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慢点,小心噎着你。”唐枕将温好的酒提起来倒给他一杯,说道:“什么心眼好不好?我那不是想找人去给我盖坞堡吗?人多一点,我坞堡才建得快嘛!”
赵四朝他竖起大拇指,“唐兄你也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昨晚会下大雪?”安州府地处偏南,一百年来也就有过几次下雪的记载,还都是几乎瞧不清楚的薄雪片,谁能料到能下这么大一场雪,可把他们这些没见识的纨绔子弟稀罕着了。
“昨儿个齐兄坐在窗口看了一晚上的雪,今儿个就得了风寒。”赵四嘲笑了一把,“我就不同了,我只在窗上开了个小口往外看,瞧瞧,我还裹了件狐裘呢!”
“是是是,你比齐兄聪明多了。”唐枕敷衍了他几句,对他道:“那五百个流民我都收下了,待会儿我会让人去衙门走程序,你帮个忙叫他们赶紧盖章。”
赵四咦了一声,“你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唐枕:“我跟他们签了契书,以后这些人,年轻力壮的男人充作部曲,老弱妇孺做些养蚕织布的活儿,我那个坞堡里不是还有庄园?那么大个地方总不能叫我家里人去料理吧!”
赵四哇了一声,“你收这么多人,银钱吃得消吗?”
流民绝大多数都是良籍,但是这些人都变成流民了,也不在乎被卖进庄园为奴了。时下不少世家大族里的部曲都是奴隶,只有立了大功才能被赐予姓氏脱离奴身。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自卖进庄园里也是条活路,只是今后这一生过得如何,就全看主人家是什么性情了。
赵四以为唐枕是买了那些人,唐枕见状解释了一番,才道:“不是大不了再卖几间铺子。”
唐家虽然没了官职,但也还是士族,士族是能够拥有自己的封地和子民的,只不过土地大小和子民数量都有限制,这些人入了唐家,他们的赋税就由得唐家交纳,同样的,他们田地里的收成也要给唐家交税。时下许多世家大族为了避开人头税,会将这些子民用各种法子变作奴隶,奴隶就是私有物,不必交税了。
唐家所能拥有的子民数量有限,再多就会引来官府的注目,因此那五百流民中只有一半能入唐家,另一半在名义上只是唐家的雇工。
唐枕想,现在先这样吧!等哪天真乱起来,什么户籍都乱七八糟,谁还会管他那座坞堡里塞了多少人进去又练了多少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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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枕外出,婉婉也没在家里闲着。今日没有前两日那么寒冷,她裹着大氅带着幂篱就出门了。
马车一路往城西而去,最终出了西城门,停在了位于西城城郊的那片工地上。她掀开车帘看了眼,朔朔寒风中,工地上却热火朝天,打地基的、搬木头的、推石头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男子们衣裳单薄,还因为干活出了一身热汗,妇人们有的帮忙搬卸货物,有的露天架起炉灶生火煮饭……
婉婉还看见一些不到人膝盖高的小娃娃跑来跑去地帮忙拾柴火,明明每个人干的都是辛苦的活计,但人人面上都没有愁苦之色,有的只是疲惫也掩不住的热切。
这就是……唐枕口中怀着盼头过日子的人?
婉婉看着看着,忽然明白唐枕为什么会喜欢了。因为只是看着这些人,竟然会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她不觉看得入了神,直到翠梅一声呼唤才将她叫醒。
在翠梅示意下,她远远看见工地上有个斯文清秀的男子,正指挥着工人将一旦灰扑扑、黏糊糊的东西从桶里挖出来铺在地上。
那东西奇怪极了,一路铺还要一路有人用一种一端扁平的铁具将之刮磨圆滑,在冬月寒风里,那些铺在地上的东西很快就干透变硬了,婉婉发现,最前面的地方竟然已经变成了一条平整的路,还有人在上面来来回回地走,似乎在验证那东西能承受多大重量。
那斯文清秀的男子正是沈唤,他本来只是个书房里舞文弄墨的文生,自打跟了唐枕之后,觉着自己倒越来越像个武夫了。天气这么冷,他却干活干得出了一身汗,正要拿袖子摸一把脸上汗水,低头一看袖子上沾满了泥尘,沈唤叹了口气,得,回去又得从上到下洗一遍。
“沈先生你看,那是不是东家的马车?”
沈唤侧头看一眼,就见挂着唐字的马车车窗内有个女子正朝这边看。沈唤眼睛一亮,忙过去打招呼,“嫂子。”
婉婉立刻问出了心里的疑问,“那是什么?”
见她手上所指,沈唤立刻道:“那是水泥。”
水泥,一种加了水搅拌后混入沙石铺在地面上,就能把地面变得又硬又平整的东西,又省力又实用,比那些世家找人从远处运来石子磨平铺地可方便多了。
唐枕怎么能想出这样好的东西呢?
翠梅问她在想什么,婉婉便叹气,“唐枕究竟还有多少奇妙之处是我没有发现的?”
翠梅觉得这话很熟悉,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啊,这不是那话本里的吗?叫什么霸道王爷的。
想起婉婉在房里是怎么霸道地制住唐枕的,翠梅莫名觉得自家小姐和那话本里的霸道王爷融为一体了。
马车停住,终于到了家门口,翠梅也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暗道自己真是魔怔了,怎么竟想这些奇怪的东西呢?
婉婉下了马车回到家,立刻让人寻来朱娘子,问她那四个人怎么样?
朱娘子道:“已安排她们去织房里做事了,只是我瞧着都有些闷闷不乐的。少夫人,那四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婉婉摇头,转头回了房里。
那四个人,是当初唐家下狱时,被歹人趁机欺负了的侍女,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婉婉记得以前读过一本书,忘记是什么名字了,只记得那书上记载了不少歹人会在女子外出时用尽手段诱奸她们,这种人通常不会负责,女子受了辱只能自认哑巴亏,因此后来便有人专门著书,教导女子不得外出,就是为了防止被歹人诱骗。
这也确实避免了不少女子受罪,但以前婉婉读那本本书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要她说,她也说不出来。
后来说与唐枕听,唐枕便道,这书是诡辩。
婉婉问什么是诡辩。
唐枕就说,诡辩就是偷换概念,将一个果转嫁到别的因上。
于是婉婉明白了,女子被诱骗被欺压,分明是歹人的错,可是著书之人,却将错误归结到了女子身上,他不去斥责歹人的错,不去著书教导世人约束男子,反倒责怪女子不该外出抛头露面,仿佛是因为女子抛头露面才引得男子犯错。
那四个侍女也是这样,明明不是她们的错,明明那些歹人也受了惩罚,她们却还在折磨自己。
——你的脑子有时候会骗你,只有心里的感受才是真的。
唐枕的话在耳边闪过,婉婉点头,“不错,那四个姑娘就是被自己的脑子给骗了,我要告诉她们,她们没有错。”
婉婉思来想去,忽然提起笔,决定给这四个姑娘写一个故事。
第49章 唐枕的情敌
婉婉闭门造车写话本故事的日子里, 唐夫人经常命人送来东西探望,都是些滋补的汤品, 婉婉一开始来一碗喝一碗,后来受不住了,将补汤都推给了唐枕,唐枕喝了没几天就上火了,挂着两串鼻血跑到唐夫人面前,才终于免去一天三顿的补汤。
这日婉婉正在暖炉旁构思,就看见唐枕跟火烧眉毛似的跳了进来, “婉婉,快帮我挡挡!”
婉婉一惊,毛笔一歪废了一张宣纸,“挡什么?”
唐枕:“裴五娘啊!她又来找我了!”
婉婉秀眉一紧,十分不解, “她怎么又来了!”
自从一家人出狱, 裴五娘已经上门五回了, 表面上是来探望唐夫人,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婉婉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着。连唐枕都直言拒绝过两次了, 奈何裴五娘就是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 任是怎么说也说不通。
“婉婉,如今该怎么办呐, 我太可怜了, 每天都要担心有人对我图谋不轨。”唐枕灌了一杯凉茶, 剩下几滴权当眼泪洒在了脸上,“婉婉,你可是我媳妇, 如今有色女对你夫君的身体垂涎欲滴,你可得保护你夫君啊!”
婉婉当即起身,正义凛然道:“夫君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被裴五娘缠上的!”
唐枕感动地牵起婉婉的手,“那么婉婉,我的下半辈子就全靠你了!”
唐枕说罢侧头看了眼院门,而后立即翻窗出去了。
就在唐枕离开的同时,院门被敲响,是朱娘子的声音,“少夫人,裴小姐来探望您了。”
婉婉神情凝重地从桌案后绕出来,扬声道:“推门进来。”
下一刻,黑漆院门打开,一身橙红衣裳的裴五娘大步走了进来。
她一进来就举目四顾,没有见到唐枕身影还有些失望,“唐大哥自打成婚后,真是越发胆小了,如今连见我都不敢了。”
婉婉见她居然还敢失望,抿着唇有些不高兴,此时也不再与她客套了,直言道:“裴姑娘,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失礼么?”
朱娘子和翠梅识趣地退下,将这院子留给二人。
裴五娘走近几步,盯着婉婉道:“磨镜之好是骗我的对不对?”
婉婉一愣,茫然看着她。
裴五娘道:“不必装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让方采芝那样跟我说,其实就是为了吓退我对不对?真是好深的心思。”
婉婉心想你看出来什么了,方采芝又跟你说什么了。
裴五娘绕着她走了一圈,面上神情竟还有些钦佩,“不过为了独占唐大哥,你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我敬你这份聪慧。”
婉婉:“我想出什么法子了?”
婉婉脸蛋偏圆,脸颊又粉扑扑的,此时茫然睁大眼的样子娇憨无比,裴五娘盯着她看一会儿,不得不承认顾婉婉虽然没有绝艳容貌,却生了张格外讨喜的脸。见她不承认,裴五娘也不意外,“我知道你不会承认,无妨,反正你人设就是这样。”
“人设”这个词是裴五娘从唐枕那里学来的。婉婉也听懂了,她见裴五娘一开始气势汹汹,还以为今日她与裴五娘之间要有一场恶战,此时见裴五娘没有分毫恶意反而神情舒展大方,婉婉心里的不悦也散了几分,她抬手一指屋内,“裴姑娘是客人,还请进来喝杯茶吧!”
裴五娘也不推拒,径自跟着婉婉走了进去。
她环视了一圈这间屋子,跟原来的太守府相比当然是简陋,可是一想到住在这里的人,这间屋子在裴五娘的眼里也分外可贵起来。“喝茶就不必了,我知道你心里很讨厌我,也一定觉得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姑娘。”
婉婉正在沏茶,一听到这句话,她放下杯盏看她,“裴五娘,你这话我不能赞同。我的确有些讨厌你,可我并不觉得你是个不知廉耻的姑娘。”
裴五娘没料到顾婉婉会这样说,一时忘了掩饰情绪,震惊地看着她。
见裴五娘露出这副神情,反倒是婉婉蹙起了眉头,“裴姑娘何以这般看我?我并没有说假话。虽然你总是要来和我抢唐枕,但唐枕是个好人,你会喜欢他再寻常不过。虽然我很讨厌你总是来寻唐枕,可你除了举止有些讨厌外,并没有做任何伤害别人的事,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伤人的恶语,你想要追随心仪之人是你的自由,你不是那种不顾廉耻的姑娘。”
裴五娘怔怔看着她,好像是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了婉婉这个人,好半晌后才犹犹豫豫道:“你、你真这样想?你为何会这样想?”
婉婉反问,“为何不能这样想?男子既然可以三妻四妾,那么女子追求有妇之夫自然也不应该被斥做不知廉耻,如果这样是不知廉耻,那么妻妾成群的男人都应该被浸猪笼。”在裴五娘惊愕的目光当中,婉婉继续道:“当然,虽然不是不知廉耻,但也不是对的,你追着唐枕跑,我每回看了都很不高兴。”
听了这番话,裴五娘面上那种若有似无的倨傲终于消失,她小声道:“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见解,我知道我很讨人厌,我知道我惹你不高兴,对不起。”
婉婉本就是个心软的,看出裴五娘是真心认错,她面色柔和下来。就听裴五娘道:“我三番五次上门叨扰,连唐伯母都暗示我不必再来,我也知道对于姑娘家来说,我这番作为是要被人说三道四的,若是传到外头去,但凡是个体面人家都不会想要娶我。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知道,我再也遇不到另一个唐枕,若是不努力,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在婉婉惊愕的目光下,裴五娘继续道:“这些天,身边人一直在劝我,她们说唐枕以前是太守之子,我给他做妾尚能算有利可图,可现在唐枕已经没有那样的身份,我再上门来,就是不要脸面自甘下贱。可她们不知道,正是因为唐家这次遭祸,才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裴五娘定定看着婉婉,“唐枕将经营多年的产业全都转到你名下,说明我没有看错人,他的确是一位可以托付终生的君子,对待你也的确真心实意。而在所有人都以为你会与唐枕和离带着银钱另寻出路时,你却为了唐家不辞辛苦上下打点,你也是个好人。我多次打扰你们,就算你们将我追着唐枕的事宣扬出去也没什么,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唐家上下这么多人,人人守口如瓶,外人只知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么多年一直记得幼时唐家对我的恩情,连唐家落魄了也一如既往,我的名声反而比从前更好了。”
裴五娘这些话是真心实意的,说着说着便潸然泪下,“唐家才是真正的名门世家,伯父伯母、唐枕、玉杏姐姐,还有你……你们都是好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生在唐家呢?”
每一次,每一次她来到唐家,心里涌动的除了对唐枕的情意,更多的却是羡慕,羡慕能生在唐枕的人,羡慕能加入唐家的顾婉婉。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是唐家人该有多好,如果伯父伯母是我的父母该有多好,如果我与玉杏是亲姐妹该有多好。我喜欢唐枕,喜欢唐家,裴家之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充满算计的人间阴域。”只有在唐家,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家人。唐玉杏的遭遇,若是换到她身上,裴家不但不会为她做主,反而会帮着宋家糟蹋她,因为对于裴家而言,哪里有什么亲情牵绊,女儿不过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
裴五娘提起唐家时,神色中的那份羡慕与向往是装不出来的,婉婉看明白了,于是她主动抬手,握住了裴五娘。
“我能理解你,因为我娘家,也并不是一个能叫人开心的地方。”刚刚嫁到唐家时,她以为这里是龙潭虎穴,可是能养出唐枕这样的人,能叫唐枕真心敬重的父母,又怎么会是自己想象中那种人呢?
裴五娘听婉婉这么说,以为婉婉终于愿意接受她,面上欣喜的笑容刚刚扬起,就听婉婉接着道:“可是唐枕不会纳妾,我也不会接受你横在我们之间。裴姑娘,其实你并没有你所说的那样喜欢唐枕。”
裴五娘愣住,就听婉婉接着道:“倘若你真的对唐枕死心塌地,到了甘愿倒贴做妾的地步,那么当唐枕拒绝你的时候,为什么你分毫没有失落难过,反倒越挫越勇呢?”
婉婉以前看不明白,可是听了裴五娘那番话,再结合裴五娘对唐枕的反应,她算是彻底看懂了,唐枕之于裴五娘,与其说是心上人,倒不如说是一块能让裴五娘加入唐家的踏板。婉婉唇边露出一个酒窝,“裴姑娘,你也许中意唐枕,但这情谊并没有你所说的那样深。你只是羡慕我们,只是渴望拥有真正的亲人而已。”
被婉婉道出了真正的心思,裴五娘不觉脸热,她怔怔看着婉婉,忽然抬手摸了摸婉婉的脸,喃喃道:“好奇怪,你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好温暖。”
婉婉告诉她,“以前我伤心难过时,唐枕也是这样开解我的。我那时也觉得他好温暖,能靠在他怀里半天不舍得离开。”婉婉说的是实话,语气里却不觉有点小小的炫耀。
裴五娘:“那我能靠一靠你吗?”
婉婉眨眨眼,此时的裴五娘没有了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样子,神情间竟有几分脆弱。婉婉犹豫一下,点头答应了。
于是等唐枕回来时,就看见裴五娘红着脸靠在婉婉怀里,两个人亲热得仿佛同胞姐妹。
唐枕:???
裴五娘走时还带走了婉婉写好的话本,两人高高兴兴约好每日通信。
唐枕:???
夜里婉婉在梳妆台前卸妆,唐枕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跟裴五娘怎么回事?”他不是让婉婉帮忙击退裴五娘吗?怎么看样子婉婉反而好像被裴五娘给攻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