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庄民国做了梦,他梦到了上辈子的事。
是上辈子老两口走的时候,为了丧葬费,大嫂刘春枝在他家里又哭又闹,还砸了家里的东西,闹着说庄民国没伺候两个老的,要庄民国出大头摊钱。
庄民国不愿在这时候闹,最后应了,去银行贷款来办的。
次日一早,庄民国两个先把大儿庄玉林送去了学校,还把小二带着,问问小二玉春明年能不能来读幼儿班。
到时候他们兄弟两个读书就可以一起了。
学校老师说了,庄玉春要是过了四岁,可以送过来。
庄民国两个心里有了底,带着人回家了,准备去伺候菜地去了。还没到家,就见家里站了两个人。
庄民国的小舅子陈银宝和杜青。
陈银宝两个穿得齐整呢,胸前的荷包还别着只钢笔,很有“干部”派头,见他们走近了,还没招呼人呢,陈银宝背着手,板着脸,“庄民国同志,我们是代表村妇女干部来的,来你们家做调解。”
“马前卒”到他家来了。
第25章
陈银宝两口子可是有目标的,普通的妇女“干部”,他们是不会甘愿当“马前卒”,鞍前马后的跑腿的。
他们是给谁跑腿的?是红太阳大队的妇女主任跑腿。
生产队有妇女干部,大队有妇女主任,生产队的妇女干部是管生产队的事,只有大事才会请妇女主任出面。
庄民国做了一夜的梦,这会儿没什么精气神儿。
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他爹已经过了五十,他娘差两年也五十了,走的时候还不到七十。家里穷啊,要开销,孩子要上学读书,一年才挣上几百块,遇上没良心的老板,这一年的钱还不一定拿得到。
两个老的一辈子没享什么福,吃上几顿好的,到头来就孤零零的躺在木板上,换上了件崭新的寿衣。
丧葬费贵,要两三千,家里哪有这么多钱,庄秋姐妹是出嫁的闺女,按风俗是不用管的,庄民国就去跑贷款,安埋人等不得,庄民国去镇上合作社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自己都记不得了,求爷爷告奶奶的,托了熟人,找了担保,最后条子批了下来,借了两千块。
钱一拿到手,庄民国都顾不得歇气,又往家里赶。
吵闹的灵堂,贷款,家里被砸坏的桌椅凳子,这些画面来来回回,到天明儿了庄民国才睡下了。
陈银宝两个去年看到他们的时候跟看“瘟神”一样,生怕庄家找他们借钱,回回看到就在姐夫姐姐面前哭穷。
现在站得直直的,穿着齐整,别着钢笔,比人家工人还要气派。
“干部”见他们俩没反应,陈银宝抬了抬头,公事公办:“社员同志,我们是代表妇女主任来的,请开门。”
庄民国开了门,请两位“干部”进去。
还叫陈夏花给两位“干部”倒了水呢。
庄民国坐在两位“干部”身前,好声好气的问:“两位同志来做什么调解工作?”
庄刘两家都没有出过当官的,这两口子沉迷“官迷”呢,最后当不了官了,说话做事还要带官腔,一辈子没改过。
陈银宝接了姐姐陈夏花递来的水喝了两口,很是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庄同志,陈同志,我们这次来是走正常流程,进行正常的调研排查,为广大妇女同志排忧解难。”
庄民国拉了陈夏花坐下。
陈银宝翻开本子记录起来,询问陈夏花:“陈同志,请问你在庄家有没有受到不公待遇?比如辱骂打骂,要是有,我们会进行现场调解。”
陈夏花一脸懵。
“没、没有啊,四、四弟。”
刚出口就被打断了,陈银宝纠正:“请叫我陈同志。”
又介绍杜青:“这是杜同志。”
他们大儿子玉林,他有时候也会背着小手,抬着头,称呼弟弟玉春“庄同志”,要庄同志端正学习态度,他要给庄同志上课。
陈银宝瞥了眼老实的三姐夫庄民国,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没事,你照实说,我们可是代表妇女主任来的,为的是为我们广大妇女同志们撑起一片天,所以,你不用害怕,要相信组织会为你做主的。”
“对,不要怕,妇女同志也是半边天,有压迫就有反抗,不要软弱,要坚强。”杜青握着手,一脸的浩然正气。
两个年轻人,就像是满怀热血的有志青年。
在庄民国眼里,他看到的陈银宝都是上辈子满脸褶子的时候,顶着个秃头,大肚子。
陈银宝也是经常到庄民国面前来哄他钱的,隔三茬五就来一回哭穷,买油买米,买包烟都要从他这个姐夫手里哄钱出来,人上了年纪就怀旧,庄民国手宽,又一直对陈夏花没享过几天福愧疚,对陈银宝这个小舅子就不好回绝,总是有几回要给的。
谁能想到如今的“有志青年”,以后会成那副模样。
庄民国不由得想起了几十年后网上流行的一句话,叫岁月是一把杀猪刀。
陈夏花语气重了两分:“真没有。”
陈银宝在本子上记下,两口子脸上都有些失望:“行吧。”
也难怪人家在背后骂他们“傻子”,骂他们“多管闲事”,人家没事他们还失望,一副想叫人家当真有事的模样,谁高兴的?
这是想“出名”想疯了。
陈银宝两个还要挨家挨户的做调研呢,这里没事他们两个就要走了,陈银宝还把桌上的水一口气喝光了,夹着本子匆匆走了。
陈银宝两个学的“干部”做派是怎么做的呢,把本子往腋下一夹,胸前的兜里别着钢笔,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抬头挺胸,从本质上就跟习惯弯腰驼背的泥腿子不一样。
陈银宝两口子一走,庄民国两个就关了门,带着小二玉春去菜地里了。
菜地离后山果林近,村长跟支书去查看果林,路过说了几句班子上的事,庄民国听了几句,这才知道他这小舅子陈银宝两口子今天是发的什么疯。
有人跟现在的妇女主任黄主任在竞争位置呢,黄主任还没到歇下来的时候,自然不干,要拿她的政绩出来呢。
妇女主任的政绩是跟广大妇女分不开的,黄主任让陈银宝两个挨家挨户的调研,妇女们过得好,就是证明她管辖的红太阳大队下的妇女们并没有受到迫害,是真正顶了半边天的,她干了实事的。
有政绩顶着,谁能把她换下去的。这份调研书第一个不答应。
菜地里几个月没伺候,已经长了小腿高的草了,庄民国两个前两个月洒下的卷心菜种已经起苞了,长在草丛中间,菜心裹得不如精心伺候的好,拔完草,庄民国两个又翻了土,洒了草木灰,把莴苣种给洒了下去。
菜地的活不少,陈夏花到中午就带着小二回家做饭,庄民国把种子给洒下了才回家。
陈夏花正好做好了午饭。
中午吃得简单,吃完饭,又分了个梨。
庄民国留了几个梨下来,其他的都送去了公社里换钱,一个梨才多少的,庄民国切了几瓣,还给两个老的送了两瓣去。
庄炮仗换了个新拐杖,向婆子跟庄民国说的,“你大哥一早送过来的,跟人家换的木头,做了好几天才做好。”
小儿子经常送好吃的,大儿子也没忘了他们两个老的,向婆子觉得,他们庄家还是“和睦”的。
庄民安这个当大哥的确实有孝心,但他人老实,整天都在外头做工,等以后出去打工挣钱,在家的时间就更少了,庄民国大嫂刘春枝现在还面上光,酸话都是隐射说,以后他大哥一走,家里她就是“霸王”了,老两口就要看她脸色过日子了。
发展到最后什么样子呢,他大哥就是知道了也没用,他大嫂刘春枝霸道惯了,把他大哥管得死死的,庄民安说不上话。
两个老的这辈人,口头禅就是,“忍一忍就过了。”
最后这辈子就忍过去了。
下午庄民国上了半天工,陈夏花在家收拾咸菜缸,把去年的咸菜放到缸上面,大儿玉林喜欢吃的干豆角不装缸子里,是装好了放柜子里的。
他下午放学可高兴了,拿出自己兜里的“巨款”五毛钱,摆在爸妈面前,背着小手,说要自己,“缴学费。”
他带着弟弟小二玉春这一个多月捡草籽呢,是他们幼儿班上第三个得了“巨款”的人。
邱老师还表扬了他。
庄民国去接的他,回来这一路他这钱都捂得紧呢,没透露过。大儿玉林的口风紧,上辈子别人没少到庄民国跟前儿来打听他挣了多少钱,说他又买车又买房,还想帮着做媒给他介绍姑娘呢,庄玉林一个没见。
庄民国把钱装口袋里,“小学的学费是两块,还差一块五呢。”
庄玉林眼看着他把钱收了。
夜里兄弟两个睡了,庄民国坐在床头,深思熟虑过了,“最近我们都忙,小二也不能跟着到处跑,回头把爹娘接过来帮咱们照应一下。”
秋收都过了,陈夏花抬了抬眼:“最近不忙啊。”
“菜地的事,还要捡柴火的,样样都离不开人。”
“也是。”庄民国说的,陈夏花都点头。
合上眼,两口子也睡下。
庄民国这一夜里,再也没有做那冷冰冰的梦了。
第26章
庄民国没去找两个老的。
他们现在跟着大儿子过,还能动呢,但两个老的自己都没发现,他们在行动上已经要看儿子媳妇的“脸色”了,要征询儿子媳妇的“意见”了。
说是商量,但分了家,跟了儿子媳妇一起过,就多是听儿子媳妇的了。
上辈子村里也不是没有老头老太太跟着儿子闺女去享福,说是去“享福”,其实就是儿子闺女忙不过来,找的免费保姆去家里做家务,带孩子,哪里是操着手到处耍的,等孩子一大,人又干不动了,就找借口把老两口赶回了乡下。
接人去是他们定,赶回来也是他们定,老头老太太有什么权利?
所以庄民国这种没跟着两个儿子住,但有工资,有零花,有智能手机的老头,其他的老头老太太可羡慕他呢。
庄民国找了大哥庄民安。
庄民安比他还急:“二弟,昨天代表妇女主任来的那两位同志可是弟妹娘家的?”
“是银宝。”他小舅子。
“二弟你回头跟他说说,我家好着呢,家里也没亏了你嫂子,他们那样说不合适。”
刘春枝昨天在陈银宝这两位“干部”同志的怂恿下,没表态说在庄家好不好,庄民安得了陈银宝两口子好几个白眼,重重的在他们的登记册上标明了,庄家大房要着重观察。
观察什么?观察妇女同志刘春枝有没有在婆家受到压迫!
陈银宝两个可是说了,他们会时不时就登门造访的。
庄民安抓了抓头发,“...咱们到底是说得上话的亲戚。”
庄民国这小舅子两个,别说亲戚了,亲姐姐都怂恿呢,就盼着陈夏花说一句“不好”,他们就有机会站出来,来个“大义灭亲”了。
就指着等妇女主任下了,他们就能上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