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属于她的路了吧,属于她一个人的路。
她迈步,起先一步步走着,后来嫌慢,干脆跑起来,面前有一束光,从远处天际的缝隙照进来,照亮她的脚下。
温窈追逐着那道光,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触摸到那光的边缘,她伸手抓了一把,那朦胧不清的光晕中却有个人,也同样朝她伸出了手。
十指相触,那人抓牢了她,用力将她拉过去抱紧,而后她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回响在头顶。
他说:“渺渺……别玩儿了好不好,该回家了……”
温窈从梦中醒过来时,额上渗出一层汗。
梦里贺兰毓搂在背上的手臂和回响在头顶的声音都太过真实,仿佛他当真追到了她眼前似得,教稍她现下有些心绪不宁。
她轻呼了几口气,抬眸看外面,天际才刚刚泛出些蓝白。
起身装扮好一身粗糙的男装,温窈在客栈简单用过早膳又买了一匹马,继续上路前,客栈热心的小二跟她说,前面山头近来有些不太平,教她最好别独身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过路。
温窈问:“那可还有别的法子?烦请小哥儿支个招吧?”
小二伸手指了指城里,“为了您安全起见,您最好花儿点儿银子,进城里找个叫隆安堂的武馆,他们收了银子保准就会护送您安全过山。”
这话听起来可太像是替人拉客那勾当了……
温窈不太愿意进城,心中暂且存疑,谢过小哥儿后,骑马往前走了一段儿,遇到过路的人又问了一遍,谁知也是如此说法,这才不得不信。
日头烈,隆安堂门前两只石狮子对影成双。
武馆对着酒馆开,大门内里一道三尺高的大理石,上书个鲜红的、龙飞凤舞的“武”字。
绕过门内那大石,院子里教阳光照得些微泛白,温窈四处环顾,在几步之外的葡萄架下瞧见个人,懒散躺在椅子上,书籍搭在脸上遮住了样貌。
“来活儿了!”她粗着声音喊了句。
藤椅上的人大梦惊醒,手忙脚乱在椅子上抽了下,书籍掉下来,露出一张少年清秀又略带痞气的脸,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
“诶……诶,谁在叫老子?”
那少年惺忪着一双眼望过来,看着她片刻,起身走过来,微扬起下颌问:“你来做什么的?”
“过山。”温窈道。
那少年闻言歪头,上下打量她两眼,似是不相信她这一身破破烂烂地衣裳兜里,还能掏出佣金来。
“一个人?打算去哪儿?”他问。
“一个人,去灵州。”
“灵州是个好地方啊……”那少年听着眸中顿时奇异地亮了下,但没等再说话,正巧后院里有人听着声音,遥遥问了句:“外头谁来了?”
“没谁,问路的。”
少年扬声应付了句,再看向她时,一双眼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狡黠,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稍稍往葡萄架那边去一些。
“既然想过山,带银子了吗?”
温窈说带了,便听他慢悠悠道:“护送过山一趟需十两银子,若是送佛送到西,直达灵州……给你打个折,十一两银子,选哪种?”
这……?
她一时无语,看着眼前这少年,面上一时绷不住想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们家管事的呢?”
少年一听就不乐意了,站直了腰板儿,视线比她高那么一些,倨傲得厉害,“老子就是这儿管事的,你到底走不走?”
温窈不搭理他,转身就要往里头去寻旁人,脚还没提起来,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在她小臂上拉了一把。
“五两,五两银子,老子一路护送你去灵州,成不成交?”
“你?”
她止步,回头狐疑瞧他,不太信得过也不太瞧得上的样子。
话音方落,那少年冷哼了声,左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了下,只听得旁边的木柱一声闷响,温窈侧目望去,便正见一支飞镖精准将一只苍蝇钉死在了柱子上。
她双目忍不住微微睁了睁,迟疑问:“就算要去,总也得教你家长辈……”
“老子十四岁就走南闯北,还用得着你操心?”少年瞥她一眼,提步往外走,路过檐下柜台时,从桌子上拿过来纸和笔,龙飞凤舞留下一行字:“爹,老子接活儿出门一趟,一个月就回。”
留完了字条,他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把长剑别在腰间,而后绕路去后院牵了一匹马。
出来时跟她说了句:“老子叫赵星留,五两银子去灵州,你好歹得管吃住啊。”
两个人纵马出城,温窈怕晒伤,头上身上包裹地尽都严实,到城门口不远处,却见城中竟已有黑衣侍卫在寻索。
来得太快了。
出城时,她跟在赵星留身侧,守门的士卒与他相熟,拦下来例行瞧了眼,却未曾对着画像细查,就那么放了他们过去。
赵星留倒看了眼那画像,路上跟她啧啧感叹,“说不得英雄难过美人关呢,老子这辈子就没佩服过谁,贺相爷算一个,谁成想他也还是栽到女人身上了。”
温窈眉尖一跳,侧目,“你还认识那么大的官儿?”
“老子认识他呀,就是可惜他不认识老子。”赵星留很有些遗憾道:“前些年老子离家出走去参军,就奔着他去的,结果他娘的营里嫌老子年纪小,不肯要,要不然,老子现在肯定是他麾下一员猛将!”
她垂眸无奈勾唇,“他是个好官吧……”
赵星留说当然,“没有他,哪儿来的边境这些年的安定?别说你想去灵州,地方上一乱到处都是流民,见谁抢谁,哪儿还有人敢出远门?”
贺兰毓的抱负,温窈很早就知道,她嗯了声,不再说什么了。
常州,夜月正浓。
院外的小巷里,已敲过三更的梆子。
贺兰毓从不知第几次似同真实的梦境中醒过来,怀里没有温渺渺,只有桌案上一堆繁复的堤坝图纸。
温渺渺出走的第十六天,侍卫仍旧没有寻到她的消息,但他每晚都会在相同的梦中等到她,又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眼前。
贺兰毓抬手抚额,深呼出一口闷气。
近来身心俱疲,他几乎要撑不住了,昨儿个晨起收拾行装时,他甚至在镜中瞧见鬓遍长出了两根白发。
他就像是一颗参天大树,温渺渺离开了,也带走了他所有的养分。
外头敲第四更梆子时,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人正是侍卫长方纪,披星戴月而入。
“查的如何?”他问。
方纪至近前拱手道:“回大人的话,卑职那日排查陆路无果后,又派人前往了水路周边各州府,方才递上来的消息,温姨娘先前在克州一间客栈留宿过,下属已继续寻踪追了过去。”
“克州?”贺兰毓眸中隐现一丝微光。
他闻言即刻起身自书架上取来地形舆图勘察,温渺渺曾在马车中问过他山河风貌,她既然在克州停留,那澄江边锦州往北方向的的几道州府定是不可能。
贺兰毓盯着舆图,不知怎的,脑海中灵光一现,忽而想起从前有一年,盛京的冬天格外寒冷,大雪纷飞,冻得人守着炭盆都直打颤。
那会儿温渺渺还在贺府上学堂,就住在他隔壁,夜里捂不热被窝儿,冷得睡不着就跑来跟他挤一起,愤愤抱怨,“什么繁华都城,就是个冻死人的破地方!我脚都长冻疮了,又疼又痒,难受死了!”
她安分不了,在被窝儿里扭成条麻花儿,问他:“三哥,你知道有什么不下雪还暖和的好地方吗?”
“往南边儿去都不怎么下雪。”他倦倦的,闭着眼答得漫不经心。
她又问:“那南边儿哪里最好啊?下雪不冷,阳光明媚,方便吃鱼虾螃蟹,最好还能听小曲儿的地方?”
可他困得很,没顾得上回答,也没当回事儿,拉起被子囫囵盖到她脸上,径直催她睡了。
过去那么久的事,贺兰毓都不知自己怎么想起来的。
温渺渺或许都未曾察觉自己对他说过这些,她如今也已经不会再贪玩儿导致自己冻疮,但潜意识是骗不了人的,她停留在南方,那便必定会照着自己的喜好找一处安居之地。
他望着舆图沉吟片刻,指出了三个地方,“往溪州、灵州、越州加派人手,找到人之前都暗中行事,不要吓走了她。”
她像是一只漂亮又警惕的小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动她立刻振翅飞走。
方纪拱手领命,临退出去前,却又欲言又止,“卑职还有一事回禀,事关温姨娘。”
“说。”
“卑职先前重回甘州调查时,查到了姨娘所持路引与文碟的由来,据府衙衙役称,那日温姨娘是拿着……拿着皇上的玉令,冒充阳华郡主府女官开具的路引。”
又是狗皇帝!
贺兰毓闻言眉尖拧起片刻,竟怒极反笑,“好一个正大光明的九五之尊!”
第38章 露馅 她是个女人。
方纪走后, 贺兰毓靠坐在宽大的椅背静滞半晌,屋中烛火在夜风里飘摇, 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桌案左角放着一盏清茶,热气早没了,哐当一声被人挥落在地,砸的清脆响亮,碎出一地泼洒的茶渍。
“渺渺,渺渺……”
窗边架子上的八哥儿受了惊吓,陡然扑腾着翅膀叫唤起来, 贺兰毓眉尖拧着瞧过去,眸中燥郁莫名,心绪却顿时因那两个字平复不少。
瞧,连只鸟儿都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狗皇帝怎么会不知?
他起身, 到窗边给八哥儿喂了些食, 哄它安静下来, 朝外头看,入目尽都是无边的夜色, 月辉清冷, 院里一株枇杷树, 前些时候温渺渺还歪在那树下小憩过。
贺兰毓与皇帝李源,温渺渺那时问他, 二人之间是不是一直都是虚情假意地称兄道弟?
他细想想, 约莫也不算是, 起码当初与皇子李源交好时他确是真心实意,后来边城数年风霜,二人共谋大事也是惺惺相惜, 只一句虚情假意,太过轻描淡写。
二人相识起因不过只是贺兰毓举手之劳罢了,为李源挡下了太子一时言语举止上的戏谑,那时的李源尚且还是个稍显腼腆的少年。
太子一句话,便叫这位七皇弟顶着烈日炎炎,在校场中持续不断练了两个时辰箭术,晒得汗流浃背、头眼发晕、两颊通红也无人敢上前阻拦一二。
贺兰毓看不过去,也是一句话,又教太子改了主意召回李源,免他受了那些苦。
几日后琼林苑宴饮,李源私下命人给他送来一张弓,投桃报李。
那张弓颇有些来历,乃是李源先前在箭术比赛中赢了一众皇子拔得头筹后,先帝龙心大悦,御口应允给李源的生辰礼。
谢礼如此贵重,心意足可见一斑。
贺兰毓并未真的收下那张弓,但此后每逢太子跟前,总愿意看顾这位势弱的七皇子几分。
而他此后离经叛道,不满区区翰林院方寸之地时,李源亦能懂他,曾于他说出过“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样的话。
那时的李源,和温渺渺一样跟在他唤他三哥,却是与温渺渺姑娘家满心满意信他这人不同,李源信的是他一展宏图、安邦定国的抱负与野心。
后来他自云端跌落,在边城深陷泥沼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之时,亦是李源折颈相顾,亲身入泥潭将他给拉出来。
这样的人,可称一句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