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君潜不许其他男子进阮明姝屋子,所以不管是榕桂还是其他仆从,有事一概都在院外通传。
这时柳芽儿用热水泡过绢巾,绞干后递给阮明姝。
“嗯。”阮明姝踮起脚,轻柔又细致地替他擦过脸,才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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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君潜走到院子里,却没去叫人喊榕桂,而是唤了墨兰出来。
墨兰战战兢兢,脑中浮过无数猜想。一会儿怀疑自己哪里惹少爷生气了,一会儿担心是不是榕桂犯了什么事儿。
“她怎么了,白天有人惹她不高兴?”陆君潜问。
墨兰虽然惊讶,倒是松了口气,只是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说。
“说。”陆君潜语气不善。
墨兰“扑通”跪下,惶恐道:“是大少奶奶。”
“大嫂?”陆君潜有那么一点意外。
“是,小姨娘今日去后面园子找二小姐,回来时路过藏书阁,就上去瞧了瞧。奴婢当时在一旁陪着,小姨娘找到一本书,很高兴的样子,恰巧旁边就有备好的纸笔墨砚,小姨娘就边看边抄了一会儿。”
“然后大少奶奶也来了,看到小姨娘在抄书,就……”墨兰又吞吞吐吐起来,似乎不知该怎样讲。
“就怎样?”陆君潜却没那么多耐心等她慢慢说。
“……就说小姨娘是偷东西,还说小姨娘门户低贱眼皮浅,才会干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事!”墨兰一咬牙,索性都说了。
陆君潜愣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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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见陆君潜随阮明姝一道过来,又惊又喜,忙让丫鬟去取她藏的好酒,又要叫人去加菜。
“臭小子,过来也不叫人先说一声!”老太太笑着骂道。
“别麻烦了,孙子过来也不是为了吃那几口菜,不过是想陪您说说话。”陆君潜说着,在桌前坐下。
老太太一听,自是欢喜高兴,却又忍不住惊讶:“好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以前可从没听你说过什么贴心话,哄老婆子我开心。”
按陆府的规矩,老太太用膳时,媳妇儿们要站在一边伺候,至于妾室则站在角落或外间候命。老太太心疼晚辈,又不想坏这些规矩,因而每次叫阮明姝过来吃饭时,只在丫鬟们上菜,余氏、周氏等人布菜时,才叫阮明姝站在一边伺候。真正开饭时,老太太便叫丫鬟挑些菜出来,送到旁边小桌上叫阮明姝趁热吃。
此刻,菜肴尚未呈上,阮明姝便仍站在一旁侍候。听到老太太问陆君潜什么时候学会哄人了,不由玉手轻抬,掩住唇边笑意。
陆君潜被祖母这么一问,微微发怔,旋即有些尴尬。他自个儿也没察觉,何时变得这般温言软语。
“呀,三弟今天竟也过来了。”
陆君潜还未回话,周氏已经扶着大夫人余氏从帘子后面走了进来,沈氏则和陆有容跟在两人身后。
“你们都来啦。”老太太心情好得很,富态贵气的面容上笑意满满。
府里其他几位姨娘今日也过来了,进来后行了礼请了安,老太太就说这里不用她们服侍,让她们去外间桌上坐着。
周氏等人原本等布过菜后老太太一声恩准,也就坐下来一同吃了。但今日陆君潜来了,便有些拘谨,想按着规矩等老太太吃完再坐下。
未料向来不管这些事儿的陆君潜,一反常态开口道:“都是自家人,一起坐下吃吧。”
他既这么说了,老太太也是这样意思,众人也就不多推辞,笑着应了,各自坐下。
“你也坐。”陆君潜对阮明姝说。
阮明姝正有些无聊地站着,闻言面色一僵,又急又气,偷偷掐了他一下,叫他不要胡闹。
“坐。”陆君潜见她不依,直接拉着她手臂,让她坐在身边。
全然不顾桌上其他人精彩各异的神色。
老太太微微皱了皱眉。
“三.......”周氏自然是最不高兴的,当下就要出言规劝,没料到一向不动声色的婆婆余氏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
周氏诧异望着她,余氏并未看她,神色依然安静慈祥。
周氏知道,婆婆这是让她不要多嘴,只好生生将话忍了下去,憋住这口看不惯的气。
“坐吧。”老太太对阮明姝道,“你不坐,他怕是不愿吃我这顿饭的。”
陆君潜直接将人按着坐下了。
阮明姝如坐针毡,比站着还难受。她宁愿多站一会儿,因为这样可以省去日后很多麻烦。现在看来,老太太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可恶的陆君潜,搞什么名堂,回去后定要好好和他算账。阮明姝暗暗道。
却没料到陆君潜的名堂还没搞完。
众人用过膳,丫鬟们已经开始收拾碗碟,端上漱口杯盏时。陆君潜突然对周氏说:“大嫂,有件事问你。”
他语气淡淡得,说不上尊敬,也称不上失礼。
“三弟请讲。”周氏莫名有些紧张,不由将腰直起来,回他的话。
“园子修缮,是嫂子看着的,拨给的钱款可足?”陆君潜问。
桌上人都是一头雾水,疑惑望着两人。
“自然是足的。”周氏忙道,她从中谋了笔不小的财,连带着她的亲信们跟着赚得锅满瓢满,便是这样,仍结余了不少,记在府上账里。
“怎么突然问这个?”老太太嗔怪道。
“没让嫂子家贴钱就好。”陆君潜淡淡道。
周氏脸色一僵,总觉得话里有话。可陆君潜又不是陆有容,想来不会故意阴阳怪气。
阮明姝眉头皱得紧紧的,心里隐隐有猜想。
“藏书阁里的书,是抄付太师家时得的。”陆君潜用绢巾擦了擦手,“明儿叫人搬到我院子里。你们若是要看,叫明姝帮你们拿。”
果然.......
阮明姝叹了口气。
*
“快去洗吧,呆会水冷了。”阮明姝正坐在妆镜前摘耳坠,从镜子里看到陆君潜还靠在椅背上不动,便扭过头来催促。
她的脸本就骨相完美,此刻在偏暗的灯影下,更添柔媚色气,
这样的佳人绝色,终于叫陆君潜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却不是里间沐浴,而是踱到妆镜前环住她。
“我帮你。”陆君潜忽然兴起,竟要帮她除去首饰发簪。
“噫,”阮明姝嫌弃道,“不要你帮,粗手粗脚的,准要弄疼我。”
陆君潜受了打击,依然不放弃,揪着阮明姝发髻上的白玉簪头就要朝外抽。
“快别弄......”阮明姝忙按住他的手。
“你不高兴?”陆君潜问,旋即又用肯定的口吻道,“你还在生气,怪我在老太太处......”
“没有。”阮明姝自己摘了那簪子,将如瀑青丝散下。然后转过身子,坦诚地与他对视。
“你是为我出头,我再生你的气,那也太不讲道理了。”她说着拉起陆君潜的大手,脸上露出点笑容。
陆君潜蹭了蹭她的额头,轻叹一声:“我知道,这样做大嫂定然更不待见你,我又常常不在府中,不能相护。只是若我装作不知,任你被她欺负,难保她不变本加厉,所以才想着敲打她一下。”
还不敢太伤她面子,叫你日后难做。
“我担心的并不是她,”阮明姝小脸贴在他健硕的胸膛,“我是怕老太太觉得我吹枕边风,惹得你们不合。”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的担心。
老太太对她的偏向,全然建立在她懂事有分寸的基础上,若是让老太太知道,她并不甘心当小妾,那时,老太太还会这样对她好么?
“我会和她解释的。” 陆君潜安慰道。
阮明姝没说话,只静静抱着他,任他修长有力的五指从她青丝中穿插逗弄着。
“让你爹好好准备春闱吧。”陆君潜沉默了一会儿,这样说道。
阮明姝抬起头看了看他,挪开目光后问道:“你不喜欢我爹吧,是不是有些看不起他……”
她声音很平静,面容也未见难过,心里却是酸酸涩涩,她知道她爹爹有不好的地方,可即使这样,她也不想任何人嫌弃她爹,陆君潜也不行。
陆君潜想了想,坦率道:“不喜欢是真,看不起却没有,相反,某些方面我挺佩服他。”
“真的么?”阮明姝心里舒服多了,看着他的眼睛问。
“真的。”陆君潜拿起梳子,开始替她梳弄起来。“早上十几年,轻狂年少时,确实看不惯许多人,甚至疑惑有些人存于世间有何意义。”
“现在呢?”
“现在?”陆君潜嗅着她发丝上的清香,“现在我觉得,人的出身境遇各不相同,用一杆标尺丈量也有不公之处。”
“就像你爹,他出身清寒,没有种过田,没有做过官,没有混过行伍。在我看来,他能做到有学问,品行正便很好,没道理苛求他同身居高位的人看得一般清。”
阮明姝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又比如小柔,”陆君潜难得说起这些,“幼时我同她一块长大,觉得她哪里都好。后来从秦州回来再见,又觉得她骄奢狠毒,想同她划清界限。”
“小柔……?”阮明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君潜是在说盛意公主。这是陆君潜头一次主动提起赵令柔,阮明姝有意回避,先前也从未探问。
小柔。
原来,他是这般称呼她的呀……
“这些年,倒是觉得也不能全然怪她。”陆君潜正欲接着说下去,发现阮明姝垂眸不语,似乎并不愿意听的样子。
“我看了你爹往年的答卷。”他立刻换了个话题。
阮明姝果然被吸引过来,也不纠结“小柔”和“阮明姝”这两个称谓之间到底差多少了。
她讶然望向陆君潜,犹疑道:“……你不会帮他徇私舞弊的吧。我不求我爹有什么功名官位,只要他清清白白,平平安安就好了。”
陆君潜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他若想做官,我随时可以帮他谋个清闲职位。但在科举中弄虚作假,绝不可能。”
阮明姝笑着将头一昂:“是了,弄虚作假,我家也不稀罕。”
“不过,”陆君潜慢悠悠道,“你可以提醒他一下。明春再考,要么本分解释经义,要么笔下生花,歌颂太平。别再酸不拉几,纸上空谈国策军务。皇帝不爱看,我看不上。”
他说得不留情面,虽知是为了爹爹好,阮明姝面上仍有些挂不住,扭过不理他了。
“你信我,”陆君潜正色道,“明年你爹便能中,春闺本就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