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惊慌不定,“敢问殿下是何意图?”
谢重姒叹了口气:“蒋公公啊,人这一双眼,向上看,众生平等,向下看,猪狗不如。庙堂高居惯了,如何能品到五谷滋味,当权富贵久了,也看不见民生艰辛。他非得自己沉下去,才能重新爬起来——按我说的去做罢。”
蒋明一震,不由抬头,看那浸没在夕阳余晖背影,她朗声说道:“到时候实在不行,本宫写信,给皇兄卖惨,总归不会让他走偏走窄的,放心好了。快到未央宫了,公公不必再送,回太极殿吧。”
“……喏。”蒋明震撼过后,头皮发麻。
这位主受宠他知道,可如此面不改色地决定太子归处,是他未曾预料的。
而且看她意思……
怕不是朝堂也有人手。
否则如何能如此断定,陛下会削太子之位?
太元五年春闱刚落,望都风波乍起。
太子与帝王不知因何起了龌龊,被关入宗人府十天后,帝废太子,贬谪百越之地。
此月月中,春闱会试考题泄露之事爆出,谢策道不轻不重地掲过,并未太过责罚负责此事的三皇子谢温。
但本因太子被废而窃喜的三皇子一脉,也明显谨小慎微了很多,全然没有被放过的感觉。
只好愈发战战兢兢,刚翘起的尾巴又落下,夹紧做人。
谢重姒听着叶竹笑得乐不可支:“哎殿下,您别说。三皇子妃看您,还有点张扬跋扈的,估计是记仇您之前没把阿九给他们,再看太子殿下被削,想欺负您。今儿我又碰到她和婢女,您猜怎么着,灰溜溜遁走了。”
“百越王。”谢重姒纠正她。
叶竹吐了吐舌头:“还不是过几年又会封回来。”
谢重姒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
叶竹:“好啦好啦,奴婢知道了,谨言慎行。您要是用这些手段法子,对付其余不安分的皇子,哪还有他们的事儿——陛下铁定向着您嘛!”
“又不是正大光明的阳谋。”谢重姒吹了吹纸页,宣纸墨迹渐干,“耍小心思的阴私诡计,上不了台面,也就好意思拿着坑坑皇兄了。信写好了,送去吧。”
“好。”
叶竹手脚麻利地将信密封,再送给谢治那边——
殿下每隔四五天必写一封信。
在信中什么都有。
说陛下其实很后悔,每天心神不宁的,有次还偷偷摸摸回未央宫里头,太子殿下曾经住的房间坐了一下午;
说宫院里小荷已露尖尖角,莲花快要开了,今年莲子格外饱满,到时候摘点送过去;
说卫旭姐姐被金师兄照顾得很好,让太子殿下不用担心,陛下也不知道,藏得很严实放心;
说有的宫人和望都世家,狗眼看人低,看她嫡亲兄长被贬,偶尔有人会明朝暗讽几句,不过她都怼了回去;
还说,百越之地乱民不少,毕竟穷山恶水出刁民嘛,让太子殿下当心别人抢了东西,特别是吃的,还有别被狼叼了去。
那可真是,天南海北地侃。
中心主旨三条:
父皇很愧疚;哥有人欺负我你快回来;老实当政别撂担子出岔子。
别说太子殿下看到这些信,心会软成什么样了,就连叶竹看了,都差点感动地热泪盈眶——
如果不是心知肚明,这贬黜百越之地,就是殿下搞出来的。
谢重姒疲倦地放下笔,揉了揉眼。
其实那么多书信里,她只有一点撒谎了——
不是关于父皇,而是关于卫旭。
卫旭身子骨,无力回天。
就连师兄,也医治不了,花也不种了,撸着袖子闷在房里看医术找法子,结果都是一场空。
最多也还有一两年可活。
不戒断五石散的情况下。
仲夏的时候,谢重姒去了同济堂一趟。
春日繁华盛宴早已过去,金繁这处却仍旧锦绣热闹。仿佛上神忘了人间风月时辰。
卫旭精气神不错,靠在门上,对谢重姒笑得亲切,也不再装那柔弱虚相,一挑眉道:“小阿姒来啦?”
谢重姒:“今儿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不是看到你来了么。”卫旭哄人的话不要银子般地洒,“恰如春回大地,莺啼婉转,我这心窝上也繁花似锦……呃。”
她看到了身后走进的宣珏,话音一顿。
宣珏一身白衣,束青冠,敛了笑意时,神色冷澈如玉,不咸不淡地抬眸看了卫旭一眼,又移开目光。
卫旭却是被这一眼看得透心凉,闭上开口就乱撩的嘴,问道:“他怎么也来了?”
第71章 诱哄 “珏能做得比所有人更好,殿下当……
谢重姒笑了笑:“偶遇。”
她是在同济堂前撞见宣珏的。
他本是快要入店, 余光察觉到远处的她,停住脚步,回身颔首。
见她要找金繁, 识趣避开, 准备离去。
谢重姒不假思索唤住人。
“啊我让他来的!”金繁一掀他那藤蔓密花帘,“南医孤本有找到吗?快给我!”
宣珏从袖里抽出一本残破书卷,不疾不徐递过去,道:“唯余上卷。百花唐老字号也告知,寻不到下卷。过几日我再问问翰林院同僚。”
金繁急忙接过书卷,道了声谢, 又躲入他那愈发香气扑鼻的花室中,道:“行, 你过来下, 还有几本册子需要劳烦你找一下。”
宣珏便掀帘, 跟了进去。
谢重姒耸了耸肩:“喏,师兄唤他来的。”
本以为师兄照顾卫旭,是情非得已的勉强。
现在看来,还挺上心的?
别人操心她性命, 卫旭却浑不在意,坐在二楼室内的太阳花下,赤着脚道:“青鸾给你修好了, 带回去就行。坐会儿?”
那日青鸾鸟通知金繁, 把同济堂闹了个人仰马翻, 自个也撞成稀巴烂。
卫旭本想帮她重做,谢重姒却说只要这个。
修复粘合,比另起炉灶难得多,卫旭忙到现在才完工。
“多谢昭阳。”谢重姒笑得眉眼弯弯, 抱起修好的青鸾,“你手好巧啊。”
卫旭托着下巴道:“真谢我,送点好酒来,越烈越好。对了,你兄长如何?何时能得归?”
谢重姒微愣:“一年多吧,至少要等明秋。”
卫旭将脚脖子浸在流水里,为难般叹了口气:“行吧行吧。说回来,你在查母亲身死一事?”
“不错。”谢重姒识趣未问她如何得知,“线索断了。昭阳可是知道什么?”
卫旭:“齐国有我方暗线,但还没手眼通天到这境地——你都束手无策,我如何得知?只不过朝堂江湖分割,我若是朝堂中人,会借刀杀人。”
谢重姒无奈:“谷主不肯透露母后的纷争债。”
卫旭也给不了太多建议,她还准备说什么,见到宣珏又掀帘走了出来,微张的嘴合上。
她不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眸光不善。
驰骋疆场久了,对杀意敏锐。
她便痞气地笑了笑,道:“小阿姒,他来啦,我不留你用膳了。青鸾鸟还要上机油,记得护理。”
谢重姒有一肚子疑问,但旁敲侧击,金繁口风很紧,死活不说。
她又不好直白敞亮地问卫旭,急忙告辞,追着宣珏奔了出去。
“宣珏!”谢重姒喊道。
宣珏长睫一颤,似是对这个称谓有些反应,下意识地顿了顿,然后才停住脚步,转身问道:“殿下何事吩咐?”
谢重姒跑得气喘吁吁,弯腰,手撑膝盖,喘息片刻,才直起身道:“师兄托你寻的孤本,关于五石散这等药物功效疗法的?”
宣珏:“不错。另几本是经脉错诊,骨骼拼接之术,西梁的密法,金大夫也一窍不通,只能现学。”
天金阙和长安巷,分别在同济堂的北南。
他见谢重姒心事重重,有话要问,索性打算与她一道向北,道:“还有想问的么?”
“师兄为何变了态度?”谢重姒没迈步,反倒有些疑惑地看他,“走呀,我不回宫,你跟我作甚?”
“……”宣珏垂下的眸光清湛,看了她一眼,“金大夫也未和我说实情,但大概能猜到。”
他领着谢重姒往南,走在朱雀大街上,傍晚时分,人流攒动,红尘万家。
有面点铺子设在路边,锅炉沸腾,油香扑鼻。
宣珏娓娓道来:“卫旭是九年前弃了储君之位的,八王之乱刚结束,退位让贤。当时西梁纷乱平息,生灵涂炭,民间都视她为战神,立过生祠,因此,民间有用‘昭阳日落,长夜不明’来形容她退位。对继承帝位的卫昀天不满至极,卫旭手下军队甚至都骚乱过不止一回。”
他嗓音温润如山涧清泉,让人品出清泠舒适,谢重姒喃喃接了句:“我知。师兄是晓得了她真实身份,才对她另眼相待吗?”
“不够,将士不知凡几,立下赫赫战功者也不计其数。”宣珏抬眼远眺望都南山的忠灵庙宇,“大齐也有数以千计的忠魂亡灵。金大夫不至因此就网开一面。我猜是卫旭毒瘾成因。”
谢重姒:“诶?她应是痼疾痛楚,才服药缓和的吧?又或者是行兵打仗撑不住?”
“是,又不是。”宣珏沉默片刻,还是说道。
谢重姒微愣,知道狐狸勾引人还不算了,还开始故作玄虚,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莫说山海经语,我才疏学浅,听不明白。”
宣珏被她逗得笑了声,没带她走长安巷,而是一拐,向他素来对弈的墨韵楼走去,说道:“金大夫没和我透露,但有次提到过,卫旭左腿上铁玉骨安上的时段。是安顺一战。那次可惨烈了。据说,卫旭只有八千兵马,要守五万敌袭,哦对,那位周朗,也是这次死于她手,对吧?”
谢重姒怔了怔:“对的。”
宣珏看她反应,就知道她多少也查证了些,于是删繁就简,直白了当:“十年前的战役,百姓口耳相传,也都演变吹嘘地不成样子,只能信一半吧,譬如时段、地点和其中哪些人。不过从西梁歌颂的戏文评书里看,卫旭迎敌时,春末跌落马下,十日后有如神助,重新披挂上阵,力挑敌将十二人——殿下,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