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别的了?”
“没了……”苏蘅儿面上多少有些担忧,秀眉紧紧拧起,迟疑半晌,还是探问,“你与督主吵架了?”
“没有。”温疏眉低眼,含糊其辞。
苏蘅儿看看她的神情,便也不再多问。为她取来干净衣裳,待她起了床便收拾了床铺,而后一如往常般,告诉阿井去传膳来给她。
用完早膳,温疏眉便回了聆泉斋。临近晌午时,她听说谢无回来了,但没有着人来喊她过去。
前些日子,得凡他回了府待在书房,便总是要她也过去。理由是现成的,他为她的事发卖了明娟,研墨的差事没人管,就交给了她。
时间一长,她都习惯了。他处理他的事情,她研好墨就自己读书。他有时也会存心逗她玩,亦或和她一起吃点心品茶。
现下突然不喊她去了,她竟觉得心里有些莫名地空。
说不上哪里不好,就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到了傍晚,谢小梅过来找她,彼时她正勉强平心静气地做着女红,谢小梅扑到她腿上,惊了她一跳,险些扎了手。
“怎么这时候来啦?”她打起精神问谢小梅,谢小梅歪着头说:“爹让我来陪娘用膳!”
温疏眉怔怔:“他还说什么了?”
“没了呀。”谢小梅摇头,两条麻花辫一甩一甩的,“娘什么时候用膳?我饿了。”
“这便用。”她含着笑看向谢小梅身边的乳母,乳母会意,就到厨房传话去了。
当日晚上,谢无果然没再叫人喊她去,她在聆泉斋的床上躺下来,才发觉这原是她到谢府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自己睡。
聆泉斋的夜晚很安静,安静到她除却自己的呼吸声外,什么声响都听不到。
这样的安静若放在浓云馆里,她求之不得。浓云馆的夜总是喧闹的,她的屋子没人来,但除此之外上下三层的各个房间,每晚都要在纸醉金迷里闹个通宵。
歌声乐声、胭脂味道,把每个夜晚都塞得很满。
所以那时她总是睡不着,除却嫌吵,更怕会有人突然闯进她的房间来,每一日都过得提心吊胆。
但今晚,这曾让她期盼已久的寂静反倒让她不安起来。她在寂静中觉得无处依靠,翻过身,身边是空的,也让她觉得不适应。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之前的那么多个日夜,他常会凑过来抱住她。最初她是慌的,后来也就不在意了,常会乖顺地靠到他怀里去。
然后,她便会听到他令人安心的心跳。
这样的不适应持续了足有四五日,其中还有两三天她会在半夜里被冻醒。
这四五日里,她再没见过谢无一次,来与她走动的人也少了。除却谢小梅外,便只还有苏蘅儿愿意过来陪她。
这样的情形放在别的府中,她便该算是“失宠”了。可搁在眼下,又让人有些摸不清底细。
——他们不再相见,但谢无又好似对她更关照了。四五日里着人来给她送过三回东西,有珠钗首饰,有绫罗绸缎,还有一回是她爱吃的点心。
再往后的几日,他好像变得格外忙碌,整日整日地不在府中。待得过了上元,他又差阿井来了一趟,跟她说府里添了个厨子。
是专做江南菜肴的厨子。阿井说是花高价请来的人,她若什么时候想吃,告诉厨房便是,点心也会做。
听到这话的时候,温疏眉心底掀起一股怪异,让她很想当面与谢无道谢,再点上两道她爱吃的菜,让他也尝一尝。
但她忍了下来。
元月二十,入夜时分,天际落下雨来。寒风一过,雨丝被冻得冰凉,镀在街巷间的青石板上像一层油,只是透着寒气。
无数黑靴悄无声息地踏过青石板,围住一方院落。不多时,连四周围的树上也都伏了人,清一色的黑衣,隐匿于雨夜。
所有人都在等着一声令下,杀入院中。
该发号施令的人立在一棵枯树上,一手扶刀,一手扶着树干。冰凉的雨丝落下来,淌过他玉雕般的面容,溅落在银灰曳撒上。
他鬼使神差地在想,不知小眉今晚睡得冷不冷。
他已有二十日没见过她了,不论他送什么她都不再理他,一个字也不跟他讲。
她恨上他了。
倏忽间,天上一道惊雷炸响。闪电映得四周苍白,面前的一方宅院也随之亮,转瞬又暗下去,归于沉寂。
“上。”他薄唇轻启,只一个字,周遭数道黑影闻声而动,裹挟疾风窜入院子。
自院落四周向外延伸,几丈远的街巷中,一圈蓝衣人也正悄无声息地向当中合拢。
“轰——”
天边又一道惊雷炸响。
第28章 昏迷
雨下了一个彻夜。
温疏眉在子夜时分被冻醒, 加倍添了炭火,缩回被子里缓了半晌,手脚却还是冰冷的。
她便总也睡不安稳, 沉溺于混沌之间, 做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梦。
窗外风声雨声不断, 她的梦境便也总风雨飘摇。时而梦到温家被抄家那日, 外面瓢泼大雨;时而梦到自己身处地牢,窗外细雨连绵。
画面一转,她又梦到了浓云馆, 她坐在窗边, 看着天边乌云洒下雨雾。忽而一阵风飘过, 她不知怎的赤脚站在了京中的青石板路上, 街巷空荡, 空无一人, 只有雨水还在落着, 打湿她的衣衫, 脚心被青石板上的雨水浸得湿寒。
“啪嗒啪嗒”, 有急促的脚步踏过青石板, 向她急奔而来。
温疏眉清醒了两分, 梦中情景淡去, 脚步声却愈发清晰。
“阿眉!”伴着一声急唤,苏蘅儿冲进房来。温疏眉勉强睁眼,苏蘅儿几步杀到她床前,伸手便摇她的肩膀,“阿眉!快醒醒, 出事了!”
温疏眉精神一震,坐起身来:“怎么了?”
“是督主……”苏蘅儿面色发白, “督主伤着了,我方才去书房看了眼,好多……好多血。听闻西厂还死了不少人……”
温疏眉一时呆住,脑中一阵嗡鸣。
苏蘅儿后面再说的话她都没听进去,坐在床上僵了半晌,嚯地掀开被子,匆匆缠上外裙,上袄一裹,夺门而出。
“阿眉?!”苏蘅儿匆忙跟上,拿起适才放在门边的伞追进雨幕里。
.
温疏眉与苏蘅儿赶到书房时,府里其余二十多名女眷都已到了。
书房前的院子本就不大,廊下便被站得满满当当。性子柔弱些的二十七已哭了起来,呜咽道:“若是……若是督主不成了,我们可怎么办……”
二十七原是个苦出身,祖上犯了罪被没入了贱籍,她打从记事起便在有权有势的太监府中当差。
十余年来,她被转了几手,日子过得颠沛流离,爹娘也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大半载前,谢无扫清东厂的时候,她正在东厂郑督主府里做事。郑督主府里与她年龄相当的姑娘还有很多,他每每来了兴致就爱磋磨她们。谢无杀进去的时候,她就恰在郑督主床上生不如死。
郑督主的被谢无一枚银针贯穿了两边的太阳穴,鲜血滋出来,染红床帐。她当时吓得不行,又见西厂督主进了门来,只当自己也要没命了。
可谢无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出了门。不多时,又有宦官进来,给她送了干净的衣裳。
她被带到谢府,提心吊胆地等了几日,等着这位谢督主如那位郑督主一样逼她侍奉。最后却只等来了阿井,阿井问她会些什么,诗词歌赋、端茶倒水都算。
她想了想说,她会跳舞。之后,府中跳舞的事便归了她。后来又来了个善西域舞的二十八,与她各干各的。
入府这大半年,谢无都没碰过她。偶有闲情逸致时,他会叫她过去舞上一曲,但也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她丰衣足食,赏钱得的也不少。
对身在贱籍的人来说,寻到这样的主家三生有幸。
所以二十七怕极了谢无会死。若他死了,她们这一府的人不知又会被分到何处,不知又会过怎样的日子。
可这份担忧虽是真的,话说出来却不中听。立在门边的孙旭听得紧皱起眉,上前说她:“你可真会说话!盼着点好行不行?咱们督主必有天佑!”
息玫忙打圆场:“都是忧心督主罢了,孙公公……”
话没说完,月门处人影一晃,孙旭一记眼风扫去,忽地愣住。
是他差苏蘅儿去喊的人,但他没指望温疏眉真肯过来。
与阿井对望一眼,二人都不自觉地摒了息,迎上前去。
温疏眉这般一路赶来,初时心乱如麻,现下多少也冷静了三分。见了他们,她屈膝福了福:“督主如何了?好端端的,怎么伤了?”
口吻算得从容,却到底是关切,便让人松了口气。
——在孙旭差苏蘅儿去聆泉斋的时候,阿井直担心温疏眉听说这个消息,便想离开谢府。
孙旭沉了沉息:“前些日子我们听闻蓝砂教教主入了京,昨夜便去追查。不料中了埋伏,督主被毒箭所伤,现下的情形还说不好。”
毒箭?
温疏眉忙问:“是什么毒?可解得了?”
“江湖上的东西,说不准。”孙旭摇头,视线扫了眼这满院的人,又跟她说,“姑娘借一步说话。”
说着他看了眼苏蘅儿手里的伞,苏蘅儿会意,将伞交给他,让他为温疏眉打着。自己跑了几步,也躲到廊下去了。
温疏眉随着他出了院门,又多走出几步,孙旭见四下无人了才停住脚,手往怀中一摸,摸出一枚信封:“督主让我把这个给你。”
“这什么?”温疏眉边接边问。
孙旭沉叹一声:“督主觉得这关难过,昏迷之前交待说,若他醒不过来,让我安置好你。喏——”他的手指在信封上敲了敲,“这是他事先备下的,里头有房契、田庄,还有商铺,我打开看了一眼,都在江南。哦,还有个假籍,应是与那边的衙门也打点妥了。我今晚便可安排人送你离京。”
孙旭说完,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这些话确是督主吩咐的,东西也都是督主准备的,可他觉得先说出来比真等到他醒不过来之时再说更好。
督主对温氏,关心则乱。
他不知他二人近来发生了什么,却看得出督主这些日子的心绪不宁。
温疏眉手里拿着信封,呼吸莫名有些不畅。滞了半晌,她讷讷地将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看了眼,很厚的一沓。
她忽而不敢细看,心里起了一种逃避的心思,好似接了这些东西就像收了他的“遗物”,是不好的征兆。
她于是将信封一把掖回了孙旭手中:“他什么意思。”语中含着三分抵触。
“姑娘,我只是按吩咐办事。”孙旭低眉顺眼,“督主的吩咐,我只管转达;督主备下的东西,我只管依他所言寻出来交给姑娘。姑娘要追问我别的,我便不清楚了。”
他语气轻悠,嗓音阴柔,温疏眉不知为何忽而听得烦躁,倏尔转身,折回院中。
她走得极快,阿井扯着哈欠,忽觉耳边风声一过,定睛间她已迈进门槛。
“哎,温姑娘……”阿井连忙喊她,孙旭跟着踱进来,抬手示意他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