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后宫不得干政,你是知道的。不是我不帮任大哥,实在是若是我去说,指不定反而会起反作用。”敬则则道。
唐夫人点点头,“我也知道,你父亲也晓得的,这不是病急乱投医么,总想着能帮他一点儿算一点。”
送走唐夫人后,敬则则坐在榻上入了神。她不知道百越所谓的大败究竟是个什么程度,又死了多少人,心里难受得厉害,总觉得是自己害了那些将士,如果不是她当初多嘴多舌,皇帝就可能不选任有安为帅。
其实敬则则也知道,皇帝是不会仅凭自己的只言片语就决定国家大事的,但止不住地会去钻牛角尖,甚至觉得皇帝心里是怪罪自己的。
敬则则想着昨夜景和帝的情绪明显很低落,话也少,几乎一日不落的床笫之事,似乎也毫无兴趣。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又惦记着她母亲递牌子的事情,也就没心思多问皇帝,这会儿想来,怕就是因为百越的战报送到了京城。
敬则则叹息了一声,她不是不想帮任有安,却很清楚这件事不是她能置喙的,若当初她没多嘴多舌还好。
敬则则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华容轻手轻脚地进来道:“娘娘,刚才皇上那边派人来递话,说是这几日政事忙,晚上就不过来了。”
敬则则听了,自己也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所以景和帝到底还是有了芥蒂?若是换了傅青素,当初一定不会多嘴多舌吧?敬则则知道这样去想不对,可就是忍不住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过了五月初十,宫里的人都忙碌了起来,因为皇帝要奉两宫太后乘船从海上去江南的事情已经阖宫皆知了,都在做出行的准备。
妃嫔随行的名单也出来了,宋德妃留守宫中,几个有孩子的宫妃也都不在随行之列,当然傅淑妃和祝嫔不在其中,她们都是要跟随皇帝下江南的,毕竟是“宠妃”嘛。但是几个皇子沈沉都没带,理由是年纪太小,怕他们晕船或者路上病了。毕竟如今就这三宝贝疙瘩,一个都不能出事儿。
傅青素不放心四皇子和八皇子,罗致容则主动请求留在宫中,皇帝一高兴,大笔一挥就给她复了嫔位。
敬则则不得不赌气地想,没工夫来明光宫,倒是有工夫给罗致容写圣旨复嫔位。因为这个,冰碗都消不了她的火气,于是又带着华容往御花园去,其实每日里她都是在黄昏这个时候逛花园的。
梅渚旁边的浮碧楼四面来风,夏日里清幽又凉爽,敬则则时常来这里吹风,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黄昏的太阳,色彩从橙红到霞粉,像是女儿家扑散开来的霞光裙,颜色渐染,美不胜收。敬则则望着那天光云影,心情都舒畅了些。
不远处的树下傅青素正带着四皇子和八皇子玩耍,她很有耐心,敬则则看四皇子跌倒,傅青素很着急地就跑了上去,把孩子抱起来,亲亲他的脸蛋,又替他将袍子上的灰尘打掉,整个过程丝毫不假那些奴才之手。
敬则则想了想,自己还真做不到傅淑妃这样天天溜孩子。前几日她还见到过四皇子用摸过泥巴的手去摸傅淑妃的裙子,她却一点儿不生气,还用那泥巴点去点四皇子的鼻尖,两人嘻嘻哈哈地打闹,她甚至还带着四皇子去水边踩水,玩得可高兴了。
敬则则不得不想,傅青素这样的人,也怨不得皇帝会信任她带孩子。若是自己有孩子,一旦要托孤,她也愿意托付给傅青素,至少你很清楚她心地正直,是真心对孩子好。
敬则则正看着她们出神,却见景和帝从漱玉轩那边走来,好似也看到了傅青素她们,便径直往她们的方向走了过去。
敬则则看着四皇子往皇帝扑了过去,景和帝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也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八皇子看着皇帝也长开了双手蹒跚着往皇帝跑去。
沈沉蹲下0身,单手把八皇子也抱了起来,一边一个显得很开心。
敬则则也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惋惜自己不能有身孕么?或许吧。
然她觉得最可耻的是她竟然是那么嫉妒,嫉妒两个孩子能让景和帝那么高兴,先才他走过来时,明明是很疲倦的。
其实隔得那么远,敬则则并看不到皇帝的脸色,但从他的步态,还有身体的姿势,她就是能知道他是很累很累的。不得不承认,她讨厌任何除自己以外的人能讨得皇帝的欢喜,那样会显得她好似无足轻重,随随便便就能被取代。
敬则则背对着华容擦了擦眼泪,那边景和帝已经把两个孩子都放了下来交给了宫人,然后虚揽着傅青素往旁边的亭子里去。
敬则则看到罗致容故意踩住了傅青素的裙摆,让她不自主地往后一仰,险些摔倒,亏得皇帝搂得快。这下虚扶可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搂抱了。
傅青素有些不好意思地从皇帝怀中抬起头,然后回头瞪了罗致容一眼,罗致容捂着嘴笑着跑开了,去找四皇子和八皇子玩儿去了。
沈沉扶着傅青素的手肘上了台阶,两人在亭内坐下,他看着外头笑得“咯咯”的四皇子和八皇子,“青素,你把孩子们养得很好,朕没想到四皇子这么快就好了起来。”
傅青素道:“是皇上常常来看他的缘故。他总说以前许久都见不到父皇,如今却是几乎天天都能看到。”
沈沉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他忽然想起,他似乎忘记初心了。
“皇上还记得以前常跟臣妾说,以后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不会跟先皇一样么?你总说自己吃过的苦不想再让孩子们也尝,你只希望一家四口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家不用大,也不要太多人,简简单单的才是你想要的。”傅青素说着话,几乎有些痴地看着皇帝。
这是以前的殿下跟她描绘的未来的家。
“朕,没能做到。”沈沉惭愧地道。曾几何时,他也学了他父皇,把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当做了皇帝的责任,有了血脉,大位就有了继承者,而他总是忙于政务,忙于己欲,像当初他的父皇忽视他那样,他也忽视了四皇子、五皇子还有其他所有的孩子。
他甚至开始理解他父皇,每个人的心其实都不大,精力也都有限,能关心的,愿意关心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对不住。”沈沉再次道。
傅青素笑了笑,“皇上为何要说抱歉的话,其实在臣妾看来,殿下已经做到了曾经许诺的话,对四皇子和八皇子都是。”
沈沉却不自觉地想起了六皇子和七皇子,他因为厌恶他们的母亲,而冷落了他们,这何尝不想当初他父皇厌恶他母后的浅薄而忽视他呢。
“青素,朕知道自己没做好。多谢你点醒了朕。”沈沉是真心实意地对傅青素说的。
傅青素却有些伤感地道:“其实臣妾一直在想,皇上为何情愿把八皇子给臣妾养,却不肯给臣妾一个自己的孩子呢?”
沈沉没了言语。
傅青素泪眼盈盈地道:“臣妾一直想不明白,可现在却好似有了些眉目。”
傅青素不待皇帝分辩就继续道:“皇上,心里的那个人是敬昭仪么?”
女人的直觉从来都是可怕的,沈沉蹙着眉头站起了身,他不欲欺骗傅青素,却也不能承认,否则那将大大地威胁敬则则的安全。
傅青素从背后走过去环住皇帝的腰,把脸颊贴在皇帝的背上,“殿下可知道,梅梅是为了你才进宫的。爹爹知道我和元直没有圆房,临死前还劝我将来即便是有再续前缘的可能也不要进宫。”
“但是我还是进来了。明知道皇上其实也不愿我进宫,可孝仁皇后将四皇子托付给我时,我还是满心欢喜地进宫了。因为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殿下。”傅青素哭着道。即便是在情最浓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直白地述说过自己对他的情义,今日却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皇上瞧不上这样的我,明明另嫁他人却还惦记着你。这样对你是一种侮辱,对元直也是。”傅青素哽咽道,“可是感情若是能控制住,它就不是感情了。”
沈沉有些不忍,却还是掰开了傅青素的手。这段感情走不到头,其实是怪不得傅青素的,那时候她不过才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既劝阻不了她父亲,也无力对抗皇权。只怪他当初不够强大,所以保护不了她,只能看着她远嫁。
登基后沈沉也想过要不要强夺,但是他清楚的知道无论是傅太傅还是傅青素都是正直之人,是绝对做不出抛弃鲁元直之事的。
分开了就是分开了,谁也不知道命运会在哪里转过了角。
谁也不知道命运会把敬则则推到他的眼睛里。
沈沉转身看着傅青素,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态,泪流满面的样子,她以前即便是哭,也是珍珠似地往下滴,极美,美得令人心醉。但这样的毫无形象的泪,却更叫人心疼。他所知道的傅青素,如此失态至歇斯底里,比让她死还难受。
当初,即使她亲口说出要另嫁他人时,也只是转过身抹抹泪而已。
沈沉伸手将傅青素揽入怀中,柔声道:“青素,但凡朕能给你的,朕都不会吝啬。”
敬则则如果能听到这句话的话,肯定会附和:你那哪儿叫不吝啬啊,那简直就是大方得离谱啊。
傅青素听着皇帝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心跳道:“那不能给的呢?”
“青素,朕对不住你。但很多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沈沉缓缓地推开傅青素的肩。
傅青素泪眼滂沱地摇头道:“不,我不信,殿下你是还不肯原谅我是不是?”
“没有,朕从来没有怪过你,太傅当初那样选,也是为了不连累朕,朕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沈沉道,其实春纤不去找他,他也知道当初的真相。春纤只是提醒了他,他都快忘掉的事情。
“那为什么?是为了敬昭仪吗?皇上是真的喜欢上了她吗?”傅青素哭着道。
沈沉没再说话。
傅青素拉住皇帝的衣角道:“我已经不敢奢求殿下的一心一意,只求殿下能重新将我放在心上好不好?”
这样卑微的傅青素让沈沉很难受,因为是他把她变成这样的,变得那样陌生。“别这样,青素,是朕对不住你,你会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
傅青素拼命地摇着头,“不要,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不用做皇后,我也不用养八皇子,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殿下。”她要的是当初那个对她一心一意的殿下。
敬则则若是能听到的话,肯定要大喊道:我跟你换!
她可不要狗皇帝,她要当皇后啊。
第125章 流之殇
可惜敬则则什么也听不到,站在浮碧楼上的她看到的只是皇帝深情款款地将傅青素搂入怀中。曾经的恋人,是不是终于冰释前嫌?终于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敬则则的眼泪流得一点儿也不比此刻的傅青素少,她想走出去,一巴掌打在傅青素的脸上,让她滚开。
可是她算什么呢?皇帝所谓的爱,都是藏在黑暗里的,真的放到明面上,她什么也不是,皇帝也不会为了自己而伤傅青素的面子。
她才是妻呢,一个再受宠的妾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
想起这个,敬则则觉得更该挨巴掌的是皇帝才对。
“娘娘。”华容担忧地去扶敬则则。
敬则则摇摇头,眼泪随着她的动作而飞了出去,“别碰我,让我哭一会儿吧,华容。我,我……”敬则则想她可能是真的犯傻了,被皇帝当成个傻子在愚弄,却还完全找不到出路。
道路弯弯曲曲的,看不到尽头。每一次她绝望透顶的时候,皇帝总会拉她一把,让她以为看到了希望,可转眼他又会亲手推她一把,让她面对无穷无尽的黑暗,然后再给她一丝光明,继而再让她陷入深渊,兜兜转转的,敬则则不仅迷失了自我,还已经精疲力竭。
那天敬则则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久得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她的眼睛肿得好似桃子一样,她回望着衣柜,担心皇帝今夜会从那里过来,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的眼睛。
可是整整一晚,衣柜门没有任何动静。
敬则则逼着龚铁兰去打听,皇帝有没有留宿文玉宫,那样她就能彻底死心了。
然则什么都没有,皇帝没去文玉宫,也没来明光宫。据说乾元殿的前殿还灯火通明,皇帝还在议政。
敬则则好似上吊的人突然被续了一口气,脖子上的绳索松了一点点,得以苟延残喘。但实则并不一定是幸事。
接下来的几日皇帝都没到明光宫,或许是因为太忙,但敬则则知道他肯定是去了文玉宫的,哪怕不是为了傅青素,也会去看两个皇子。
华容本来挺担心敬则则的,然而那天晚上她痛痛快快、长长久久地哭过之后,第二天好似就原地复活了,张罗着弄各种吃食,脸上也时常带着笑,还跟何美人去靶场射过箭,华容总算松了口气。
“华容,水饭做好没有?我都快热死了。”敬则则从练功房出来后道。
“差不多了,娘娘要不要去看看?”华容道。
敬则则点点头往小厨房的方向去,水饭是昨儿用稀粥加酒曲煮的,这会儿粥里已经咕嘟咕嘟地冒着细泡,看着有些难看。敬则则探头瞧了瞧,“嗯,浆水这个程度就差不多了,重新上灶热一热,咱们的浆水就成了。”
华容道:“娘娘怎么会知道水饭的?还这么熟?我还以为只有咱们穷人家的孩子才吃呢。”穷家小户买不起糖,所以把米饭做成浆水,酸酸甜甜的,格外解馋。
敬则则道:“我祖母盛夏的时候就爱做水饭给我吃。”
华容屡次听敬则则提及过祖母,不由问道:“娘娘,小时候都是跟着老夫人过的么?”
敬则则摇摇头,“想得美呢,我爹当初管我管得紧,课业又多,祖母心疼我,总是给我爹去信说是想我,我爹每年盛夏的时候才大发慈悲让我去山里跟着祖母住一小段日子。”敬则则叹息了一声,“如今想来,那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了。”
“娘娘是想念老夫人了?她老人家还在世么?”华容问。
敬则则摇了摇头,“她喜欢住在山里,可山里的赤脚大夫根本就不懂治病,我十岁上头她老人家就不在了。”说起这个,敬则则又想起乱施符水的白衣教了,也不知道皇帝让人查她们到底查出名堂没有。
晚上,敬则则在浴池里凫水玩儿,她喜欢被水波包围的感觉,温暖、轻柔,无限地包裹她每一寸肌肤,让她觉得安全,好似回到了小时候母亲的怀抱里。
“看来你凫水凫得真不错了,有些像传说中的南海鲛人一般。”沈沉蹲在池边看着敬则则道。
敬则则从水里抬起头,看着“久违”的皇帝,抹了抹脸上的水珠,“臣妾倒也想做个鲛人,自由自在的。”
沈沉起身开始解腰带,敬则则站在水里稳稳地看着,没有动的迹象。
“生朕的气了?”沈沉道。
“没有。”敬则则神情淡淡的,跟皇帝生气,那会气坏自己身子的。
“你生气的时候就会自称臣妾。”沈沉道,平日么自然是“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