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窈困倦,意识却清醒,不愿意睁开眼,也不想跟他多费口舌,抬手似是而非推了两下,口中含糊道:“少卿……许我再睡会儿……”
话音落,抚在身上的手果然一顿。
贺兰毓俯身定定望住她半会儿,她似乎仍在睡意惺忪中,那些温情潜意识里都是给旁人的。
他低垂眼睫静默良久,眸中落寞潮水般围拢,最后还是偃旗息鼓,自顾往隔间更衣去了。
人走后,温窈又歇了两个时辰,临近午间巳时才攒够精神起身。
观灵听着声音进屋来伺候梳洗,更衣时无意看见她身上印下的红梅,面上涨红似要滴血,羞得连头都不敢抬。
女孩子大了,多少总会懂些男女之事,温窈坐在妆台前梳发时,从镜子里看背后的观灵。
算算年纪,观灵四年前到的她身边,如今已有十八了,模样端正水灵,办事也利索,若是正经找媒人相看,再多备些嫁妆,嫁个寻常的好人家不成问题。
温窈想给身边的人都打点妥当,遂将此事说于观灵商议。
“我还想跟着主子呢……”观灵脸更红了,常时那么大嗓门儿,一霎变得声若蚊蝇,“嫁人有什么好的,嬷嬷总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的……”
云嬷嬷听闻喜事笑起来,忙在旁插嘴,“我那是教你别被不三不四的人勾了魂儿,可若是姑娘给你相看的,那定然是好人家。”
温窈也道:“你与月牙儿的嫁妆我都是备好的,放心,男方但凡德行上有亏,我绝不会松口答应。”
观灵难得扭捏一回,低头绞着两手难为情半会儿,才嗡声说了句:“我都听主子的。”
待她出了门,赶巧云嬷嬷在眼前,温窈想起来便也顺口,将给嬷嬷和与月牙儿准备的院子、银钱都交代了。
云嬷嬷听出几分不对劲,话音一时踌躇,“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念起这些来?”
温窈却没说实话,囫囵应付了两句。
不是不信任,只是有时候不知者无罪,若当真到了那一天,她们一无所知才是最好的自保法子。
府中姨娘嫁丫鬟,要找媒婆上门就越不过当家主母。
温窈头回主动登了毕月阁的门,齐云舒答应的倒也爽快,只是后话再开口,却是直接将此事揽了过去,教她安心等消息。
她自不愿意将观灵婚事假手于人,逢贺兰毓踏足灿星馆,遂话不带拐弯地告了一状。
“我不喜欢旁人管我的事,观灵卖身契上的主子是我,她的事自然该我自己掌眼,旁的谁,我都信不过。”
贺兰毓盘膝坐在软榻上凝神看公文,只听她喃喃絮叨,却压根儿没听进去前因后果,漫不经心嗯了声。
“那你就跟她说,教她别管。”
话说出去好半会儿没人应声儿,他才后知后觉察出一丝异状,抬起头来,便正对上她一双清冷冷的眼睛。
她喋喋说了这一通,他都不专心回应,那不就是教她一个人唱独角戏,搁从前约莫都已经扑上来捶他了。
四目相接,贺兰毓望着她久了,忽然忍不住笑起来,“行,回头我去说。”
他抬手摸了摸鼻尖,又想起来问她:“怎么突然想起来给人找婆家了,你身边不就这两三个用惯了的。”
“她十八了,再留几年该耽搁好时候了。”温窈道。
贺兰毓闻言便也没再多问,隔日下朝回府,他往毕月阁去了一趟,同齐云舒说起观灵婚事。
“那丫头是她带来的人,跟她姓温,你就别掺和了,由她自己操持去便是。”
“可……”齐云舒听着稍觉不妥,细声又道:“阿窈到底进了相府的门,是相府的人,我原想着借由我出面,会于那丫头挑选对方家门有益的。”
她自小长在国公府,看多了国公夫人在后宅一应小妾的争奇斗艳下屹立不倒,也听多了母亲所说,正头夫人该如何做派才能在后宅一手遮天,原想照搬那一套,不料打头便碰上个硬钉子。
但那话说出去,不知触到了贺兰毓哪处逆鳞,面上顿时冷下来。
“既都从相府出,该挑便挑,有何区别?”
他说罢起身,脸色沉沉往外头去了。
齐云舒忙起身相送,站在檐下直望着那身影踏出毕月阁大门,也没明白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灿星馆就在毕月阁往东几百步,贺兰毓步子大,心头烦躁尚且来不及消,人都已经到了门前。
但才往里走几步,云嬷嬷从屋里出来,行过礼,却说温窈不在。
他一问之下,才知是在校场,说想学骑马。
这倒稀奇,贺兰毓记得她从小就嫌马背上颠得慌,那时除非有他抱着坐腿上,否则决计是不肯碰的。
温窈却只记得那时自盛京离开,因是一路坐马车走平坦官道,才教郑高节后发制人,毫不费力便在靖州拦了下来。
若她来日能单人独骑,想必天大地大,待游鱼入了海,便不会再轻易落入网中。
贺兰毓踏进校场,便见盛春晖光下,温渺渺长发高挽,窄袖骑装勾勒得身姿秀致飒爽,美得刚柔并济,教人挪不开眼。
她悟性高,得老太爷指教了些许,在马背上摸索过两天,如今手勒缰绳,已能策动那骏马加快步伐,逐渐跑动起来。
只是到底新手上阵,后来跑得稍快了些,便控制不住马儿停步了。
贺兰毓在旁看出她骑虎难下,忙纵马追上去,腾空一跃到她身后,双臂自她身侧环出一方安然天地,附耳安抚道:“别慌。”
他握住她的手,教她,“双腿使力稳住身形,手捏紧缰绳,别操之过急……”
温窈不必再担心掉下去,心跳平稳许多,这厢依他所言照猫画虎,费了些功夫得出门道,正欲停住下马,腰间手臂却又紧了几分。
“歇会儿吧,带你到山上吹吹风。”
贺兰毓轻笑了声,搂紧她,随即一夹马腹径直往后山上奔了过去。
那山间林道枝叶茂盛,头顶晚阳洒下来被切割成无数道细碎的光线,风好似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吹净她一身融融热汗。
他策马一路直奔山腰南面一处宽阔空地,那里有处瀑布,声势很小但胜在凉爽安静,
从前两人常来这里,那时温渺渺总会乖巧坐在瀑布边的大石头上,边啃着糖葫芦边看他练刀。
贺兰毓还记得,当初两位兄长相继为国战死沙场,父亲悲痛之余,又闻坊间功高盖主之言,竟下狠心教他从此再不准碰刀剑。
但他在兄长灵前发过誓——此生承兄长之志,必将边境蛮人永远驱逐出我朝领土,教他们生生世世臣服于我朝,再不得犯上作乱。
那时科考交白卷,人人都道他离经叛道,以至沦为了全盛京的笑柄。
却只有温渺渺,跑到市集上教人雕刻了一把木刀,递到他手上,偷偷带他来这里,眼神明亮地跟他说:“我相信三哥做什么都是对的,我陪着你。”
后来他真的等到了重新上战场的机会,也为死去的兄长、重伤的父亲报了仇,那一战大获全胜,换回了边境几十年的太平。
但等他回来,温渺渺却再也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也不会再对他说那样的话。
自此后,他在她眼里,做什么都是错的。
贺兰毓在瀑布边勒停骏马,翻身下来后又转身伸手去接她,但扑了空,她坐稳当了便翻脸不认人,兀自长腿一挑,从另一侧跳了下去。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装傻,但贺兰毓知道她都记得,只是如她所说,不想记得了。
他两步过去将人拦腰抱起来,摁在石头上坐着,笑问她:“给你练一遍刀,想不想看?”
温窈虎着脸,抬手推他,“我不想看。”
“但我想松松筋骨了……”
贺兰毓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眼神儿直勾勾的,见她不言语了,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偷了口香,“乖乖坐这儿等我。”
林子里没有长刀,他折了根稍粗的树枝,就着林间飘扬的风挥动起来。
他一手长刀战场上杀人无数,霸道又狠厉,但给温渺渺看,戾气便都收敛起来,只剩下游龙般的招式,像从前一样,图她个拍手叫好的热闹罢了。
可如今也成了妄想,贺兰毓只听得到耳边猎猎风声。
十几个回合作罢,那原本常态的动作,收手之际,他胸口却忽地腾起一阵闷痛,一瞬间有些喘不上气,胸腔中好似要炸开。
那感觉来得急也去得快,贺兰毓只当气息岔了道,并未及多想。
余光瞥一眼石头上的温渺渺,她怕是累得很,露天席地睡着了。
时下天气暖,他没叫醒她,走过去在她身边盘膝坐下,伸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拢到了耳后。
林中风轻水潺潺,贺兰毓就那么一直看着她,神思时而飘回到从前,时而专注在眼下,却唯独看不清将来。
他想自己是错了。
五年前将她越推越远是错,五年后为解心结纳她为妾,一错再错,从来为了“忘记”而费尽的心思,最终都只会教人愈加深刻。
第20章 孤岛 他这座岛,她不想回头再次停泊。……
盛京进了七月份,艳阳高照。
贺兰毓午时末自皇城出宫,回到相府直奔灿星馆而去,时下天气炎热,院子里无人走动,只剩枝叶间还有蝉鸣不绝。
裹挟着一身热气进屋,观灵闻声儿忙至近前递上冰丝手帕。
他擦汗净手间低声问:“你主子呢?”
观灵往里间指了指,“主子晨起在校场练了会儿骑术,正在里头补眠呢。”
温窈近来总是勤勉得过分,每逢他晨起上朝,她必然也会起身,换上骑装去校场,一待便是大半早上,掌心、虎口、大腿内侧偶尔磨破泛红,常时也还总腰酸背痛。
“非刻苦学那么好做什么,难不成打算将来浪迹天涯去?”
贺兰毓得空总陪着她,看多了她疲乏、受伤,难免埋怨。
温窈单手勒住缰绳,身姿若飞燕,淡然道:“相府只有这么小,我不找些事做,还能有什么乐子。”
他闻言便怔住片刻。
“那可有什么地方想去哪儿玩?回头我抽空带你去。”
贺兰毓说出话的同时,心底已经在盘算,朝中每逢九、十月份相对清闲,只要她开口,不管哪里都可以。
但温窈反应很淡,回说没有,随即一勒缰绳,策马朝一条崎岖山道疾奔,她想要的不是短暂放风,而是长久的自由。
他也来不及失望,忧心她一个人出事,只能跟了上去,但说过要带她去玩儿的话,还是记在了心里。
床榻周围帐幔四垂,温窈的背影掩在那一团烟霞之中,单薄削瘦,一袭单薄紫雾纱裙松松拢在身上,蝉衣似透非透,愈发显得其下肌肤莹白粉润。
她一觉睡得很安稳,下半晌申时方醒来,睁开眼,贺兰毓正侧卧一旁闭目养神,却又撑着手肘在给她扇风。
“你什么时候来的?”
听见话音,贺兰毓才惺忪睁眼,瞧着她懒散一笑,“后知后觉,我已从外侧换到里侧两回了,偏你一直睡得雷打不动。”
时下那么热,他挑开帐幔时瞧着她一脑门儿的汗,手帕擦过,又拿把扇子给她清凉,来回折腾好几遍,手臂都酸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