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姝进屋后,将两人喊到身边。
“我要走了, ”她语气平静, 伤感之意却是掩饰不住, “天下无不散宴席。相识一场, 多谢你们敬我、帮我、扶我。”
柳芽儿瞪大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墨兰则似有所预感, 默默红了眼圈。
“陆府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但这点心意希望你们收下。”阮明姝说着,从桌下捧出两个小木匣, 正是前些日子绿绮送过来的。
“是些银子打的首饰,并不值钱。但做得精细,节日里戴着也不失礼。日后若有急用,也方便兑换出手。你们收下吧,就当是我们彼此留个念想。”阮明姝娓娓劝道,“这儿有封信,将军回来时烦劳你们转交于他。除却我自个儿的事,也求了将军,等我走后把你们分到二少奶奶处当差。”
“呜呜......”柳芽儿听了已是忍不住哭出声来,跪在她膝边。
墨兰擦了擦眼泪,也跟着跪下来。
阮明姝拍拍两人,强笑道:“好了,车马在外面等我,不再多说。最后一次了,还是要麻烦你们帮我收整一下衣物。”
其余东西,她已早早收拾好。除却她自个儿带来的,便是陆君潜送她的笛子、匕首,其余的倒都没拿。
老太太给她的信封里,除了证明她是自由身,与陆家再无瓜葛的约据,还放了两张银票。阮明姝抽出来,塞回她留给陆君潜的书信里。
*
马车隆隆跑着,车轮碾过处,雨花四溅。
阮明姝在自家院前下了车,唤屋里人出来拿东西。
“小姐!?”素绢跑来开的门,见是阮明姝,很是吃惊。
屋里人也听到动静,未多时,阮明蕙、绿绮等人都跑了出来。
“阿姐,不是说明日回来么?”姐姐回家虽然高兴,但见驾车小童和素绢手忙脚乱地从车上搬东西,阮明蕙有些慌了。
“阿姐回来了。”阮明姝故作轻松,朝众人笑笑,对阮□□道,“以后不走了。”
阮文举站在众人身后,目光恰同女儿对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来吧。”他连声道,抹了抹眼角。
出乎阮明姝意料,父亲并没有高中后的狂喜兴奋,也没有见她灰溜溜回来后的洋洋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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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求了老太太,老太太开恩,放我回来的。”阮明姝又一遍解释道,只觉整个人空荡荡的,提不起精神。
屋内一片沉默。
“这样最好!”阮文举终于忍不住开口,“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阮明姝又叫他气得脑袋发疼,“爹,你一定要我说明白么,我们凭什么和人家说两不相欠?是我们欠得太多,根本还不起,女儿没有脸再在陆府呆了,你懂么?”
她说完许久,胸脯犹兀自起伏着,委屈涌上心头,不由别过脸,将眼泪抹去。
阮文举梗着脖子,怒道:“欠什么了?我求过姓陆的么!他自个儿声名狼藉,还假惺惺发善心,我阮文举不稀罕!我宁愿这颗头叫摘了去,也不需要他装好人!”
阮明姝点点头:“好啊,有你这句话,女儿也安心了。以后大家伙死在一块儿,女儿下去也不怕没脸见娘亲。。”
“你......你你.....”阮文举气得脸色发青,“大好的日子,一直死不死,我看你是想气死我!”
“我不敢,我担不起不孝的名声。”阮明姝吸了吸鼻子,“爹你放心,你尽管继续找陆君潜麻烦,真出什么事,女儿一定下去给你陪葬。”
“姐!别说了,求你别说了.....”阮明蕙哭着抱住她,哀求道。
阮明姝深深吸了口气,压住心中汹涌的波澜,片刻后才开口:“现在我也回来了,爹你若是再找陆君潜麻烦,我是真的没脸活下去了。”
“你现在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阮文举又急又气,“他怎么样哪里用得着你来操心,你以后不许见他,不许再有任何瓜葛!我们阮家的家风名声再不能坏了!”
“既是如此,爹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阮明姝冷冷抛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走。
阮文举震颤过后,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今日殿试上与他认知相悖的种种,再加上此刻女儿的一番冷嘲热讽,叫他多年来笃定坚信的那堵忠奸善恶之墙,隐隐裂开条缝。
快到门前时,阮明姝忽地定足回首:“把青罗叫到我屋里,别说她身子不舒服,就是瘫了,也给我架着过来。”
素绢三人被她语气中的寒意吓到了,慌忙点头相应。
“明蕙,你也过来。”阮明姝缓了缓语气,对妹妹说道。
青罗走进阮明姝屋里时,脸上还是带着怨意的。
直到对上阮明姝有些伤感的目光,她才意识到不妙,慌忙跪下,朝坐在椅子上的阮明姝重重磕了个头。
“小姐......”声音抖得厉害。
阮明姝望着她低垂含泪的面容,五六年的时光,一幕幕从她眼前飞掠而过。
她半响没说出话来,再开口却已经下了狠心。
“你该知道我为何事找你。”她平静道。那日陆君潜怒气冲冲地拿出避子药,她立刻就知道自个儿身边有鬼。
怎么早上送来的东西,藏得好好的,下午就叫陆君潜翻着了?
于是便留心探察,其实都不用查,她只将引路的剪枝叫来问问,便什么都知晓了。
“奴婢错了,奴婢知错了!”青罗泪流满面,叩首求她。
“你恨我恨得紧啊,”阮明姝叹息道,“那药,藏在盒子底下。云西给了明蕙,明蕙都不知道其中隐情。你倒好,帮我送个东西,还把盒子仔仔细细搜了一遍。我猜你是偷听了我和云西说话,又或者云西和别人的话,是不是?”
阮明姝说着,只觉脊背发寒。她待青罗,不说像姐妹,也算半个家人。她知她心高气傲,屡屡僭越,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竟是养了条毒蛇在身边。
“奴婢不是有意偷听的,是不小心听到!”青罗还在挣扎着辩解。
“好,我信你不小心听到,信你不小心发现匣子的秘密,但在陆君潜面前摔倒,说你是来送药的,也是不小心!?”阮明姝心窝发凉。
“我,奴婢.......”青罗惶然急思着借口,却见阮明姝目光冷冷,一 旁绿绮等人都又惊又恨地看着自己。
“我们家哪里对不起你了,青罗姐姐。”阮明蕙质问道,一开口,又是想哭。可她烦死自己总是哭哭啼啼,于是使劲瞪大眼,将眼泪强憋了回去。
青罗嚎啕一声,捂脸痛哭。她后悔了,她不该那么冲动的,一下子就叫抓住把柄。若是阮家将她赶走,她该怎么办呢!
“不是,我对小姐没有,也不敢有半分不满,”她哭着说,“我只是太恨陆君潜了!他是个刽子手,我家、我外祖付家,都是叫他抄家灭族的。小姐对我恩重如山,奴婢怎么会害小姐?奴婢只是想让小姐和陆君潜分开,让小姐离这个恶魔远一些......”
她这样一说,屋里几个丫鬟都面露同情,阮明蕙脸上也显出些为难的神色。
“你外祖是付太师?”阮明姝虽开口问了一句,神色却是没什么变化。
“是,是。”青罗急急点着头。
“付家通敌卖国,按律该诛九族的,圣上和陆将军开恩,只斩了你们三族内男丁的头,你还有什么好恨的?”阮明姝忍不住道。
第76章
在阮明姝看来, 付太师及其独子通敌卖国的案子,由三司会审、圣上亲批,是证据凿凿, 早有定论的事儿,她不明白为何总有人骂陆君潜?就因为付太师曾给他授课启蒙?
青罗这样也就罢了, 毕竟死去的是她至亲。阮明姝搞不懂的是她爹那号人,一点儿证据都没有,哪里来的底气指责陆君潜忘恩负义, 陷害恩师?他们宁愿信付太师所谓的德行声望,也不愿信实打实的证据。
“没有!”青罗大叫一声, 激动异常,“我外祖怎么可能通敌卖国!他是帝师,是士子领袖,万人敬仰,他怎么会通敌!他图什么!”
“是你外祖的儿子通敌, 被西辽女人迷住了。你外祖为了替他遮掩,害死好多忠良哩。”这桩案子当年之轰动,阮明蕙那时还是个娃娃都知道。此刻她小声提醒,因青罗凶狠的目光, 显得有些弱气。
“不不, ”青罗摇头, “谁都知道, 我舅舅被定罪后,圣上根本没有责罚我外祖, 我外祖是无辜的。可谁知他见了陆君潜一面,当天就中毒离世。陆君潜紧接着就抄了我外祖的家,灭了我们三族!是他害了我外祖, 因为我外祖声誉朝野,不支持他篡位!他除掉我外祖,文官们就了没骨头,再不敢同他做对......”
“你外祖是自杀,大理寺是如此昭告的,”阮明姝听得心烦意乱,直接打断她,“就算真的是陆君潜干的,也与此事无关。”
“我不管你和陆君潜有什么仇。但我是你主子,对你有恩无亏,你却恩将仇报,出卖我,置我于险境,我不可能再留你。”阮明姝直直对着青罗难以置信的目光。
“不要啊小姐,不要!不要赶我走.......”青罗哭着跪爬到她身前,晃着她的膝盖哀求。
绿绮等人都面露不忍,却又不敢开口求情。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求。”阮明姝硬下心来,叫自己不要心软。她能感到,青罗对她并非没有怨言,甚至恰恰相反,她怨她。今日心软放过青罗,明日哭的也许就是她自己。
“明蕙,你的意思呢?”阮明姝转向妹妹,问道。
阮明蕙背脊僵直,显然没想到姐姐竟会问她。两只小手攥了又松,脸上露出慌乱。她知道姐姐在有意考验她,可是她也是真的不忍心赶青罗走。
“二小姐,二小姐!你可怜可怜奴婢吧,我一个弱女子,没有家人,出去该怎么办啊?”青罗转而又去求阮明蕙。
“我,我.......姐姐......”阮明蕙无措地看了看阮明姝。
阮明姝看着她惶急的小脸,到底不忍,便不想逼她,决定自个儿发话将青罗打发走。
“你可以去当姑子,可以嫁人,可以给别家当奴婢,还可以去其他铺子当帮工养活自己,怎么就活不成?”一直沉默的绿绮说话了。
“绿绮你!”青罗恨得咬牙切齿。
“绿绮说得对。”阮明蕙明白姐姐的苦心,小拳头攥紧。她眼里含着泪,语气却是决然:“青罗,我们家不能留你。”
“姐姐,给她些钱,再叫她走吧。”阮明蕙转向阮明姝,请求道。
阮明姝点点头,因妹妹最后的决断而感到欣慰。
如果可以,她当然想护着妹妹一辈子,让她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下去,可这显然不可能。她会走,阮明蕙也会嫁人,她们总有分离的一天。不过好在,妹妹已经比以前成熟多了。
阮明姝担心阮文举知道青罗身世,再搞出什么同情不忍的戏码,不许赶人走,因而才避开他,在自己屋里审问青罗。现下,她自然也想快刀斩乱麻,叫青罗早些离开,别闹出大动静。
可青罗死死抱住阮明蕙的腿,任凭素绢几个拉都拉不开。哭喊声更是绕梁不绝,想必没多时就能把阮文举引过来了。
阮明姝心头一阵恼怒,本还想着天色已晚,明日再将她打发走,现在看是一刻也不能多留——谁知夜里她又使出什么招数来,若是悬个梁,割个腕,到时候想赶也赶不走了。
于是她让素绢等人让开,自己蹲下身子,语气淡淡:“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我可不想用它。”
青罗一愣,又惊又怒望向她。
“现在你还能自己往外面走,出去便是自由身,我不会为难你。”阮明姝继续道,“你若不肯,那只能有我给你指派了,街尾的张屠夫在寻老婆......”
“阮明姝,你好狠!”青罗恨声道。
阮明姝笑笑,眼神更冷:“再敢多说一句,我可要变主意了。”
说话间,红绫拿了包裹出来。
阮明姝往青罗身上一扔,不再说话。
青罗爬起来,愤恨的目光将众人一一扫过,转身扎进雨幕之中。
她跑出阮家大门,越跑越快,越哭越狠,跑到清河坊门楼时,终于忍不住,重重跪倒在石板路上。她痛苦嚎叫,纤手死命捶打着地面,没多时便鲜血直流。
“我恨你,老天爷!我恨你!”她正哭喊间,忽见远处一人骑马,渐行渐近。
身形是如此熟悉......
“赵奚?赵奚!赵奚!”她像将死之人见到救星,踉跄奔着扑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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