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庆功宴那晚的真相吗?那便进来,若你现在进来我便全部都告诉你。”
就是那样一双眼睛,寻常时骄阳璀璨,教她曾经满心喜欢过,却不知道原来一旦触犯他的逆鳞,那双眼睛里会藏着那样骇人可怕的怒意。
她的错觉从何而来?
或许都是自那一封封署名“渺渺”与“三哥”的信中。
那些信,教她错以为他是个生性温柔和善的人,却不知他的温柔与和善,都只是针对“渺渺”一个人罢了。
直到亲眼看着哥哥受尽酷刑死在她面前,直到她辛苦怀胎生下的那个孩子,全身青紫,冰冷地躺在她怀里,连哭都不曾哭啼过一声。
她才知道自己当初的痴心妄想,错得有多荒唐。
贺兰毓紧盯着屋中笑得有恃无恐的女人,脚下未动,咬牙冲身边的侍卫吩咐道:“拿弓箭来!”
温窈闻言一时惊异,但没等开口说什么,齐云舒已骇然上前两步,劝阻说不可,却被他冷厉一声“让开”喝退了,再不敢开口。
火势透过垂帘渐渐烧着了窗户,尹曼惜仍旧站着不动,火光中笑得癫狂。
“你想亲手杀了我?杀吧,杀了我就再没有人知道,当初是谁在你的营帐中燃上了欢情香!”
一言既出,四下众人皆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贺兰毓千方百计,苦苦追寻了那么多年的真相,一朝惊闻,心绪即刻滔天翻涌,他脚下提步便要踏进院子里,但才迈出一步,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拉住了他小臂。
“别过去。”
温窈看着几步之外的尹曼惜,她分明穷途末路,只是想拖着贺兰毓一起下地狱罢了。
尹曼惜仍仿佛在自言自语,“你始终以为是我和哥哥算计了你,可其实那晚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听从了一个人的差遣,去营帐中伺候你,在闻出欢情香的味道之后,仍然心甘情愿跟了你而已。”
她笑着笑着,便留下眼泪来,“我是自作自受,贪生怕死恋慕权贵,我死有余辜,可我哥哥生平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你的人依然活活打死了他!”
“贺兰毓,你就是个疯子,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活该被人在背后暗箭相刺!”
“是谁!到底是谁!”
贺兰毓双目教火光映得通红,额上暴起青筋,温窈拉不住他,手中一松,下一刻便见他已阔步迈进了庭院中。
“你给我说,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他低吼着,咆哮着质问,若非有伤在身,加之两名侍卫竭力相阻,恐怕就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冲进去向尹曼惜问个明白。
那场算计,夺走了他的温渺渺,也夺走了他原本应该最幸福最快活的那五年。
尹曼惜却偏偏不再继续同他说了,伸手指向齐云舒,弯起嘴角笑。
“还有你,你不是爱慕他吗?可他身上堆积的那些毒,全都是你一碗一碗捧给他的,看着他喝下,如果不是提早毒发,你原本还应该亲眼看着他暴毙而亡!”
齐云舒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僵愣在当场,忍不住打了个踉跄。
而温窈呢,尹曼惜看向她时忽地止了笑意,望着她片刻,只幽幽说了一句:“你也是个傻子……”
她一时不明白,但尹曼惜已转过了身,恍若无物般往火势深处走去,好似已感受不到任何烈焰灼身的痛楚。
生命的最后一刻,尹曼惜仍旧在倾尽所有地诅咒贺兰毓,将他仅存无几的念想全都击碎成齑粉。
“你永远都不可能向那个人报那暗箭之仇了,也永远都找不回曾经失去的人,我就在地底下看着,看你这一辈子如何众叛亲离,孤老终生!”
火势吞没了尹曼惜,也将她怀揣的秘密一并带进了烈焰中。
贺兰毓最终也没有听到那个名字,那个险些毁了他半辈子的名字。
他胸怀中气血拥堵,顿时支撑不住,骤然呕出一大口鲜血,顺着温窈的双臂无力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晚上一场冲天大火,直烧到清晨寅初方才熄灭。
海棠轩尽数毁于一旦,灰烬堆里挖出来尹曼惜的遗骸,也早都被烧成了焦炭。
清理残迹的小厮也不忌讳,拿铲子随灰烬一道一装,载上垃圾车,出城两里地径直扔在了野地上,约莫连野狗都不屑于去瞧一眼。
贺兰毓再醒过来,窗外天光正盛。
他睁开眼颓然望着头顶的青纱帐许久,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外间有脚步声进来,他转头去看,一瞬间还以为是错觉。
温渺渺正端着清粥小菜进来,她原打算去软榻边用膳,见他醒了,转而端到了床边,问他吃不吃?
贺兰毓看着她,摇头。
温窈没有多劝,正打算起身,却教他伸手拉在了小臂上。
“就在这儿吃。”
他此回约莫身体亏损严重,短短几日,整个人已消瘦地骨骼凸显,声音嘶哑犹如教烈火燎过一般。
温窈自觉时下同他也无甚好较劲的,遂躬腰拉过床头的一个小立柜当桌子,无视了他直愣愣的眼光,自顾低头吃自己的饭。
她进食斯文地很,像是只小猫儿。
舀一口清粥佐一口小菜,嫣红饱满的唇轻轻地抿动,听不见什么声音,可光看着就教人深觉美味可口。
贺兰毓就那样一直望着她,似乎也是件消磨时间的好差事。
她填饱了肚子,便伸出粉红的舌尖舔舔唇,又从袖子里拿出手帕细细擦了擦唇,而后起身去给自己泡了一盏菊花茶清口。
一应习惯都仍旧是小时候那一套,连神态都没怎么变化。
“温渺渺,我想喝水。”他忽然说。
温窈正站在桌边沏第二杯雪顶银翠来喝,顺手也给他倒了一杯,端到床前递给了他,他一口气便全都喝光了,杯子递给她,表示还要一杯。
但外间正有婢女捧着药碗进来,她便不再给他了,接过药碗递过去,教他先喝药。
贺兰毓看她正经模样,垂眸轻笑了声,侧着身子支起手肘喝药时,她甚至细心起身从床里侧拿了个迎枕塞到他身后。
可等喝完了药,他却听见她问:“你先前说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的话,是算数的吗?”
他心中一霎噔地响了下,“你想说什么?”
温窈也没拐弯抹角,“我想同老太爷一道去燕林庄园。”
她的神情、眼中,无一不是平静无澜,恰恰对应出他所有无处藏身的仓惶与落寞。
贺兰毓蹙起眉,眸中涌上一股酸楚,问:“哪怕亲耳听到尹曼惜说得话,你到现在也仍旧不肯相信我,还是一心想要离开吗?”
温窈却摇头。
“相不相信、原不原谅又有什么重要?”她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只是曾经过去的那五年,早已不会因为你或我,亦或是任何一个人的不愿承认,就变得从不存在,你明白吗?”
已经发生的事,便注定留下痕迹,谁都抹不掉。
他想要与她回到从前,可现在的他们之间,隔着尹曼惜母子、隔着齐云舒、还隔着易连铮。
甚至两个人本身,都已不再是当初眼里心里都只有彼此的“渺渺”与“三哥”了。
他们回不到过去。
贺兰毓听罢忽地笑了,笑出了满腔失望,笑得满目泛红。
他看着面前的温渺渺,便知道她只是当自己是个高高的旁观者,才能那么冷静地说出这些话。
从头到尾,苦苦追寻真相的,站在原地踏步不前的,都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他握在她小臂上的手逐渐脱力,最后孤零零垂落在锦被上,温渺渺便不再多留了,动作轻缓地从床边站起身来。
贺兰毓低垂着长睫呆怔片刻,忽地又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捧起她的脸,重重吻了下去。
绵长的吻,充满了汤药的苦味,后来他竟在哭,眼泪掺杂进来,变得苦涩又酸楚,他双臂抱住她很紧很紧,几乎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等他松开她时,胸膛伤口的血迹洇出来,沾染到她齐胸襦裙的胸口上,殷红一点,像极了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不多时,屋外传来一串女子的哭泣声,想必是齐云舒听闻他醒了,专程前来请罪的。
那一碗又一碗的毒药,哪怕她是不知者无罪,可也不可能不怕贺兰毓因此生出心结,从而对她心生芥蒂。
人的疑心一向是颗种子,一旦种下了,便不知哪天会发芽。
温窈踏出明澄院寝阁时,齐云舒不顾仪态在外头廊檐下跪着抹眼泪,贺兰毓却没有开口教她进去。
一时想必有些骑虎难下,毕竟她既然是自己要跪的,那便没有再自己起身的道理,当真昏招。
老太爷返回燕林庄园疗养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温窈接回云嬷嬷与月牙儿后,便教她们全部回了温家宅子看家,自明澄院出来后的第二日,来福领着四个新的贴身婢女到灿星阁跟她。
她之后没有再踏足过明澄院,便也没见过贺兰毓,临出发那天他也没有露面,随行的只有一队严阵以待的侍卫,与那四个婢女。
温窈登上马车后,身心疲惫,躬腰埋头膝上。
那弯曲的身子中,起初只传出一丝丝渐重的呼吸声,后来慢慢放大成啜泣,到最后,马车行入喧闹的集市区,放声的哭泣也被周遭嘈杂的声音所掩盖。
海棠轩大火那晚尹曼惜临死前说得那句话,她后来听明白了。
——你也是个傻子。
原来五年前身处那场算计中的傻子,从来都不止贺兰毓一个。
第24章 慵然 小曲儿佐梅酒
马车出盛京城后, 整整往西南方向行了一日,下半晌日头陷进半山腰时, 停在了凤隐山脚下。
温窈昏沉倒在车榻上大梦过一场,而后是教丫鬟锦珠轻声唤醒的,“姨娘,咱们到了。”
燕林庄园原是前朝帝王为宠妃建造的温泉宫,特意挑中了这处山中有地下暖脉,每逢冬季气候宜人,早些年由先帝赐予了老太爷, 用作疗养避世之所。
温窈从前其实来过一回。
那是祖母去世后不久,她与郑高节因祖母治病一茬儿隔阂愈深,那段时间每日不愿见人,便将自己锁在闺房中以泪洗面。
贺兰毓看不过去,遂给她出主意借口养病, 将她带来了这里。
那次她一直在庄园中待了两个月, 贺兰毓并没空时时作陪, 便约定半月过来看她一次,每回前来, 总会带不少好吃的好玩儿的逗她开心。
但其实那时他因科考白卷之事, 教先帝安排去了翰林院任职, 每日与故纸堆作伴,还美其名曰令他修身养性, 心里也正烦闷不已。
有一回, 明明半个月来看她的日子都过了, 贺兰毓还没来,温窈等得着急了,便教人去找他。
这一找, 才听说前不久先帝携几位皇子驾临翰林院,恰逢应他当值,先帝遂传召他近前陪同诸皇子,谁知派去的内侍走遍了整个翰林院也寻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