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被押出来时唐太守一直面色平静不发一言,此时却勃然大怒,“案情未审罪名未定,我们仍是士族之身,岂容你们这些寒门小卒作践!”
那个方才推了唐夫人一把的兵卒被他这一声呵斥惊得退后半步,明明立在台阶上比唐太守高了不少,此时却不敢再直视他,呐呐不敢言语。
“唐大人好大官威啊!也不知等上边将刑罚定下的时候,你还能不能像今日这般硬气。”
这说话阴阳怪气的人身着郡丞官服,脸庞瘦长,颔下一缕胡须,显出精明之像,此人正是裴逊,过去一直在太守底下办差。
唐太守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你这小人,是我往日看错你。”
裴逊呵呵道:“大人既然双目有疾,还是得看大夫为好,不过想来您也没机会找大夫了。”
“裴大人。”一道苍老冷淡的声音响起,“不必多说废话。”
裴逊连忙朝马上之人拱手道:“刺史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谨记在心。”
两人说话间,唐太守一家已经被带离了太守府门前,很快,那座气派府邸的大门就被封上,官兵退离此地,只剩下百姓议论纷纷。
“太守大人这是犯了什么事?”
“听说是私通反贼谋害太子殿下。”
“嘶!这怎么可能,太守大人爱民如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这罪名严重了,他府里那些姬妾丫鬟肯定会卖出来吧,不知能不能抢到几个……”
“想什么想,不见多少世家盯着,没等你下手就被抢光了……”
唐玉杏被绳索捆着,跟府上那些丫鬟混在一起被推着往前走。她显然已经哭过了,只是不像其他人那般狼狈,即使到如今她的脊背也依旧挺直,稍稍凌乱的头发下,露出她一双迷茫的眼。
唐玉杏不知怎么回事,今早,她正和母亲商量中秋宴要怎么办,突然就听见外头传来喧闹吵杂声,紧接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兵卒就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将她们扣下绑住,说她爹谋害太子其罪当诛!
唐玉杏立刻大喊不可能,她父亲为官多年,一直恪尽职守,况且他们身处安州,距离京都山高水远,要怎么谋害太子呢?
但是没有人会听她解释,那些粗鲁至极的兵卒简直不拿她们当人看,她原以为在宋家遭受的一切已经是她毕生最大的耻辱,可直到今日她才发现,这些兵卒的手段更加龌龊可耻,光天化日,他们居然敢将手伸向她们这些士族女眷,听见身边几个美貌丫鬟屈辱的哭泣声,唐玉杏厉声喝道:“大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她身上华服明显是身份的最好证明,那几个兵卒眼中淫邪光芒稍暗,不再动她身边的丫鬟,而是伸手朝向其他女子,顷刻间,后院就被女子的惨叫覆盖,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数个女人遭受大辱,唐玉杏眼睁睁看着,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这些胆大包天的畜生,等我爹来了,一定要将这些人全部问罪!
可等见到父亲也被扣上镣铐带走,唐玉杏心里的支柱一下塌了,怎么办?该怎么办?
被押着离开太守府时,听着那些人议论要花多少钱买下她们这些罪臣女眷,唐玉杏浑身一寒,她宁愿死也不要被人糟蹋!
“妹妹!”
正在这时,唐玉杏听见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奔腾之声,以及……是大哥的声音!
唐玉杏猛地回过头去,就看见远处一匹骏马越过人群冲来,那马上之人不就是唐枕?
唐枕在前,婉婉的马车在后,他们一来,立刻被刺史率领的兵卒包围了。
“怎么回事?你们凭什么抓人?”
孙刺史看了眼这个名声在外的纨绔,懒得与他废话,一抬手,数名兵卒围上去就要将他抓住。
砰砰几声,孙刺史眉头一跳,回头看去,却见刚刚上去的人竟被唐枕一人掀翻,孙刺史吃了一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唐枕却已经跳下马推开数名兵卒冲到了他爹娘跟前。
“爹娘,怎么回事?抄家啊他们!”
家里被抄,无论谁都是满面哀戚,唐太守也心情沉重,但见儿子仍是往日那副样子,唐太守也不知该欣慰他镇定如常还是该痛骂他没心没肺。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唐夫人忽然大喊,“你们干什么,我儿媳她怀孕了!你们不能抓她!”
唐枕立刻回头,就见几名兵卒围着马车,想要将婉婉强硬扯下来。
从刚刚一直压着的怒火当即冲上天灵盖,唐枕一时也忘了保密,当即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众人只见唐枕身影鬼魅般闪动,眨眼间就出现在了马车近前,下一刻,那几个围在马车旁的兵卒就被掀飞了出去,惨叫一声狠狠摔在了数步开外的地上。
所有人都没想到唐枕有如此神勇,俱是一惊,孙刺史也吓了一跳,赶忙命数十名兵卒上前抓住唐枕。
却在这时,有人大声喊道:“唐枕还不束手就擒!还是你想看你父亲血溅当场!”
唐枕猛然望去,就见裴逊将一把刀按在了唐太守脖子上……
唐枕也被抓走了,只有顾婉婉留了下来。因为本朝连年灾祸战乱新丁连年减少,因而律法规定,若非罪大恶极,孕妇可免除刑罚。
当天傍晚,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轰隆一声雷鸣中,躺在床上的婉婉猛地睁开眼,面前是沈氏那张温婉的脸。
她呆了半晌,才回想起来,唐枕被带走后,她一个人站在街上浑浑噩噩,而后被娘亲带回了顾家。眼珠子慢慢在房中转了一圈,婉婉认出,这不是她原来的闺房。
先前的一切做梦一般,婉婉声音沙哑,“娘,唐枕呢?刚刚只是个梦对不对?”
沈氏叹息一声,摸摸她滚谈的额头,“傻孩子,哪儿那么多的梦。”
婉婉垂了眼。
“婉婉,我找大夫替你看过了,你并未怀孕。”
听出娘亲声音里的欢喜,婉婉一呆,慢慢抬眼看她。
只听沈氏继续道:“我听崔嬷嬷说,你和唐枕应当也未圆房,这可是真的?”
婉婉愣愣看着她,“是又如何?”
沈氏笑道:“这可太好了。婉婉,你知道吗?早在一个月前,唐枕就将他所有铺面田产都移到了你名下。”
昏暗的房间中,婉婉听见娘亲继续道:“婉婉,唐家没救了,你将那些东西都卖了,咱们悄悄离开安州,远走高飞,好不好?”
第39章 一更 夫君你再不努力我就改嫁了
闪电从窗外刺过, 一瞬映亮了屋子里沈氏的脸,婉婉忽然像是头一回认识娘亲, 睁大眼睛静默地打量她。
沈氏面上疑惑,“婉婉,为何这样看我?”
婉婉神志有些昏沉,嗓子就像是扎了好几根刺,每说一个字都是细细密密的疼,“为……什么?”
沈氏叹了口气,“如今唐家倒了, 你总要为自己多考虑,再说了,唐枕不是不喜欢你,不是一直不同你圆房吗?也许这正是你的缘法。你自己想想,难道不是如此吗?明明并未怀孕却生出误会, 明明唐家阖府被抓, 唯独你因此逃过一劫……也许这是唐枕上一世欠你的, 所以这一世他来还债了。”
她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脑袋,就像幼时哄她睡觉那样, “你此时年华正好, 又是清白之身, 还有偌大财富,只要与唐枕和离, 去哪里不能安身立命?到时候娘再给你选个如意佳婿, 一定比那唐枕好上百倍!”
婉婉眼睫湿润了, “可是娘,你以前不是教我,要事人以诚, 事夫以真吗?我既然已经嫁给了唐枕,就是他的人了,他受牵连入狱,我不应该追随等待吗?怎么可以背他而去?”
沈氏看她,像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我的确是这么教过你,但那时候唐枕是太守独子富贵双全,与现在如何能比?况且我当时说的是一个能庇护你、照顾你的人,而不是一个全家被抄,沦落牢狱的废物。”
在婉婉震惊的目光中,沈氏继续道:“这世上人尽可夫,唐枕既然已经无法再庇护你,你还念着他有何用?不如趁现在年华正好,再找一个有权有势的,婉婉,你值得更好的人。”
婉婉摘下额上湿帕坐起来,“娘,唐枕对我好,唐家对我也很好,我不能这么自私。”
闻言,沈氏面色一冷,“什么叫自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你去看看外头,多少男人富贵了就抛弃原配另结新欢?多少男人吃喝嫖赌到最后典妻卖女家破人亡……这才叫自私!你又没做对不起他的事。自私的是唐枕才对!他要真为了你好,他就该在得知消息时好好护着你,怎么会让你险些被官兵抢了去?他就该立刻写封和离书放你自由!”
婉婉呆呆看着沈氏,“娘,你怎么会这样想?当初、当初要不是唐枕,如今家里还是容姨娘做主,你忘了吗?”
听她提起这件事,沈氏面色缓了缓,“娘当然没忘,娘也感激他,唐枕虽然名声差,但对你对我倒算不错。念在往日情分上,等他在和离书上签了字,我会花些钱让他吃几顿好的,也会买通狱卒不要为难他。”
泪珠滚滚而下,婉婉想张口,可她对上沈氏的神情,忽然间明白,她说什么都没用。就像是过去那样,娘亲不会因她的乞求和哭泣妥协。
毕竟是亲生女儿,看婉婉哭,沈氏心里也难受,她抱住婉婉安抚地轻拍,“好孩子别哭,娘知道你心里担心。不过娘都已经打点好了,还记得你表哥沈从吗?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他如今在锦州德广王麾下管军粮马匹,这个职位非心腹不可任。他上次回来,就是想要接我过去,但我那时担心你,就没有答应。前几日,就是你和唐枕去郊外别院的那几天,他又送信过来,信里还有几份路引和通关公验,他说只要我们愿意,随时可以前往锦州投奔他,蒋家会派人护送我们过去。”
“你放心,那个给你看诊的大夫已经封口了,不会有人知道你其实没怀孕,这几日你就安心养病,等你病好了我们立刻离开。”
婉婉一愣,“那爹呢?也一起走吗?”
沈氏神色淡淡,“过去那么多年,他将我当个死人,如今咱们要走,也不必顾及他。你放心,咱们现在有钱有人,不会让他阻挠我们的。”拍拍婉婉的手,沈氏继续道:“婉婉你听着,如今世道乱,各地都有起兵谋反的,安州富庶,早就是别人眼里的肉,也许再过不久,这里就要陷入战火,到那时候想要走就来不及了。”
婉婉垂眼,不发一言。
沈氏了解她的性子,她知道女儿会听话的,“我让人给你送药过来,你喝完先睡一会儿。”
沈氏走后没一会儿,翠梅便端着药碗进来了,她和崔嬷嬷本也该被抓了的,是沈氏使钱上蒋家,蒋家又疏通关系,才将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下人又放了回来。
翠梅端着药碗,一进门就看见婉婉换下了寝衣,穿上了外出的衣裳,还披了件带兜帽的斗篷。
翠梅一惊,“小姐要、出去?”
婉婉关上门,急切问她,“外边怎么样?唐家如何了?唐枕呢?”
翠梅小声将自己所知的说了。
原来唐家被抄已经是昨日的事了,唐家一家如今还在牢狱里,男女分开关押。
“城里贴了告示,说唐家谋害太子,太子的尸身就停在衙门,今早来了披坚执锐的军士,说是接太子回京都。”翠梅一到这种时候又不结巴了,“城里人都说唐家完了,全家都要被抄斩。”
翠梅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小姐,怎么办?姑爷他……”
婉婉竖起手指虚了一声,“别叫外边人听见。”
翠梅立刻抿紧嘴巴。
婉婉接过她手里的汤药,蹙着眉头一股脑闷了下去,热腾腾的药汁落肚,浑身都出了层热汗。
“翠梅,你去床上躺着,我要出去看看。”
婉婉放下药碗就要往外走。
翠梅被小姐如此大胆的举动惊呆了,看着她的背影愣愣回不过神,却见婉婉脚步一顿,忽然回头问她,“你知道我娘将银子放哪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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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公子,有人来看你了。”
坐在稻草堆上的唐枕正盯着墙壁上方那个飘舞着灰尘的窗口看,听见狱卒的声音,他立刻回头,见到来人是沈唤后松了口气。
沈唤见他安然无恙,也是松了口气,随即将一块银子递给领他进来的狱卒,那狱卒忙推拒,“使不得使不得,唐公子对我有恩,我怎么能收钱呢?”
唐枕道:“拿着吧,你带人进来已经担了风险,总不好叫你落不着一点好处。”
那狱卒这才犹豫着收下了,小声提醒道:“烦请二位快这些,这儿每隔半炷香就有人来巡。”
狱卒离开后,唐枕低声问,“现在外头怎么样?”
沈唤苦笑,“很不好。原以为是你们家得罪了人,所以有人捏造这种荒唐罪名陷害你家,没想到太子真来了安州城,真遇害了。”
唐枕:“太子死了?”
沈唤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唐枕拧紧了眉头,“你具体说说。”
沈唤:“据说是太子微服私访来的安州城,前些日子太子身边的随从说殿下想要上唐家拜访,谁知一去不返,等找到时,太子连同身边数名侍卫全被杀死在唐家一座别院里。”
唐枕:“哪座别院?”
沈唤:“就是令尊升任太守之前,你们一家住着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