本朝依旧得享富贵?
正如萧彻之前所言,凭的就是傅家的大义。
这是傅家人的荣誉,也是傅家人的枷锁。
令嘉道:“三哥,四娘都不走,我怎可能走呢?”
“……你和四娘不一样,你是燕王妃。”令卓语气艰难。
“藩者,屏也。藩王,屏国也。”令嘉说道:“我既是燕王妃,就更没走的理由了。”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令嘉的目光平和,却也是不容质疑的坚定。
令卓面上显出了苦笑:“七娘,你当是知道我的意思的。北狄国势已败,燕王对此势在必得。若北狄国灭,我们家绝无可能再留在燕州,甚至连河北都留不得。大郎在此战中立下的战功,也不过是在给往后回京作铺垫罢了。傅家的未来,在雍京,更在于你。”
令嘉垂下眸,脸上显出阴郁:“纵使迁到雍京,家族的根基也当在外朝,我们家的郎君也非无能,信国公府的富贵依旧是天下第一等的,为什么非要一个燕王妃来锦上添花?”
令卓告诉她:“我们家的出身在本朝太容易遭猜忌了。爹同官家是有总角之交的情谊,所以官家能信他。但再往下的官家呢?我们需要更坚实的保障,只有在萧氏的血脉里打上傅氏的印记,这才足以令傅氏在大殷安生。七娘,你的安危已经不是你一人的事了,而是我们阖族的事。”
萧氏的血脉?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仅仅一个宗室血脉怎可能让傅氏安心,非得是帝王血脉才能让傅氏,不,应该说是她爹安心吧。只是这一层,怎么也不会被说破就是了。
令嘉嘲弄地笑了笑,又问道:“即使如此,那又如何?”
令卓未料到利害关系都分析得如此清楚了,令嘉竟还是这个反应,愣了愣。
令嘉语声淡淡道:“三哥,你说我是傅家的未来,所以绝不能折在范阳。可事实上,我们阖族都曾折在范阳里,如何又折不得区区一个我。”
令卓脸色大变,斥道:“七娘,你莫要任性。”
“三哥,我长这么大任性过许多回,唯独这次,这次——”令嘉看着令卓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绝不是任性。”
令嘉自令卓的寝间悄然步出,便撞见了一直候在隔间的三嫂柳氏。
柳氏朝寝间放向瞥了一眼,道:“你说服他了?”
令嘉摇头:“三哥固执得跟块石头一样,我哪里说服得了他。”
柳氏诧异:“那他怎肯放你出来?”
“三哥之前喝的药里,被我新添了些安眠的药材。”在柳氏微妙的目光中,令嘉保证道:“三嫂放心,那东西不妨碍药性,绝对不会影响三哥恢复的。”
柳氏表示自己并未担心:“你把你改的方子写一份下来,我令人以后都照着这个煮药。省得你三哥天天喊着要下床去军营什么的。”
令嘉:“……”
哪怕是刚才和令卓发生过矛盾,但在这一刻令嘉仍忍不住同情她三哥。
他得是前世造了多少孽,才在这一世摊上这样的妻子和这样的妹妹啊!
同情完之后,令嘉还是照着柳氏说的留了方子。
令卓是个会逞强的性子,身上的重伤并不能阻止他挂心战事。要让他安心休养,确实只能用这些不入流的法子。
柳氏拿了方子,又道:“七娘,英娘现在是不是又混到军营去了?段老夫人都被接回城里了,她依旧不见身影,我大姐都来问过好几回了。”
“……英娘不见,三嫂为什么要来问我?”
柳氏淡定道:“你们两个虽然打小就瞧不对眼,但做起坏事来总有些莫名其妙的默契。我觉着你应是知晓她在哪的。当然,你若是不知也无妨。”
令嘉沉默了一阵后,向她直觉惊人的三嫂投了降,“我让她帮我做一些事去了。”
柳氏挑了挑眉,看了她一眼,就道:“我大姐那里,我会帮你们应付过去的。”
令嘉对自家三嫂感激涕零。虽然她自认为自己做的事是正确的,但段家表嫂如果真找上门来,她也是要心虚的。
“先别急着谢我,七娘,我知你们傅家人个个都把那家规看得比命都重要,只是你们要如何做,我不管,只范阳情形真到了危急的时刻,我是一定要送四娘走的。”柳氏说道。
令嘉沉默了一阵后,语气沉着地说道:“三嫂,范阳不会有事的。”
第142章 以利相诱
耶律昌终于来了。
当从西城墙处眺见北狄的军旗时,不知多少人松了一口气。
虽然接下来的日子注定是要劳心劳力,但再如何辛劳也是有个目标的,总好过那种云里雾里无处使力只能空自焦虑的处境好。
耶律昌并未辜负众人的期待,在营地整肃了一日,就向范阳发起了进攻。
他并未直接派兵,而是先派出了一批衣衫褴褛的殷人俘虏。这批俘虏有男有女,多为青壮,但也夹杂着极少数的老幼,如今被支使着去填壕沟,清理铁蒺藜、拒马桩,为狄人的骑兵铺路。
城头观战的令嘉面沉如水。
此前耶律昌一路急行,根本带不了俘虏,这批俘虏只会是他破了居庸关后,在范阳附近的村庄抓的。
范阳虽也在边关,但西有河东,东有卢龙,并非直面敌军的危地。故而,范阳城周的县城多有殷人安居,形成一个个的田庄,居庸关破后,范阳府只来得及迁回最近的几个田庄,再远的就是无能为力了。
这些俘虏年纪最长的也不过四五十岁,应是英宗朝出生的人,在他们有限的见识里,燕州是他们安生的家园,从未想过只存在于游郎、说书人口中的狄人会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烧毁了他们的家宅,□□他们的妻女,逼迫他们走上战场,直面国家的刀锋。
被驱赶过来的殷民们看到城头的箭锋,他们有所预感,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们大声喊着向城墙方向求饶,用的是殷话,夹杂着恐惧与哀求。
但是……并没有用。
慈不掌兵岂非虚言。
然而,守将姚业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
而弓箭手也是毫不犹豫地放了箭。
当那一道道的身影倒在了濠沟前,令嘉并未避开眼神,而是直直地看着。
隔着遥远的距离那些人的面目模糊,唯一的能看出来的只有人的身份,顶多身上勉强辨认的衣服款式再给他们添个殷的印记。
尽管如此乏善可陈,但令嘉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像牛羊一样被驱赶过来,看着他们像牛羊一样死在弓箭之下。
他们是和令嘉截然不同的人,恍如天上的云,和脚底的泥,他们不识得令嘉,令嘉更不会识得他们,
但令嘉所享有的锦衣玉食里有他们的税供,他们户册的顶上是写着令嘉丈夫的名字。
大殷有责任保护他们,萧氏有责任保护他们,令嘉也当有责任保护他们。
但他们却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就在这座战场上,就在令嘉的眼前,
在这一刻,令嘉感到深深的无力和耻辱。
这种屠杀平民的行为着实不堪,守将姚业有些忧心令嘉的心理承受能力,特意派人来请示,“沙场血腥气重,王妃可需回避一下?”
令嘉冷漠地回他:“傅家无有惧血之人,你身作守将专心战事即可,莫再作些无谓的计较。”
姚业讨了个没趣,讪讪无言。
但见着那道纤细笔直的身影,心中也是不得不叹服傅家的家风。
这燕王妃生得一副娇滴滴的美人模样,半点没有将门女孩的英气,不曾想骨子里却是不乏悍勇之气。
这些时日,她出入军营、城墙,亲自为兵卒们发送粮饷,甚至亲自探视受伤的兵士。其人出身傅家,本就得燕州良家子的敬重,其王妃的身份,又会叫人敬畏,美丽的容貌,更是天然地令男人敬慕,三种情绪混杂,再有这番刻意地收买人心之举,士卒岂不归心。
今日,她站在城墙上,一身红色骑装如她头顶的牙旗般招摇惹眼,也如牙旗般镇定军心。
当俘虏们死尽之后,耶律昌终于派了大军上场。先是步兵推着木幔,把死去的俘虏的尸体扔进壕沟里,填出一道平地。接着就是骑兵上场。
北狄和其他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样,皆以骑射见长。但汉人作为游牧民族的老对手,自有一道对付骑兵的手段。
重甲步兵和弩兵、弩车相配合,这是汉人对付游牧民族屡试不鲜的法宝。如今大殷富足,哪怕大军带走了绝大多数的重甲兵,范阳依旧能凑出三千配锁子甲的兵卒。
然而,范阳如今的对手是耶律昌。
大殷工匠们精心铸造出来的锁子甲足够坚韧,除非以重器相捶或以利刃直刺,不然难以穿透,床子弩的箭镞更是锐不可当,一支箭能清空射程里的全部人马。
但任大殷如何甲坚刃利,却挡不住那些北狄的兵卒们是真真正正的奋不畏死。
迎着□□和弓箭,一支骑兵闯过那三道壕沟,行到殷人的锋刃前,大约要折损三分之一。但那些北狄人前仆后起,无有半分犹豫。
大殷的军队作为守军,士气本也不弱,都是燕州出身的良家子,背后就是自己的家园亲族,自有战死之勇。
然而,在与狄人短兵交接之时,其军队的气势却依旧为其所夺,而显得弱势。
哪怕北狄死的人更多,哪怕殷人的甲器要更坚利。
令嘉看见有因中箭跌落在壕沟里的狄人依旧要站起身,将手中的□□朝前方的殷军掷去。没有马上的加速,此人又是身受重伤,掷出的枪飞了丈许,碰到一个殷军,却也穿不透殷军盔甲,而其动作引发了城墙上弓箭手的注意,往那道勉强站立的身影补了几箭,这道身影终于彻底倒下……
可惜,这样的狄人倒下了这一个,却还有无数在这战场上。
令嘉看着这样的北狄军队,心中终于明了,为何居庸会败得如此之快,她的两位兄长提起耶律昌的大军会如此气短心虚。
她未必如何知道兵事,但她看得懂人心。
站在城墙上,隔着十几丈距离的她都要为这样的意志所摄,直面这支军队的兵卒们又该是何等气弱。
这样的意志,这样的军队……
令嘉垂下眸,有些庆幸,又有些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