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衣着朴素,花白的头发只一节木簪固着,见了顾汉平,态度冷淡。
顾汉平并不在意,这位老先生虽然不喜欢他,但极其喜爱他儿子,五年收一徒的人,当年却破格收下承安,惊羡了天下学子。
他为此很是骄傲,看着老先生的背影,吩咐下人好生招待着。
谁知卫仲之在府中一直待到傍晚才出来,顾汉平出门时,又碰上他,顺口问道:“先生今年可选好心仪的弟子了?”
“晋明灏。”
顾汉平一顿,脸色忽地沉下来,试探着问:“小郡王是从武的好料子,学识颇为浅薄,先生为何选他,这恐怕不能服众啊?”
卫仲之懒得理他,兀自上了马车。
第65章
卫仲之走后, 顾汉平始终平不下心绪。
晋明灏那纨绔小儿,读书人向来看不上,这次能入儒门, 怕是要令众人万分诧异。
加上晋明曦与承安人尽皆知的旧事,关系七拧八拐, 难免会让人以为顾家在里面出了力。
若陛下在碧霄宫倒还好,他还能压一压言语风向,可现在, 那位偏偏在京城,怕是没一会儿, 卫仲之收徒的消息就传进了皇宫。
顾汉平想起前段时间陛下钦点他去徐州治水,怕是对顾家心生不满,敲打敲打他这个丞相, 敲打完之后,便放他回了京城,毕竟, 朝堂不能长时间没有他。
但不管相府有没有帮晋明灏拜师,罪名都可大可小。
归根结底, 晋明灏是先帝的骨肉,如果没有当年那场政变, 本该继承皇位, 当个幼帝。
他的存在, 终究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
也间接导致了当今朝堂重用文臣, 打压宗族的风气。
前些年,宗族势力庞大,陛下的皇位来路不正,自然需要他们鼎力相助。
或许是注重皇室血脉, 或许是出于自身利益,为了今后能有更多的选择,那些宗族便提了个条件——保住先帝一双儿女的性命。
那时候陛下刚刚即位,为了不树敌,暂且答应下来,只默许后宫妃子暗中虐待两姐弟,留着一口气就行。
宫里的事一向瞒地很好。
直到有一天,亲王来相府拜会,承安看着炉中熊熊燃烧着的的火焰,随口提了句宫里竟有主子用不起炭火。
那些皇亲国戚,大多都是人精,把少年看似一句无意的话语,听进了耳里,回去之后便开始着手调查内情。
后来他们集体上书,请求把两姐弟过继给无儿无女的弘王爷。
连着请示了一个月左右,陛下才允。
几年过去,宗族被打压地七零八落,逐渐沦为了皇权的附庸。
顾汉平心里明白,那些势力没落之后,陛下终究会对两姐弟举起屠刀,只是还缺一个合适的时机。
两姐弟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也只为他们自己延长了一丁点的性命而已。
这样的关系,相府绝对沾不得。
但如今晋明灏拜入了卫仲之门下。
天下谁人不识卫仲之,公正清廉,刚直不阿,学问好,品行善,除了性格古怪,几乎没有缺点,名声大到能让百姓真心实意地捐钱建庙,奉若神明。
从他手里要人命,确实棘手。
另一方面,承安也是卫家的弟子。
不知陛下会不会又对相府起疑心。
顾汉平重重叹了口气。
京城的天愈来愈冷,屋里也添上了炉火,他拿火夹温着酒,斟酌一番后,朝门口小厮道:“去把二公子请到书房。”
小厮白跑一趟,回来后小声回复:“二公子傍晚时分出了趟门,现在还未回府。”
顾汉平立刻斜眼看过去,“去哪了?”
“这……二公子没有说,院子里的人也不太清楚。”
顾汉平目光有些沉,从小尽心尽力培养的大儿子,心中在想什么,有时他这个父亲也看不透,只吩咐道:“以后多留意他的去向。”
“是。”
此时的流樱水榭,燃起了一盏盏风灯。
晋明曦沐浴过后,趴在软枕上小憩了一会儿,睁开眼,便看见珠帘外那道清越和润的身影。
他坐在案前,微低着头,手中执软毛细笔,时不时在面前的宣纸上勾出两道线条。
房门紧闭,耳边有炭火燃烧的声音,掺杂着些许风声。
单看眼前的场景,无端让人晃了下神。
晋明曦差点以为这是在做梦,然而手心中握着的那块温玉,棱角嵌进肉里,生出几分疼意,默默提醒着她,她得讨好眼前这个人。
片刻后,她从床上起身,坐直身体。
顾承安也收完最后一笔,撩开珠帘,缓步走了进来。
他长身玉立,视线几度辗转,最后停在衣衫半掩着的□□上。
晋明曦感知男人的目光,拢了拢松垮的衣襟,率先开口,“明灏已经被卫先生接走了。”
那声音清淡温凉:“郡主可满意了?”
晋明曦没说话,只是摊开手心中的水墨玉,欲系到他腰间。
顾承安止住她手中动作,拎起玉坠的绳带,看了眼刻在角落处的名字。
上面存着点微薄的热度,玉中央宛若一滴墨色晕开,蜿蜒绵亘,韵味悠长。
晋明曦道:“是我亲自刻的,刀工不好,毁了一块好玉,二公子见谅。”
他只看着玉,并不应声,仿佛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晋明曦没办法,只好开口,小声道:“陶然楼最近负债颇多,二公子……可否将它买下?”
她接手陶然楼那么多年,所有的关系网都搭在了那里,如今弘王爷一意孤行,把经营权交给了左行芷。
左行芷一番大刀阔斧的改动,毁了她大半心血,之后接连亏损,怕是要撑不下去。
她最知道怎么才能让这楼起死回生。
但决不能再给弘王府打白工。
顾承安沉默良久,突然问:“买下来,然后呢?”
晋明曦难以启齿。
他替她作答,淡淡反问:“再送给你,当玉佩的回礼?”
一时间空气都有些静寂。
床前的花几上忽而传来一声轻响。
顾承安把水墨玉佩扣在桌面上,温声提醒,“郡主有些,得寸进尺了。”
不知为何,他说的极温和,听进耳朵里,莫名多了层似有若无的轻讽。
晋明曦脸色难堪,连呼吸都是烫的。
一番云雨过后。
她抱着软枕,衣衫凌乱松散地粘在身上,发丝也贴在颈间,肌肤上全是细密的吻痕。
反观顾承安,衣冠都较为整齐。
仿佛还是那个过分清冷的公子,刚才还离她很近,与她贴合在一起的人,此刻如天上月一般遥不可及,只略略整理一下仪容,就可出门。
顾承安理了理被她抓皱的衣袖,“五日过后,瓷坊田老板买下陶然楼,暗地里转给你。”
晋明曦愣了一下,见他拿起花几上的水墨玉,顺手一般地挂在了腰间。
男人离去的背影清朗疏离,走到门边,又道,“以后田老板任你差遣。”
晋明曦看着两扇门打开又合上,室内恢复冷冰冰的模样,她突然有种强烈的挫败感,自己仿佛是神仙楼里的姑娘,只有把客人伺候开心了,才能从中得到好处。
一切都收拾好后,她才准备走,路过书桌,瞥见顾承安先前用墨笔作的画。
画中人是她。
她立刻收回视线,推开了房门。
二楼,悬月低地似乎要掉下来。
顾承安站在栏杆前,整个人仿佛溶于夜色,视线微动,沉默地看着那抹姝丽的背影匆匆离开。
-
姜国公府中,室内宁静。
淮安跪在地上,求情道:“还望王妃现在即刻放过姜四小姐。”
桌上摆了一堆工具,顾宜宁自己为自己染着指甲,直接拒绝,“不放。”
淮安干巴巴地继续说:“王妃莫要惹事。”
她随口问道:“难不成你喜欢姜娴?”
“不喜欢,属下只是……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做,王妃才刚来国公府,就闯出祸端,不太好,会打破这里的和谐。”
“这国公府本就不和谐,我自有分寸。”
淮安冒险顶嘴,“王妃来之前,一片祥和,您这样做,好似在挑拨陆夫人和姜四小姐的关系。”
顾宜宁有些烦他,“如果说祥和是用忍气吞声或者虚与委蛇换来的,那本就该被打破。”
淮安无奈,“其实……其实姜四小姐也是个善良的人,她好心为陆夫人修补字画,王妃不该阻拦的。”
“你还真是……”顾宜宁笑了笑,没同他说话。
偏淮安还死脑筋地跪着。
她只好吩咐,“我困了,你去芙蓉轩门口守着,两个时辰之内,一个人也不能放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