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迟迟病卧不起, 宗朔散了朝会,还是忍不住又去凰安宫看了一眼。胡婕妤出来迎驾,道皇后已好些了, 今早坐起来用的膳, 还把皇后这几日的膳食、用药情况有条不紊地说了一遍。
宗朔原本还觉得胡婕妤沉闷无趣,如今见她对顾言薇这样上心侍奉, 难免不高看一眼,勉励了她几句,复站在窗下,陪顾言薇说了一会话。
顾言薇不愿见他, 宗朔很能理解。
女人没有不爱重容貌的,顾言薇虽说是武将家的女儿,生得天然一副英姿,但若仔细妆扮, 在宫里的女人堆里, 却并不逊色于旁人。知道她身体有起色,宗朔也就放了心。
“药材若有缺的, 让李尚宫来报给朕,朕开私库给你。”
隔着窗, 宗朔只能看到顾言薇一道纤瘦的影子,“陛下多虑了,臣妾这里尽够呢……还有谢美人先前进给臣妾一根百年老参, 这次派上了大用场。”
宗朔声音一下子提起来, “谢小盈?”
“……是。”顾言薇掩首咳了几声,“臣妾不便宣她,若陛下见了谢妹妹,代臣妾道一声多谢吧, 是她有心了。”
宗朔沉吟片刻,竟没接这个话茬,只说:“朕今日没传外臣,就在金福宫待着,你若还有什么需要,只管打发人来寻朕,不必忌讳。”
顾言薇也没再提起谢小盈,垂首道:“陛下宽心,臣妾一定好生将养,不令陛下再担忧了。”
这厢安顿完,宗朔才上了步辇,往金福宫去。
诸王就藩,豫王奉旨是去河南郡通渠修坝。宗朔一直记得,当初先帝征战北狄,他以东宫太子的身份监理朝政事,曾遭遇的黄河大水,漂没二十余郡*,饿殍遍野,粮仓遭劫。若非先帝当机立断,脱战回朝,宗朔几乎不敢想象会发生多恶劣祸事。
那一年延京城被流民涌入,北方多郡有人揭竿而起。幸好那年南方粮食丰收,朝中大军亲自押粮北上,官府开仓赈济,才终于平息下去。
先帝为了这水患还下了罪己诏,宗朔那时就已然醒悟。外敌侵侮固然可恨,若不能安定民本,使民休息,这宗家的天下,他们照样坐不太平。
宗朔登基以来,除了笼络南方士族,延续前朝的科举取士以削弱世家势力,另一头他看重的事,就是在河东、河南两郡通渠引流,修坝防洪。只是这工事既需要农民徭役,更需要国库拨钱。当今户部尚书是英国公杨守的堂妹夫,是英国公一系的人,豫王并工部尚书为了修水坝索钱一事,这两个月来在朝堂上弄得腥风血雨,几乎快为这点事形成党争了。
后面豫王人已就藩,不在京里,凭工部的胡尚书一人斡旋,堪称是左右支绌。幸亏魏国公终于从去年索军粮的事里回过味儿来,总算不撺掇着兵部求兵费。礼部尚书最是知情识趣的,见双方掐得厉害,自行退避,断然不敢拿今年的采选与长公主出降之事搀和。最终,户部借口用尽,最终还是松了口。
然而黄河每年两汛,上游春汛,下游夏汛。修坝开渠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工程,农民除了徭役还得放田假回去播种。若真等着户部松口,再派人运钱、运粮过去,单一个“拖”字诀,都足够叫豫王有苦说不出。
不幸中的万幸是,豫王和谢家走通的关系今次派上了用场。
豫王先一就藩,谢家就派大儿子亲自押钱粮上豫王藩邸,“孝敬”起来了。这原本是去年豫王陪着皇帝南巡,就已经和谢家说好的事,一大笔钱粮,专是为着修坝通渠的工程。虽然户部这边才松口,但豫王那边实际上已经开工大半个月了。
宗朔这段日子被杨守气得不轻,特地派了信得过的人去户部盯着进度。
好在豫王一封密奏,告知宗朔,他因收到谢家献的钱粮,二月中旬就已经率部监管通渠,大坝修筑也尽在计划之中,宗朔总算松一口气,心里不由大赞谢氏,他们如此应诺之举,既是功劳,更是功德。
他命人研墨,开始琢磨着回豫王的信。
豫王宗弛毕竟同其他藩王不同,乃是宗朔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二人在宫内算是相依为命的长大,尤其在先太子、先皇后接连薨逝后,兄弟二人更是有一段日子抵足而眠,相互依靠。
成元五年,朝内已经摆平了河南郡贪墨一案。如今河南郡由上至下都是宗朔派去的自己人,豫王到此处行事,应算得上顺利。
公务宗朔能放心,挂念的不免就是些私事了。
宗朔正要提笔,常路从外头弓腰步进来,低声禀告:“陛下,谢美人命宫婢来给陛下送新制好的军棋了。”
“宫婢来送的?”宗朔拧眉,表情明显不豫,“那她人呢?”
常路讪笑,“这……奴不知,可要奴去问问?”
宗朔悬着臂,墨汁顺着笔尖滴下去,在宣纸上洇开。他低眉扫了一眼,有些不悦地撂下笔,伸手撕了纸,揉成一团。
常路立在下面,一句话都不敢吭,心里却料定了——陛下这是还在跟谢美人暗中较劲呐!
宗朔一直没去后宫,起先是为着政事,忙得顾不上。虽然传人来过金福宫,但晋廷有规制,被召幸的内宫女眷,除四夫人外,照理是不得在金福宫内留宿,都要打发回去,算是个纯伺候人的事。但凡宗朔心里头尊重些、有情分的,譬如林修仪,那他都愿意多费点功夫,亲自过去,能显得多些温存,绝不会轻易召至金福宫来。
清云馆的谢美人,常路看得出来,那在陛下心里头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她没被点过名,是在常路预料之内的。
等后来政务没有刚过完年那么紧凑磨人,皇帝倒是惦记起了清云馆,常路便被他问过好几回:谢美人的军棋可送来了?
然而左等右等等不来,常路奉旨,偷偷去造办司问了一次进度,这才知道,谢美人居然特地叮嘱过——无须赶工!
这话常路回给宗朔,可算是把皇帝给惹着了,再也没提过去清云馆的事,更不问军棋做没做得了。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谢美人这军棋,总算给敬上来了。
宗朔坐在上头,沉默了好半天,一看就是在生闷气。常路不敢动,隔了许久,方听见皇帝慢慢开口:“谁来送的棋?传进来,朕要问话。”
常路赶紧答应着去了,只盼谢美人打发来的是个能说会道,千万别惹急了陛下的机灵人。
不多时,常路领着一位个子不高,穿着绿裙宫装的婢子踏进殿来。
女孩跪在地上,声音十分脆爽,“奴荷光,拜见陛下。”
“哦,是你,臭棋篓子。”荷光听见殿上男人的声音响起,她脸霎然就红了。皇帝约莫是以为她被这名字臊住了,岔开话道:“起来吧,军棋呈上来给朕看看。”
荷光垂首起身,双手将沉甸甸的三盒棋子交给常路,随即便依着规矩,站定不动。
宗朔打开匣子挑着看了看,军棋样式做得比上一幅精致多了,他指腹摩挲着棋子边沿的镶金,若有所思。
半晌,荷光听见上头传来一声轻哼,她分辨不出皇帝是喜是恼,一时没忍住,抬了起头。
宗朔对上宫婢如此大胆的目光,立刻不悦,沉眉斥责:“哪学的规矩?胆敢直视朕?”
荷光吓得赶紧跪下去,连声解释说:“陛下恕罪,奴是担心陛下不喜欢这军棋,才言行冒犯了。这次的军棋谢美人费了心思请造办司打制的,生怕造办司不精心,还额外贴了钱去,花了好些时日才制得的。”
她这番话来的路上一直在编。
莲月恼她为了讨好娘子,居然来给陛下献棋,娘子也以为她是听话懂事,才答应下来。然而荷光的胆子实在比两人想象得都大,她是编了一整套的说辞,此番打定主意,想通过这三盒棋,把宗朔劝去清云馆!莲月为了不让娘子装病避宠,已与娘子发生过一回龃龉,如今是时候由她来挺身而出了。
若是成了,陛下与娘子便能重归于好;若是不成,那此举行事若有不慎,皇帝也最多是命人打骂她一番。荷光左思右想,都觉得不能任由自家娘子这样与世无争的过日子。
陛下英武睿智,而她们娘子又聪慧可人。荷光每每见宗朔与谢小盈私下相处的亲密,总是禁不住脸红耳热,有些说不出的艳羡向往。这样一对“有情人”,如何能分开呢?
陛下的圣恩,她荷光仅仅是一介奴婢,自然不配受沐,可她们娘子就不同了。荷光便决意,如今要替她的娘子争上一争!
荷光这番话说完,宗朔憋着的气,果然消散了不少。
他沉默片刻,语气和悦起来,“既是费了心思,谢美人何不亲自给朕送来?”
荷光早有准备,脱口回答:“陛下恕罪,我们谢美人最是谨慎乖觉的性格了。谢美人去过崇明殿几次,在内廷里很是扎眼,宋尚仪教导我们美人规矩时还说过,此举甚为不妥。美人并不知陛下今日在金福宫理政,为求稳妥,是以遣奴为陛下献棋。”
她这本是给谢小盈找的借口,却不想正提醒了宗朔先前在崇明殿不慎迁怒谢小盈的旧事。
宗朔心里有些好笑地想,谢小盈那性子,说好听了固然是谨慎乖觉,往难听里说,那就是胆小怕事!
原先就是个不开窍的,若还指望谢小盈能像林氏、金氏那般博宠献媚,怕她是没有这个魄力了。
思及此,宗朔终于感到一些释然。他起身,指着那三盒军棋,对常路吩咐:“顶上那盒,赐豫王,他玩得不错,叫他忙里偷闲拿这个取个乐。第二盒,赐工部胡尚书,他最近办事愈发进益了,叫他劳逸结合,学着玩玩这个。”
送出去两盒,剩下的宗朔就舍不得了。正好一盒放在崇明殿,一盒留在金福宫。
他倏地想起什么,扭头问荷光:“你刚说,谢美人还贴了钱给造办司?她贴了多少?”
荷光愣了几秒,她没想着皇帝会问这种事,提前没准备。好在莲月每次打赏都是有数的,荷光大概也清楚,她想了片刻便回答:“应有四五块金圆饼。”
宗朔还没发话,底下常路就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就造办司那群狗奴,凭什么收这么大手笔的赏???
“别这么没出息。”宗朔骂了常路一句,沉吟片刻,开口道:“太府寺今年不是新进了几副花头簪?你去都拿上。再有,去开库,挑两匹颜色鲜亮的织金锦,两匹缭绫,两匹轻容纱,也一并抬上,随朕去一趟清云馆。”
常路瞪了半天眼睛才反应过来,好家伙,太府寺右藏署*进上来的花头簪一共六十六对!那是一年份给皇帝备着赏女人用的,其中还有给皇后的数呢,陛下这是要全给谢美人拿去??织金锦就不说了,那缭绫与轻容纱哪个不是在民间值得一匹万金的稀罕贡品,每样赐两匹??
四五个金圆饼要是能换来这么些东西,他也可以掏这个钱啊!
宗朔可由不得常路发怔,他话说完,抬脚就从金福宫大殿里迈了出去。
常路连忙追出去,一边击节喊人传辇,一边又惦记着要去后头库房里,亲自帮宗朔拿东西。
一个人分不出两个身子来,常路实在没办法,终于叫出了被他按在茶水房里受冷遇的赵良翰。常路咬着牙道:“你服侍得仔细,赶紧跟上陛下,我取了东西就来。”
赵良翰嘿嘿一笑,拱手道:“多谢少监提携。”
顾不得听常路骂他,赵良翰已经满面春风地追了出去。
第35章 金玉俗物 想把清云馆改成花头簪博物馆?
因延京城内已是春风煦暖, 飞霞宫内栽种的红叶碧桃开得团花锦簇、如霞似火。林修仪想起前两日宗朔来时,正是夕阳余晖,宗朔立在庭院里, 开口赞了一句“万里彤霞烘玉宇”, 当时她还没听懂那句词,只笑着逢迎, 如今回忆起来慢慢推测,陛下许是喜欢这红叶碧桃的盛景?
想到这里,林修仪便对宫内侍弄花草的内宦道:“去拿一柄花剪来,我裁几枝子碧桃, 回头命人给陛下送去。”
内宦刚答应下来,替林修仪去尹昭容处传话的锦书从飞霞宫外步进来,她见林修仪立在庭里,满面堆起笑, 几步走近, 先叉手一礼,随即便兴奋道:“修仪, 奴刚从平乐宫回来,隐隐瞧见陛下仪驾了。”
林修仪果然眼神一亮, 她看了眼尚早的天色,难掩喜悦,“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锦书抿唇笑, “奴侍奉修仪这么久了, 还能分辨不清楚陛下的仪驾吗?”
这话很委婉地恭维了林修仪的圣宠,林修仪面有得意,却还要假装骂锦书,“该掌嘴, 这话也是咱们能说的?”
轻斥了宫女,林修仪便匆忙折身进了寝殿,唇峰添些丹红口脂,面颊又细细敷了层粉……她知道自己有年纪了,在这阖宫鲜艳的花儿里,愈发显不出颜色来,便唯有靠妆容强撑。
好一番忙乱地打扮,林修仪还暗自庆幸,今日抬辇的人脚步缓,若搁从前,陛下这会儿兴许都到了。
扶了扶髻上簪花,林修仪赶紧踏出殿,往飞霞宫外迎去。
然而,等她到了宫道上,才发现皇帝仪驾已从飞霞宫前经过,远远只剩一道逶迤影子了。
林修仪怔愣片刻,臊意油然而生,她扭头恨恨盯着身后的锦书。
锦书也是慌了,匆忙跪下去,为自己开脱道:“修仪恕罪,奴是想着陛下这些日子进后宫……只来过咱们飞霞宫,是以才……”
林修仪恼得满面生红,她一跺脚,伸手拽起锦书,“在这里跪着算什么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自作多情了?”
锦书吓得立时爬起,却也不敢再说话。
林修仪憋着气往回走,好半天才想起来,吩咐锦书:“拿点钱,悄声打听着,看看陛下究竟是往哪里去了。”
她自我安慰着,未必就是去旁的嫔御宫中,兴许是探望太妃们,又许是忙政事乏了,想去散散心……
清云馆内。
兰星与莲月一并侍奉着,谢小盈正在试她们从尚功局司制处领回来的春装,宫内每逢年节、换季,都有给嫔御赐下的绸缎用度,但那些多是份例内的常物,挑不出错,却也瞧不上好。莲月是跟着谢小盈打南方来的,见识过更多织罗样子,因此没动宫里赏赐的绢帛,而是拿了当初她们带进宫的绫匹,送去给司制处的针线宫女裁剪。
宝蓝绫十二破间裙,搭了一件梅红绫的夹衫。莲月捧起裙袂上平针绣出的鸾鸟,指给谢小盈看,“都说咱们南边绣娘针法好,可娘子瞧瞧这宫女的活计,也真是不差了。”
谢小盈看不出绣工好坏,但莲月说好,那多半是真得很好,她原地转了个圈,兰星往她肩上搭了一条薄纱帔子,谢小盈勾臂挽住,回身往镜子里看了一眼,端的是飘飘欲仙。新衣服终归是让人心情好,谢小盈很满意,“这身儿确实不错,比刚刚那身红绿配的好看。”
话音方落,冯丰隔着屏风,语气克制不住欣喜地禀报:“回禀美人,陛下至。”
谢小盈愣了几秒,不可置信地反问:“陛下?陛下怎么会来?”
没等冯丰说话,一道颀长影子已由日光印在了谢小盈衣帽间外百子石榴的屏风上。
男人愉悦的声音响起,“朕如何不会来?”
谢小盈下意识捂嘴。
宗朔绕过屏风踏入,兰星与莲月已跪在了地上,只剩谢小盈孤零零地立着,纤纤弱弱一道倩影。一个多月没见,人怎么瘦了?宗朔一时有些心疼,上前两步,手指落在谢小盈肩头,替她将滑落地帔子往上提了几寸,“怎么穿这么少?天儿还没热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