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也不怕自己被怪物一口吞了,再提一口气,准备登云纵雨,结果疲惫之下半道卸了力,“哎哟”一声,挂在墙顶。眼前柳黛却只管走自己的,头也不回一下,他只得靠肚皮的力量,蠕虫似的慢慢挪,把自己挪到墙的另一头,落地时又是一声闷响,疼得他一张俊俏的脸扭成麻花儿似的一团,眼耳口鼻都在使劲,憋足一口气才避免自己喊出声来。
他爬起来,摸着屁股,一扭一扭跟上柳黛,眼泪又开始扑扑簌簌往外落,无论怎么咬牙也克制不住。
这回屁股是保不住了。
旁人刺杀非死即伤,他却摔坏了屁股,倘若传了出去他堂堂夺魂手李茂新,怕是再也混不下去。
他们所到之处皆是蛮荒破旧,廖无人烟。
落叶、蛛网、夜猫干枯的尸体,组成这间高阔褪色的宅院。
柳黛将李茂新带到她之前闭关修习《十三梦华》的屋子,里面已经打扫过,床和桌俱在,能简单应付几夜。
柳黛一进门就把昏迷的苏长青扔在床上,自己出门打水,第一时间把脸上的假东西都卸掉。
李茂新扭着屁股走到床边,坐又不敢坐,犹豫半晌寻到床边一片空余,跪在上面,俯身去探苏长青鼻息。
苏长青呼吸微弱,走脉不强,但好在气息尚在,心跳平缓。
“都说他死不了的。”柳黛推门进来,此时已洗去伪装,拆散发髻,一头乌黑长发瀑布一般倾泻在肩头,乍一看若清水出芙蓉,浑然无雕饰,但细看去就要被她眉目之间还未收束的杀气所震慑,下意识地便想离她远一些。
李茂新也慌忙直起身子,端端正正跪坐好,小声说:“我只是放心不下长青,他的伤也不知道是轻是重,该怎么医治……”
柳黛把半湿的头发往肩后一甩,毫不在意地说:“喻莲那一掌又没真拍在他身上,不过受余力波及,又没来得及准备,一下子摔晕过去而已……不过……你怎么又哭了?我先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爱哭鬼?亏你长得浓眉大眼,没想到啊……”
“情之所至!我这是性情中人,不遮不掩,证明我与长青的情义比金坚!”
“哦……哭就哭嘛,又没不让你哭,激动什么?喊得脖子都粗了。”
“我……我没有……”他委屈憋闷,哀怨地望着她,直到看得柳黛而后发麻,不得已凶巴巴瞪回去,且加上威胁,“再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李茂新慌忙拿双手遮住眼睛,再三保证,“我不看我不看……不过柳姑娘,长青的伤……”
“长青长青,开口长青闭口长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一双绝世情人,这是手拉手要死一块埋一块。”柳黛不耐地坐到床边,仔细探过苏长青脉象,她叹一口气,把李茂新的手从眼皮上扯下来,“问题不大,你身上有伤药没有?”
“药?”
“你们行走江湖,不都得随身带点疗伤的药么?”
“哦哦,有有有。”李茂新恍然大悟,立刻低下头在身上乱掏,掏了半晌才掏出一只墨绿香囊,拆开香囊,里头一只八角小盒,再开盒,露出一颗拇指大的漆黑药丸。
柳黛结果八角盒,将药丸放到鼻下嗅了嗅,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熏得她皱起眉,面露嫌弃,“好臭啊,这什么?臭气丹?”
“不是不是。”李茂新忙不迭解释,“这个药叫‘温血’……”
“血凉了都能起死回生的意思?”
“嗯!”李茂新重重点头,对此药的功效笃信不疑,“我普华山庄靠三大器立庄三百年,一是留仙阵,二是练冰掌,三就是此药‘温血’,能稳内力,铸筋骨,延性命。”
“还有第四器吧?”
李茂新一愣,没听明白,“什么?”
柳黛勾起嘴角,面含讥诮,“什么都不掺和,遇事先往后退三步,让旁人去争去抢,你普华山庄永远体体面面当和事佬。‘不管事’不就是你们的第四器么?”
“这个……这个……”李茂新尴尬地挠了挠头,赶忙打岔说,“还是先给长青喂药吧,方才兵荒马乱,我实在没想起来这事儿。”
说话间就撅着屁股把苏长青扶起来,让他后背靠住自己肩膀,还没来得及伸手,柳黛已经捏着苏长青面颊,强迫他张开嘴,‘温血’往里一扔,下颌一合,干脆利落。看得李茂新目瞪口呆,心底里为他的长青兄弟捏一把汗,但愿他将来能受得住这“铁汉”。
事还没完,柳黛把苏长青从李茂新怀里拽起来,招呼他,“帮把手。”
李茂新从前把苏长青扶住,柳黛掌心落在苏长青后背,一股温热内力渐渐度到苏长青身上,游走于五脏六腑之内,助“温血”药力发散,以求事半功倍。
度力之后,李茂新将苏长青在床上安顿好。柳黛靠着床栏,大喇喇坐在地上,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已疲惫到了极点。
李茂新仍旧跪坐着,不敢让屁股沾地。他偷偷望着柳黛苍白秀丽的侧脸,想着先前那个杀人如麻的女刀客不知去了何处,眼前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无处依靠的小姑娘,蓦地让人心头一软,溢满怜惜。
“柳姑娘……”
“嗯?”柳黛转过头,还在发愣,两眼茫然,显得越发无助。
李茂新心下一片柔情,“我在江湖上其实有个响当当的名头,你听说过没有?”
柳黛摇摇头。
李茂新道:“夺魂手李茂新!一招练冰掌独步天下,销骨夺魂——”
“好老土。”
“什么?”
“太土了,我要是被人叫这个名号,我宁可一掌拍死自己。”
“你——”李茂新怒上心头,他动一动嘴,再动一动嘴,憋了半晌也没敢说出半个字。他只敢在心里哀嚎,呜呜呜,柳姑娘实在太讨厌了!
第49章 普华山庄49 (二修)
普华山庄 49
柳黛就窝在床脚缩着身子过了一夜。
她仿佛已经忘了自己原本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知绣花描红的闺秀,又或许是月如眉在她耳边重复过太多次她的使命,让她坚信自己从来就不属于柳家的深宅大院。
她属于风, 属于雨,属于尘土,也属于泥淖。
她又梦到自己死于非命, 这回却是死在苏长青手上,他手中“解千山”穿过她肩胛骨, 一阵真实的透骨的凉。
他说:“柳黛,为什么不能放过我爹?”
她气得一抬脚将他踹到对面山头, 心想,让她放过苏木柏, 谁又能放过她?
苏长青醒来时,第一眼便遇见柳黛安睡的脸, 嘴角微微上翘,带一点天真笑容, 不知在做什么样的美梦。
她靠在床边,侧脸枕着扎实坚硬的红木床栏,压得太阳穴上的皮肤深深往内凹陷。
他转一转脑袋, 再看一眼自己右手边,李茂新紧紧贴在他身边, □□似的正趴着打呼噜。苏长青伸手推他一把,李茂新揉着眼睛睡眼惺忪,方睡醒时还未来得及与世界接洽, 仍是一张纯洁无瑕脸孔,仿佛三岁稚童,噘着嘴质问:“你推我做什么?”
鸡叫时才睡着, 没过多久便狠狠推他一把,李茂新好生委屈。
苏长青皱着眉,眼睛里写满不愉,“怎么回事,怎么你在床上?”
“不然呢?”李茂新“哎哟哎哟”撑起一把即将散架的骨头坐起身来,感觉屁股已好了大半,不若昨夜那般疼得脑瓜子不清醒,“难不成你想让柳姑娘陪你睡啊?”
这……
这话问得苏长青无言以对,噎了半晌才艰难地撑起上半身,一面说:“哪有让救命恩人睡地上的道理,你该把我放地上才是。”一面侧过身准备把柳黛扶到床上,却不想她姿势不变,但已然睁开眼睛,透出清亮剔透的眸子,眼底一丝梦中初醒的迷糊也没有,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苏长青在这般澄澈无垢的目光下红了耳根,禁不住低下头,错开她的眼。
一时间气氛暧昧熏然,唯有李茂新还坐在苏长青身后聒噪,“是我拼死拼活把你从喻府背出来,是我喂你服下我们普华山庄祖传神药,是我照顾你……”
“是吗?”幽幽然一个声音飘过来,把李茂新咕噜噜往外倒的啰嗦话全都堵回去,他泄了气,想起昨夜那凄凄惨惨躺倒一片的重甲士兵,不由得肩膀一缩,再不敢造次,只敢闷头闷脑地应道:“不是——”
柳黛被他这就地认怂的模样逗乐,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苏长青紧绷的神经也随她这一声笑放松些许,他扶着床柱,艰难地站起身,刚起身那一刻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他不得不原地站定,缓过神来才睁眼去看柳黛,“柳姑娘,你昨夜辛苦,不如上床歇一歇,我与阿茂出去转转,找些垫肚子的东西。”
“阿茂?”柳黛眼珠子一转,看得李茂新越发抬不起头,“真有意思,比夺魂手好多了。”
“你……你管不着……”李茂新一颗大脑袋都快埋进胸脯里,他急急忙忙起身,不管不顾地往来外冲,只想离开眼前这一位对他极尽羞辱之能事的女人。
柳黛觉着李茂新活灵活现就是个宠物,可爱得让她有些舍不得捏断他那根脆弱的小脖子了。
推开门,日头已经升到屋顶上头,被麒麟檐角顶得老高。
庭院里杂草丛生,落叶满地,当中跌落一只乌鸦尸体,已经被满园萧瑟风干,只剩一层皮毛骨架。
李茂新一抬腿踢开死乌鸦,顺道扬起一捧干枯的树叶,带出哗啦啦一串响动,似蝴蝶漫天。
秋日鼎盛,万物都走到尽头。
他伸个懒腰,揉揉屁股,望向眼前涂满死亡与腐败的画面,由衷感慨,“这宅子也不知多少年没人来过,空在这里,阴森森的像座鬼屋……哎?说不定真的闹鬼呢…………”
苏长青不理会李茂新的白日妄言,他身体虚,走路也慢的很,初秋明亮的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你去拾些柴火,我去找口井,这宅子里的老灶应该还能用。”
“烧水?烧水干什么?”
“我看柳姑娘脸上破了皮,得烧开的水去洗才不至于恶化。”
“她……她……她好精贵……”他磕磕巴巴才逼出来这一句,苏长青走后他望着他背影,由衷感慨,“长青兄,你对她可真好啊……”他心底泛酸,不知是吃谁的醋,醒过神来立马扇自己一巴掌,“想什么呢,那可是我救命恩人!”
一巴掌扇得自己面颊通红,馒头似的鼓胀起来,这才嘀嘀咕咕去院外拾柴。
苏长青端着烧好的热水回到房间时,柳黛已经起身打坐,她双腿盘坐在床上,双手捏莲花诀,门响之时恰逢睁眼,苏长青望见她清澈的眼底一片苍老疲惫,仿佛已在这世上经历过人生万种苦乐哀愁,早已没有留恋之意。
然而下一刻,她展颜一笑,眼中的疲惫似云烟一般散去,让他心生错觉,似乎方才那一方枯槁腐朽的灵魂从未曾存在过。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过她,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真相令他沮丧难言。
他垂下眼,将水盆放在沾满灰尘的方桌上,“脸上的伤擦一擦,我出去找些吃的。”
柳黛瞄一眼水盆再瞄一眼苏长青,眼睛里浮起玩味的笑,“对我这么好?为报我救命之恩呀?”
苏长青却盯着她身后灰扑扑的架子床,并不敢看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不论姑娘昨夜舍身相救,今后长青自当竭尽全力,以报大恩。”
“我看人家画本子里写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才是,我瞧你五官端正,身体健朗,是可用之人,那你……要不要许了我?”
她身体前倾,双手背在身后,嘴角止不住地上扬,逗猫似的逗他。
苏长青暗中捏紧了拳头,用以遏制身体里叫嚣着要往头顶猛冲的血液,“柳姑娘,你救我一命,且刺杀喻莲有功,于公于私我欠你一份情。今后但凡姑娘开口,刀山火海,苏长青在所不辞。”
“刀山火海不必了,我也没那兴趣看杂耍。我问你,若是我要你杀了郑云涛呢?”
“你……柳姑娘……”他猛地抬起头,迎上柳黛故意捉弄的笑。
“罢了罢了,我也不是挟恩求报那等小人,所以……你就在杀郑云涛和以身相许里面选一个吧,二选一,不难!”
“我……”
他犹犹豫豫仿佛被架在火上烤,感慨柳黛不但刀法精妙,诛心之法更是狠辣,让他进退不能,无从选择。
“看我抓着什么了!”
一声轻快的、傻子似的欢呼炸响在耳边。
李茂新站在暖暖艳阳下,右手提着一只已经被吓得不敢动弹的大肥兔子,兴奋的神色被突然回头的苏长青吓得僵在脸上,犹如一张做工粗糙的面具,假得让人不忍多看。
“怎……怎么了?”
“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