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半个月下来,燕衔玉的变化是谁都能看见的。
谢回见燕衔玉如今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再想想初见时这人立在湖边仿若要随风而去的孱弱之态,一时为对方高兴,一时又有些可惜起来,恢复健康后的燕衔玉失去了那股引人心怜的脆弱之态,总感觉没有之前那么惊艳了。
他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跟燕衔玉做朋友, 就见唐枕快步走了进来,“子归,我要回去了。”
谢回惊讶,“这么快?你闭关半个月了,就不休息两天?”他看出唐枕面色有些疲累, “再说燕兄刚刚康复, 你总得给人道谢的机会啊!”
也就是两人太熟, 否则谢回也不会这样说话。
谁料唐枕摇头,“为了燕衔玉这个身体, 我连过年都没回去, 现在回去, 还能赶上上元节。再说了,我继续留在这里, 我和燕衔玉都会不自在。”
谢回道你是他救命恩人怎么会不自在。
唐枕摸着下巴, “在给燕衔玉祛毒这段时间, 我总觉得这人对我有些防备。”唐枕最大的底牌就是他的武功,但是燕衔玉偶尔看过来的眼神,让唐枕总觉得这人似乎知道他的底细, 他和燕衔玉以前从未见过,但是燕衔玉似乎一开始就认定他有能力,这点很奇怪。
他给燕衔玉祛毒时是假借针灸的名义,灌注内力时也一直小心用针灸遮掩,这种方式很温和,唐枕还曾经给他爹治过,对方只会觉得身上微微发热罢了。可是在给燕衔玉治疗时,尽管对方一直都是温文有礼的模样,但他不会错认那人偶尔流露出的杀意。
唐枕想不明白,燕衔玉怎么会对他有杀意?他对这人也没有威胁啊!难道是屏退侍从进行祛毒时,燕衔玉担心他一巴掌从背后将他打死?
燕衔玉有被刺杀的价值吗?显然没有。
幸好治疗到后来,燕衔玉再也没有露出过杀意,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温和,不是一开始企图招揽他的那种高高在山的温和,反倒是有点想要跟他交朋友的意思,否则唐枕真担心自己治疗到一半撂挑子不干了。
幸好他这个好人顺利做下去了。
谢回:“燕兄这毒来得古怪,唐兄认为是谁有本事下这个毒?”
唐枕摇头,“谁知道呢,也许他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人,也许是他挡了家里谁的道。”总归是与他们没有多大关系。
两人说话间,谢回的侍从进来,递给谢回一封信。
谢回一边拆封一边道:“应当还是关于战事的。”他打开来看了一眼,忽然愣住,惊道:“安州败了!”
唐枕手上一晃,茶杯险些摔在了地上。他一下站起身,“安州怎么会败?不是有十万大军吗!”
这半个月来,外界发生的事有些多,就过年前几天,石啸挥兵南下,进攻安州府。但有十万大军坐镇,没有人觉得石啸能占到便宜。
五万打十万?石啸的胆子着实大。更何况这是攻城,安州府与沂州府之间的临川城易守难攻,不说半个月,就是给他半年,都不一定能攻下来。没有人觉得朝廷会败,同样不会有人认为石啸有胜算。如今却有情报说……安州败了?
唐枕立刻想起那批还没来得及处置的兵器,愧疚难当,“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没有兵器?”
安州城是安州府的主城,谢回心知唐枕挂念家乡,忙将信递到唐枕面前。
原来不是因为兵器,也不是因为石啸强大到能屡屡以少胜多,而是因为守城的几位将军产生了分歧,其主帅又好大喜功,城没守好,反倒追出城外数十里,结果中了石啸埋伏。堂堂十万大军被石啸几万人吓得弃城而逃。
“他们居然敢弃城?”唐枕觉得不可理喻,他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有这么蠢的守将。
谢回单手捂脸,“那位大军主帅是贵妃的亲戚,吃了这么大一场败仗,据说因为担心朝廷责罚,他居然带着手下大军抢了隔壁蜀州府的一座城池,干脆自立为王了。只剩下一位将军带着一万兵马死守晋安城,前日,这名守将坚持不住,晋安城也破了。”
安州府一共就三座城池,临川城和晋安城被破,安州城如何幸免?
唐枕转身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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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轰隆一声巨响,婉婉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身边翠梅还迷迷瞪瞪的,“小姐,怎么醒了?”
婉婉目光慢慢转到周围,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在郊外坞堡的家中,而是在寺院的禅房里。
她缓缓清醒过来,问翠梅道:“刚刚外边发生了什么?我好像听见了一声巨响。”
翠梅摇头,“没什么,也没打雷,小姐是、做噩梦、了吗?”
婉婉垂眸不语。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了,永州王石啸突然南下攻城,临川城的守军弃城而逃,他们与战场只隔了一座晋安城。
晋安城啊,骑马只要两个时辰就能到安州城,婉婉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乱世的距离与自己这样近。
说好外出游玩十日的唐枕,到如今快一个月了,却还没回来。外头兵荒马乱,永州王都快打到门口了,唐守仁夫妇也从一开始的冷静变得慌乱起来,这些日子,唐守仁一天三顿都要把唐枕骂一次,骂这儿子不省心,兵荒马乱的年岁也敢跑出去叫家人担心受怕,可在听见唐夫人决定到寺院里为守城将士诵经祈福、也为外出的唐枕祈求平安时,他却忍不住跟着夫人一块来了寺院。
婉婉一开始并没有跟着来,后来心里越来越不安,觉得寺院总归没有自家坞堡安全可靠,于是昨日她带了一些坞堡的护卫,就来到城东郊外的空心寺,想请爹娘赶快回去。
然而第二日就是菩萨圣诞,唐夫人想等着参加完菩萨圣诞后再回去。
“反正也就这一日,出不了大事的。”唐夫人昨日是这样说的,于是婉婉只能在寺院的禅房留宿一晚,没想到睡了没多久就被梦中一声大响惊醒。
“翠梅,我总觉得心中惴惴,很不安宁。”婉婉喃喃倾诉一句。
不等翠梅说话,屋门忽然被人敲响了,敲门声一下接一下、伴随着来人焦急的喊声一同传了过来,“少夫人快开门!大事不好了!晋安城破了!永州王的大军正往安州城而来,城中世家全都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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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枕日夜不停地赶路,原本五六日的路程硬生生被他缩短成三日,到后来朱二等人实在吃不消,半道上停下休息,只有他一人先一步赶回了安州城。
可是以往那个繁华的安州城已经不见了。
城门大开着,远远就能瞧见冲天的火光,灰黑色的烟气萦绕不散,诅咒一般笼罩在这座往日里安宁繁华的城池上空。
身下的马儿渐渐慢了下来,唐枕听见自己因为着急赶路而鼓噪的心跳也跟着慢了下来。
终于,马停了,他低头,马蹄被一具尸体绊住,是个满脸血污的少年兵卒,再也不能合上的眼睛里,一只苍蝇趴在瞳孔上来回地走……
唐枕有些踉跄地下了马。
他空手朝城中走去,路过满地的尸体、翻倒的桌椅、着火的房子……
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只是一个月不见,就成了这副模样。
“大爷,家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隔壁都能翻出来两斤米面,说,把钱粮都藏在哪儿了?”
“没有没有,都被你们搜光了!”
终于听见人声,唐枕激动地侧身望去,却见旁边一条小巷里,一名老人家被几个兵痞一刀捅进了肚腹……
只是因为不相信老人家里没有存粮,只是因为没有搜到比别人多的钱粮,就要残忍地杀掉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唐枕踩着那几个兵痞凝固了几层污血的兵器,在老人尚余温热的尸体前缓缓蹲了下来。
“对不起……”
胸口被一种难言的情绪填满,唐枕跪在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面前,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对不起”,说到后来声音嘶哑,眼眶红得几欲滴血。
为什么他现在才来?为什么他要去管燕衔玉的破事?如果他早几天回来,如果他早一日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空空荡荡的心口忽然一滞,隐约又听见了求饶杀戮的动静……
唐枕猛地回过神,抹一把湿漉漉的脸,扶着墙根站起,跌跌撞撞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
他也不知自己打杀了多少人,等再清醒时,面前却是沈唤的身影。
“东家,你可总算回来了!”
唐枕发觉自己的声音无比漠然,“城中的世家呢?城中的守兵呢?”为什么一路过来,他没看见几个兵卒的影子?为什么?
沈唤抿了抿唇,片刻后才在唐枕灼人的目光下开口,“听说晋安城破,城中士族连夜带着部曲逃走。”
唐枕突然厉声道:“赵太守呢!”
沈唤吓了一跳,“赵太守是第一个逃的,带着所有金银珠宝,还烧了粮仓,说是不能便宜了永州王。裴郡丞开了城门,永州王入城后发现那些世家都逃了干净,他什么好处也拿不到,于是,下令屠城。”
沈唤知道唐枕心善,可他从不知道,看见那些毫无关系的平民惨死,唐枕居然会愤怒到失去理智。唐枕此时的神情,沈唤看了也心生惧意,他说完后,却久久等不到唐枕开口,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却被唐枕此时的神色骇得后退了几步。
唐枕:“我要杀了永州王,我一定要杀了永州王!”
第59章 你很厉害
永州王石啸如今正在原先唐家居住的太守府里。
这座园林一样精致漂亮的宅子, 让一路过来始终黑着脸的石啸终于缓和了面色。
“大王,下边献上的钱粮都到了, 就堆在外头,还请您过目。”
听着手下禀报,石啸这才抬脚往外走,见到堆在庭院里小山一样高的米粮绢帛等物,石啸轻哼一声,“连寻常百姓家中都能搜刮出这么多东西,何况是城中底蕴深厚的士族, 这些人的胆子真比老鼠还小。”
手下当即恭维道:“那是自然,那些士族都是一群贪生怕死的酒囊饭袋,一听见您的威名吓都要吓死了,怎么敢留在城中与您对上?”
两人说话间,裴逊站在一旁望来望去, 最后只得道:“大王, 城中粮仓已经被赵太守烧了, 今后百姓如何维持生计?”
石啸身边的军师便道:“我们大王仁慈,只叫每户献出五十斤米粮和一匹布帛, 这么点东西, 对于富庶的安州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能供养大王的军马,是他们的荣幸, 你明日叫他们都来府前跪恩。”
裴逊闻言眼皮一跳, 惊道:“五十斤米粮和一匹布帛?大王!安州城的确富庶, 可百姓都是寻常百姓,又不是巨贾士族,只够维持体面生计罢了, 如何能拿得出这么多东西?再者,粮仓已经没了,您又将他们的存粮都征用,岂不是要有很多人饿死?”
军师笑眯眯道:“不是郡丞自己说安州城富庶?这么点东西都拿不出来,说明他们不是诚心归顺我们大王,既然如此,还留着他们有何用?郡丞也不必担心有人饿死,那些不肯拿出米粮的都是悖逆之徒,大王已经命人将他们全部铲除。”
什么?裴逊不觉后退了一步,他呆愣站着,又见有人跑进来,大声说出“诚心归顺”的百姓数目。
裴逊下意识一算,发现这还不到城中百姓的十分之一,一时只觉天昏地暗,脚下大地似乎也震颤起来。
石啸却已经和军师商量起征用美人的事了。
裴逊脚步发软地往外走,走出太守府前的那条路,就看见过去繁荣的街面尸横遍地,满地的鲜血和肉块……
他不该啊!早知道石啸如此残暴,他真不该鬼迷心窍投了他!
但事已至此,悔之晚矣,裴逊如今只能往前看。
他投了永州王,是因为他任人唯能不看出身,他只是不想一辈子当个庸庸碌碌的郡丞,他只是想要再进一步罢了!可城门是他开的,开了城门后石啸却进来屠城,这城中百姓以后谁会服他?只怕人人恨他入骨,他就算能当上安州城的太守,这位子怕是也坐不稳。
且永州王并没有要重用他的意思,那一万件兵器没有拿到,永州王已经他颇有不满,此人心狠手辣,万一哪天要把他当做没用的棋子丢了,他岂不是要被百姓给活撕了?百姓虽然蠢笨如猪又胆小如鼠,可谁知道里头会不会再出一个石啸?
他要想往上爬,就必须得到永州王的倚重,该怎么办呢?
蓦地,他想起来石啸对美色的贪婪,想起了自己家中如花似玉的女儿……
***
“永州王就在太守府里?”
唐枕转身便要往太守府而去,却被沈唤一句话喊住了!
“少夫人失踪了!”
唐枕脚步一顿,猛然回过头来。
过去的唐枕一直是个性子随和的,沈唤与他相处时也如朋友一般,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光是被唐枕看一眼,就觉得浑身紧绷,惧意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胸腔内一阵急促的鼓动。
“两日前,赵太守烧了粮仓,城中士族纷纷出逃时,呆在空心寺的老爷夫人和少夫人得知消息,想要一起返回坞堡,途中却遇到了山匪,那些山匪往日里只在附近的山林中流窜,并不敢到空心寺这种时常有贵人来往的地方。但也不知是不是得知了什么消息,他们不但趁机进城劫掠,还有一部分去了空心寺。护卫被那些刀口舔血的山匪杀死了大半,老爷为了护着夫人挨了一刀,万幸没伤到要害,少夫人为了老爷夫人,独自引开了山匪,如今老爷夫人都已经回来,护卫的尸体也收殓了,可是找了两日,一直没有少夫人的消息……东家你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