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总觉得有些不安。
他跟远在香港的爱人通了电话,知道老爷子如今正在借助义肢进行行走训练,如果没什么不良反应,大概十月底就能回来。
石磊觉得总算是有个好消息,他多说了两句,去和平饭店找阮文。
阮文并不在饭店。
酒店的服务生倒是提供了线索,“阮小姐好像去了江边。”
黄浦江有什么好看的?
石磊在上海生活了三十多年,没觉得黄浦江有什么好看的。
阮文就倚在那里,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这让石磊颇是警惕。
他早两年还在工作时,都没这么高的警觉性。
阮文指着对岸,“那里现在还有些荒芜,不过相信时间会给出答案。”
石磊上前的脚步蓦的停在那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这个长于斯的上海人,被阮文给比了下去。
“你这么有信心的吗?”
盖伊·布兰特颇是好奇,阮文哪来的信心。
阮文笑了起来,“十六世纪初,西班牙葡萄牙的航海家们在寻找香料和黄金时,伦敦人口不过才五万人而已。再往后几十年,利物浦人口不到千人,说是个小渔村都是谬赞。”
布兰特扶着栏杆,远远望去,黄浦江以东最扎眼的,大概就是阮文的那几个工厂了。
“你也说了,那是十六世纪的事情。”
“从海洋到陆地,用了三十五亿年。”阮文看着这个英国男人,“浦东的从零到一,甚至到一百,我想用不着等待二三百年。”
阮文想起了什么,她轻笑了下,“或许……”
“或许什么?”
“没什么。”阮文只是想到苏联的解体,浦东的兴起之迅速,可能比苏联解体来的稍微迟了点。
阮文觉得自己态度还算温和,“不如打个赌?”
“赌什么?”
盖伊·布兰特对这个赌很有兴趣,“怎么赌?”
“嗯,用不了二百年,就二十年为限吧。”阮文略做思考,“我赌二十年后的浦东日新月异,让你再看不出它今时今日之面貌。”
布兰特笑了下,“你这么有把握,倒是让我不敢赌了。”
阮文很美,美在她的自信昂扬。
那是一种布兰特曾经在秘密文件中看到的美,是曾经的苏联女兵,那些找不到的人只活在一些见不得光的档案中的人。
如今以另一种形式,站在她面前。
“赌注是什么?”
“随便吧。”
布兰特笑了,“这么自信能赢我?”
阮文笑得灿烂,“这点信心都没有的话,还怎么跟你打赌?怎么,你不敢?”
布兰特觉得这大概就是激将法吧,他目光灼灼的看着阮文,“赢了的,随便提一个要求,如何?”
石磊觉得这人居心不轨,如果赢了那万一要阮文嫁给他怎么办?
他刚要上前,就看到阮文笑吟吟地问,“好啊,赢了的人随便提要求。”
石磊:“……”你这是不是答应的太快了?
布兰特看着那巧笑嫣然的人,“说实在话乔伊,我觉得你在给我挖陷阱。”
“哪能啊,你不也有所图?”
阮文收回目光,看向那蜿蜒而去的黄浦江。
二十年。
也不过二十年而已。
……
石磊有些激动。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可阮文你太冒险了。”
阮文平静的很,“有些事情值得冒险去做,难道你觉得给浦东二十年,他还发展不起来?”
这话问住了石磊,让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相信你的眼光,可二十年是不是太短了点?”
从荒芜的乡下地方,发展成为一个大都市。
二十年,浦东能做得到吗?
“短吗?”阮文低声一句,“二十年后进入了二十一世纪,那时候我都四十多奔着五十岁去了呢。”
岁月对每个人都很公平,可又是那么的冷酷无情。
“你来找我,该不会就是为了听我跟盖伊聊天吧?”
还盖伊。
刚才英国人被喊走了,这江畔就剩下阮文。
石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甚至怀揣着几分好奇心,“你在这里看什么?”
“看过去。”阮文指了指身后。
身后是外滩,大上海的十里洋场所在。
“这里曾经是英国租界,在这里是不是还曾有过‘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只一瞬间,石磊觉得自己火气蹭蹭的往上窜。
阮文的目光越过黄浦江,落在了对岸的浦东,“那里是浦东,是老上海人说的乡下地方,就连小工厂都不想去的地方,没有政府大院没有电影院也没什么像样的学校、百货大楼。”
阮文笑了起来,“可那是明天。”
“石磊。”阮文喊了一句,“你难道不相信二十年后的浦东会翻天覆地大变样吗?”
石磊拿什么去相信?
或许浦东会变化,可这变化能有多大呢?
他不知道。
已经不惑之年的人心境似乎都变了很多,很难再那么热血沸腾。
这不见得是好事,但对人到中年的男人而言,却又是最正常不过的情况。
“但愿如你所言吧。”毕竟他这些年来,都要把精力放在浦东这些工厂上,能不希望浦东好吗?
阮文笑了笑,回头看着昔日的万国建筑群,“那些昔日的耻辱还在那里矗立着,我想让它们一辈子都站在那里,看着浦东一天天的变化。”
耻辱见证荣光。
多么美好的畅想啊。
……
国庆节后,阮文先后去了杭州和南京,后来从南京的军用机场搭乘一架小型客机往沈阳去。
飞机上坐满了前去沈阳考察的国企领导。
说是想要引进东北的工业模式。
阮文闭着眼睛,听着这些领导们高谈阔论,昏昏欲睡。
“对了姜厂长,听说电子工业部那位部长可能会下放到地方,你知道些什么消息吗?”
阮文耳朵微微一动,电子工业部?
曾经的小姜副书记拿掉了职务前的那个副字,五月份的时候转正了,一把手二把手一把抓。
成为最年轻的部长。
这才几个月,怎么可能就去地方呢?
“这种事情,我不太清楚。”
还是那声音,“那个姜部长不是你本家的吗?没点内幕消息?”
阮文眼皮微微一动,原来这样啊。
“没有,其实姜部长跟本家这边不太熟的。”
阮文看了眼,说话的姜厂长嘴角带着几分苦笑,瞧着有不得已的苦衷。
有没有阮文也不清楚,不过她倒是闲着无聊在那里听这些厂长副厂长们闲扯。
东一句西一句的,颇是没什么章法。
“小声点,还有外人在呢。”
这个外人,自然是在那昏昏欲睡的阮文。
“没事,那是潘厂长的人。”
“秘书吗,瞧着眼生,之前没在潘厂长那里见到过。”说话的人忍不住多看了眼,又觉得这张脸又是熟悉,之前肯定见过。
“说是一位朋友。”
有点急事要去沈阳,坐火车得两天两夜不合算,便是坐了他们这专机。
一群人瞧了一会儿,看阮文似乎熟睡,大概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便没再往心里去,又各自说起了自家厂子里的经营。
有炫耀的,有哭穷的,倒是另类的人生百态。
飞机抵达沈阳时已经是半下午了。
小客机上可没什么飞机餐,即便是国营工厂的厂长们也饥肠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