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了,江湖许久未曾有过《十三梦华》的故事,久到新一辈都当这不过是古老传说,缥缈如梦。
九华山人口耳相传的版本是,六十年前九华山冲灵真人窥见天机,连梦十三日著成此书,从此大笑出门去,人间再无踪影。传说此经可起死人而肉白骨,不过传说是夸张了些,但重铸经脉,洗髓换骨亦不无可能。《十三梦华》原藏书与九华山集墨阁,后不知为何被隐月教教主月如眉盗走,从此音讯全无。
而柳黛不过是兵部郎中柳从蕴家中一小小庶女,到了十六七的年纪便许给西北荒漠再度续弦的武夫,权当给哥哥姐姐换前程。
任你如何满腹想象,也难将眼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与人人觊觎的武林奇书挂上钩。
但郑彤笑嘻嘻满眼笃定,“我劝你呀,赶紧明明白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然我们习武之人粗手粗脚,怕一个不小心弄伤了你,这穷乡僻壤的恐怕是找不到正骨大夫。”
她瞪圆了眼睛,竖着一根手指装模作样吓唬人。
柳黛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她身上锦绣罩衫早已经不知被扔在何处,现如今穿一件月白短袄,想必就是眼前郑彤的换洗衣裳,只不过穿在她身上略大了些,便愈发显得她弱质纤纤……好欺负。
郑彤回头指着陈怀安,“你还不知道吧,我这三师兄可是刑讯逼问的一把好手,再嘴硬的汉子到了他手上,也就一炷香的功夫,该招的不该招的,恨不能把祖宗十八代都交代清楚。”她欺近了,挑起柳黛尖尖下颌,“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好一张唇红齿白无可挑剔的脸,咱可舍不得把你这张漂亮脸蛋儿画花了——”
话音落,登时把柳黛吓得缩到床角,身子紧紧蜷起来,头也不敢抬,只敢轻声呜咽,偷摸流了满脸泪。
倒是陈怀安怜香惜玉,偷偷拉了拉郑彤衣袖,当下被她一眼瞪回去,再不敢出声。
苏长青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站在郑彤身后,纵着她肆意表演。
到底姑娘家最爱惜面庞。
柳黛低声哭了半刻,控制不住一边发抖一边哽咽道:“那是……那是我一奶嬷嬷给我的……叫我送去给大哥,求他在母亲面前替我说说好话,好免了我远嫁西北的苦……可……可谁知道…………”
“奶嬷嬷?哪个奶嬷嬷?姓谁名谁?师从何处?”郑彤一下跳上床来,激动得抓住柳黛肩膀,没想到没控制好力度,把柳小姐抓得又是一阵哭,哭得郑彤头都要爆炸,突然大喝一声,“别哭了!再哭我就叫我师兄给你脸上刻个乌龟!”说话间手指头戳着柳黛眉心,“就刻这儿,刻你脑门上看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未料到“嫁人”两个字却激怒了柳黛,这还是头一遭见她如此大声说话,“我还嫁什么人?都被你们掳到这来,我一生清誉全毁,这世上哪还有我容身之处,我倒不如死了算了!”可她大声的勇气也就到此为止,接下来也未见她往墙根去一头碰死,只见她垂下眼,心如死灰,眼泪却无穷无尽似的,一滴接一滴,总没个断的时候。
“柳姑娘有话慢慢说,不要哭坏了身子。”苏长青从郑彤与陈怀安之间穿过,弯腰扣住柳黛脉门,面上仍是温柔恭谦,“姑娘缓一缓,急火攻心可大可小。”便松开她的手,倒一杯热茶与她喝。
柳黛适才实在哭得口干舌燥,正好借茶水润润嗓子,心道这苏长青真真厉害,才见过一面,便让人觉着他是世上最可托付之人。
可是……该不该信他?
如今她已别无选择。
只好照实说:“我只晓得,府里都叫她南英,我只这一个嬷嬷,我姨娘去得早,都是嬷嬷伴着我长大,你们可千万别杀她,这世上只这一个人对我好了……旁人都当我是一件摆设或是一箱南货,总之是算不的人的……”话说到伤心处,又是泪眼朦胧,却不知谁给她递上一方手帕,遮住通红双眼,“至于你们说的《十三梦华》,南英嬷嬷确确实实只给了我这半部,我记得她说过,哪怕是半部也足够救我于水火了,可谁知道大哥得了书时眉开眼笑,再问起来全都推脱事忙,到临出嫁也没给一句答复……”
她大哥柳子然是个武痴,自得了半部《十三梦华》便在京中四处显摆,说是自己在山中狩猎,为追一头吊睛白额虎误入山底深处,遇得一修仙真人,口说“来者自有缘”,便将这半部《十三梦华》赠与他这有缘人。
柳子然这谎话编得骗骗京城未出世的公子哥还行,想要糊弄江湖人却是门都没有。
可惜在各路人马赶到京城之前,柳子然将《十三梦华》借与兵部尚书之子闻人羽一观,不料却遭小贼光顾,将《十三梦华》从闻人羽书案上窃走。当夜,东厂两个掌刑千户也在,正商议着要将此书进献给老祖宗,那贼人与闻人羽及两名千户都交过手,三人竟都不是对手,只眼睁睁看着他取了书便飞入檐牙背后,消失无踪。
此是实在丢人,闻人羽并未伸张,这后头的故事也就苏长青亲自问过柳子然之后才知道。
半部经书,同时间把九华山、隐月教、东厂都搅了进来,平静了十余年的江湖,顿时变作一滩浑水,却不知何人要趁这焦灼在里头摸鱼抓虾了。
“唉……”方才要将她大卸八块严刑逼供的女侠客,现下却第一个叹起气来,“如此说来,你也是一可怜人……”
柳黛擦干净泪,瞥见手帕一角绣着两朵红蕊小花,针脚错乱,囫囵一团,瞧不出是什么花。
“郑姑娘,苏公子,十七年来我都养在闺阁之中,几乎不见外男,更不要说江湖、奇书、九华山,这些争来抢去的事情离我不知十万八千里,我也绝不想与你们有什么牵扯,你们要问就去问南英嬷嬷吧,这书怎么来的,又去哪里找另一部,只有她清楚。”
苏长青却说:“二师弟留在京城,前一日信中说,这位南英嬷嬷已在姑娘出嫁之后忽然暴毙,死因不明。况师傅指明要请姑娘九华山一见,无论书在不在姑娘手上,都得劳烦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了。”
他语气温和,却有泰山之势。柳黛瞬时便明白过来,这一顿舟车劳碌是逃不掉的,然而到了九华山又如何呢?见过那个所谓的郑云涛之后,她又能去哪里?柳家是回不得了,夫婿也定不会要一个被人半道劫走的女人,想来想去也只剩下死一条路。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头啜泣。
郑彤掰着手指头数,这已经是柳家小姐醒过来哭的第三回 了,她简直怀疑柳黛眼睛了藏了两口泉眼,永远能不休不止地往外冒水。
趁郑彤观察柳黛的档口,苏长青与陈怀安退到门外。
苏长青沉声道:“方才我探她脉门,未见真气行运,应是没有半点武学根基。”
陈怀安道:“难不成,真是如她所说,事情出处全都在那个叫南英的老嬷嬷身上?可现如今已然死无对证了啊。”
苏长青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听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皱了皱眉说:“是与不是,都难分说。现如今二师弟还在京中查找,咱们得尽快把柳姑娘送回九华山。这一程路途遥远,一定打起精神,切勿让邪魔歪道再钻了空子。”
“师兄是说……隐月教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苏长青微微点头,“无论如何不能再让隐月教拿到下半部,通知师弟们打点行装,明日天一亮就出发。”
屋子里,郑彤一把扯走了柳黛手上的帕子。
这一下倒是打断了柳黛绵延无际的哭泣。她睁着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笑嘻嘻的郑彤。
郑彤捏着手帕,“你可真厉害,把整条帕子都哭湿了,我可是头一次遇到这么能哭的姑娘。”说着,她凑到柳黛眼前来,细长丹凤眼里全是错愕的柳黛,她凑得极近,把柳黛脸上的桃子绒似的小毛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是我头一回见着你这样……这样……”郑彤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想出个恰当的词来形容柳黛。“这也是我头一回见你这样泪眼也动人的姑娘……你生的真好……我要是有你一半好看就好了…………”
原不知愁是何滋味的郑大小姐竟也怅然起来,她扑在床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捏着帕子去给柳黛擦眼泪,“怀安师兄总夸我漂亮可爱,但到了你跟前一比,我恐怕就是根柴火棍,哪里跟漂亮能沾上边!”
越想越愤,郑彤忍不住咕哝,“混蛋陈怀安!撒谎精陈怀安!真要气死我了!”
“其实……其实……你也好看的。”
在郑彤对陈怀安的咒骂间,忽而传来一段细若蚊蚋的安慰,她转过脸,瞧见柳黛已止住了泪,眼底红丝也散了不少,此刻正努力安抚她那颗被陈怀安的谎话击得稀碎的心,“夫人常说,女儿家生成我这副模样是祸事,深宅内院的正房夫人哪个是我这副样子……倒是与庭前美妾、扬州瘦马一般,是个下贱胚子……”
“谁敢这么说你!我替你收拾她!”郑彤素来以女侠自居,弱者跟前更是正义感冲昏头,当即就要提了剑去给柳黛主持公道。
柳黛怯怯道:“夫人……便是我母亲。”
郑彤不忿,“这是哪门子母亲?尽说些糟蹋人的话。”
柳黛道:“我是姨娘生的,夫人自然是我母亲,姨娘去得早,府里从来没人看得起我,便都当我奴婢一般欺负,原还有南英嬷嬷照顾,现如今就连她也…………”
说着说着又要哭,这下可把郑彤急得跳脚,她可再不想听人哭了,“好啦好啦,你千万别再哭了。往后你就跟我们住在九华山,你那些个夫人呀哥哥呀,都叫他们滚一边去!”
“这……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了?到时候你也拜在我爹门下,跟我们一起学功夫,往后谁敢欺负你,你就出剑揍他!我们九华山的功夫天下一等,学成之后江湖有几人是敌手?”郑彤哧溜一下爬起来,站直了说话,满脸都是骄傲,“你放心吧,我爹是江湖豪杰,大英雄,既接了你去,就不会不管你。况且山中寂寞,师兄弟们都是男子,就我一个姑娘家,凄凉得很,要有你陪我就刚刚好,对了,你会不会绣花呀?”
柳黛被她问得一愣,“你是说女红?”
“对呀。”
“闺中学过一些。”
郑彤苹果似的脸蛋上掩不住兴奋,“那就这么说好了,到时候我教你功夫,你帮我绣花!”不愿绣花练女红的郑女侠高兴得在地上蹦起来,下一刻又扑到床上来勾柳黛小手指,“拉钩,再不许变了!”
“嗯……这原也不是什么难事。”柳黛弱弱地答应她。方才那一肚子伤感全让郑彤莫名其妙的欢喜打断,这会子再哭不出来,只想着到底郑云涛是什么人,为何要见她……又是否会留下她……
第3章 隐月教03 万一郑云涛要杀了她怎么办……
隐月教03
万一郑云涛要杀了她怎么办?
她十七年的人生里,可是连快走两步都要挨罚,何况抬腿逃命?出了柳家,柳黛恐怕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逃与不逃结果都没差别。
不由得又悲从中来,想哭。
但看身旁满脸堆着高兴的郑彤,她终是憋住了,咬咬牙,“有……有没有吃的?”就为这几个字,柳黛羞得满脸通红。
“那自然是有的,就是这客栈没个好厨子,做的饭菜都不大好入口。”郑彤没忍住,伸手往柳黛脸侧一抚,悄声感叹,“粉嫩嫩、滑溜溜,真好摸……”
在郑彤的安排下,柳黛用了送嫁路上唯一一顿饱饭,只恨老规矩,不许新娘子吃饱,怕到成亲那日出了丑。
吃饱喝足,柳黛与郑彤挤一张床。
苏长青的考虑是,柳黛不会武功,没有威胁,郑彤与她在一处正好看管她。
而郑彤却觉着苏长青终于做了件好事儿,让她有机会她提灯观美人——
柳黛就这样坐在床上,被郑彤直勾勾地盯着,也不说话,就一直看,一直看,看到两个人都顶不住了,在客栈的小床上睡成一团,仿佛真成了一对闺中密友。
无惊无险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未亮苏长青便叫启程。
柳黛朦朦胧胧间被人拖起来,手里被塞了两个冷馒头,就听见郑彤一个劲地喊:“快快快,赶紧的,我大师兄这人表面看起来和气,其实罚起人来严得很,比我爹狠多了。”
柳黛双手紧紧握着两个冷馒头,似乎听不懂郑彤说些什么。气得郑彤敲了敲她脑门,“你怎么这么呆呢?看来你只人长得漂亮,脑袋却不大灵光。”说着,便将柳黛推上马背,自己也一个跃起,漂亮地翻身上马。
只听前头苏长青下令“出发”,一行人十三匹马都跟着他胯0下“乌云踏雪”向南城门奔去。
淡青色的天还挂着半片月,柳黛在一片静谧当中出了这座名为“辖关”的小镇,随苏长青一行一路南下,向着那座所谓的九华山。
这还是柳黛头一回骑马,她一深闺小姐,哪受得住马上颠簸,胃里一阵又一阵翻腾,脑子也仿佛要被颠碎了,眼前咕噜噜冒金星,但她极好面子,死死咬住牙冠不肯叫停,两个冷馒头也被她攥成了紧紧实实的一小团。
等到午间修整时,她已经神魂离体,心智不清了。
郑彤自顾自下马,倒把柳黛忘在马背上。
柳黛没了支撑,摇摇晃晃眼看就要从马背上落下,好在苏长青眼明手快,环臂接住了她。
柳黛一张脸煞白,几乎是瘫倒在苏长青怀里,刚想道声谢,就觉着胃里掀出热浪,翻天覆地地滚,一张嘴吐了苏长青一身。
柳黛这下子羞得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郑彤原本正啃着干粮同陈怀安吵嘴,见这架势立刻叽叽喳喳冲上来,“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吐了?柳姑娘,你是不是吃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苏长青没顾上看一眼半身狼藉,见郑彤来了,便顺势将虚弱无力的柳黛送到郑彤身前,“扶住她。”
说完转身剥了外袍,从包袱里抽出唯一的一件替换衣裳,靛蓝沉静,衬得苏长青越发苍白,乍看去更像是哪一家的公子郎君,养尊处优,不似一风吹雨淋江湖客。
郑彤将柳黛扶到一块大石上坐下,端着水囊喂她喝了半袋子水,又给她顺了顺背。柳黛适才缓过来些,这时郑彤才想明白,“是不是马跑的太快把你颠晕了?”
柳黛艰难地点了点头。
郑彤把自己手头上那半块饼塞给柳黛,交待她,“你先吃着,垫垫肚子,我去去就回。”
她这去去就回,是去找苏长青汇报,“大师兄,马跑得太快,柳姑娘受不了,能不能走慢点儿,让柳姑娘适应适应。”
苏长青冷着脸,“迟则生变,必须快马加持赶回去。”
“可是……”
“没有可是。”
她就知道,大师兄是最最冷血无情没人性的,要不然也不会罚了她一次又一次了。
她瘪着嘴,垂头丧气地走回柳黛身边,含含糊糊说:“对不住,我师兄他……”
“柳姑娘——”是苏长青跟了过来,客客气气地对柳黛说,“此行艰难,沙坡地的事谁都不想再遇到,还请柳姑娘忍一忍,早回九华山一日,早一日休息。”
“我……”
还没等柳黛说全了话,苏长青便吩咐一行人上马赶路,留下一个委屈的柳黛和气鼓鼓的郑彤。
柳黛也晓得人为刀俎的道理,人在屋檐下,不想低头也得低头。无奈扶着郑彤的手,再一咬牙,上了马车,可人一清醒才意识到,她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等郑彤打马跑起来,更如酷刑一般折磨。然则她心里明白,此时若叫出来,哪怕哭出来,苏长青也不会为她停下,他要的是将她活着带回九华山,至于她路上受了多少苦,这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风餐露宿赶了三天路,他们终于出了河南地界,九华山就在两日路程之内。因此苏长青大发慈悲,允许当夜在汝原镇落脚。
柳黛这几日吃不下睡不好,大腿上的伤结了痂又被磨破,等到了客栈,终于能避开人仔细看看,这才发现亵裤绸布已经被磨得跟伤疤粘合在一起,撕不开,一扯就是钻心的疼。遇此情形,柳黛一连多日的故作坚强一溃千里,她看着自己被血染透的白绸裤毫无办法,心里是比绝望更绝望的情绪,翻江倒海一般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