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盈感激地向他点点头,知道对方这是给她卖好, 不让她直接进去趟雷。
于是赵良翰先进大殿,片刻后他与一个满头是血的内宦一起退了出来。赵良翰对谢小盈压低声提醒:“美人莫怕,是底下人做事不仔细, 打翻了茶, 弄污了陛下的公文,没什么大事……您请进吧。”
谢小盈松一口气,这才由荷光上前,帮她解了斗篷, 略整衣衫,随即踏进大殿。
宗朔正坐在罗汉床上阴沉着脸,地面一片碎瓷残渣还没来得及收,有几本沾了水的文册被随意地摆在榻几上。谢小盈垂首行礼的功夫,有几个内宦悄无声息地入内把狼藉全收拾了。
“过来坐。”宗朔语气仍听着不大好,但起码没发怒。
谢小盈挨着榻边坐下,谨慎地问:“陛下传妾过来,所为何事?”
宗朔也懒得与谢小盈兜圈子,他撑着额头,看起来有些倦怠,开口的声腔也是淡淡的,“朕听人说,你与淑妃带着大皇子去学骑马了?”
谢小盈须臾怔愣,立刻否认,“不是的,因听说琪郎长这么大,还没怎么见过马,所以妾与淑妃只是带着琪郎看了看,给马喂了根胡萝卜,就叫乳母把孩子抱回去了,并没有让琪郎去学。”
“琪郎?你叫得倒亲近。”皇帝这句令人辨不出喜怒,谢小盈偷看了宗朔一眼,发现他正闭目养神,因此也无法从男人目光里探寻他的情绪。
谢小盈低头,摆弄着衣角,小声地解释:“小孩子怪可爱的,淑妃也没拦着妾这么叫,所以……”
宗朔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好半晌才睁开眼,“是朕疏忽了,大皇子虽不至于这么早开蒙,但学学骑射是应该的。此事最重童子功,原不该拦着他。”
虽这样说,可谢小盈觉得宗朔的语气听起来依旧不怎么高兴。她打量皇帝,皇帝也扫过一眼,看了会她。两人视线交错,谢小盈眼底昭然的关切意味,让宗朔总算生出点笑意,“盯着朕干什么?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枉费朕对你上心。”
“……哈?”谢小盈错愕。
宗朔就猜到谢小盈根本不懂怎么回事,恨铁不成钢地解释:“朕早就与你说过,让你提防着一点杨淑妃的用心!朕才叫你们两人一起学骑马,她扭头就带大皇子过去是什么意思?”
谢小盈整个发懵,“这……原本妾还问过淑妃的,大皇子不会骑马,要不要来和妾一起学。但淑妃说皇子身份金贵,一直没肯带他。只是前几日觉得天气要冷了,才抱大皇子过来见识一二,应该没别的意思吧?”
“没别的意思?”宗朔高高挑起眉梢,咬牙切齿道:“朕看她是故意的!想叫满朝文武知道朕有多狭隘,朕自己的儿子,连骑个马朕都不许?多可怜见的,还要靠贵为四夫人的母亲去求宠妃赐面子,方能骑上一回!!”
谢小盈听出皇帝这句话里的反讽,立刻猜到怎么回事。
多半是有人借着这个事在朝堂或宫外散播了,伤了皇帝的面子,宗朔这才恼了。
真会是淑妃做的吗?谢小盈实在不信。淑妃要有这个算计,早在一开始她主动提起的时候,就可以带大皇子来,得以成事了。偏拖到这个节骨眼上才传出去,怎么瞧都不像淑妃的手笔。
可谢小盈又很知道,当着皇帝的面,她若为淑妃张目,恐怕没什么用。这两个人彼此都有成见,再加上前朝后宫复杂的背景,谢小盈是没本事调和他们两人矛盾的。
迟疑片刻,谢小盈索性大包大揽地认错,她起身,冲着皇帝跪了下来:“这事都怪妾,若不是妾贪玩好动,非要在内宫学骑马,就不会为陛下惹出这么多非议了。”
宗朔伸手拉人,并不迁怒:“是朕给你开的恩准,怎么能怪到你头上?真要怪,只能怪你不识人心,对淑妃太不提防!”
谢小盈顺势起来,并不在杨淑妃的善恶中与皇帝争辩,她只说:“其实妾仔细想过,大皇子才三岁多的年纪,这么小就学骑马也太危险了,他连坐都坐不踏实呢,这就要上马背,万一摔出个好歹谁能负责呢?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妾虽不知外头的人怎么议论的,但会在这上面斤斤计较生事的,一定是贪图名利、不顾孩子的刻薄爹妈!”
谢小盈理直气壮地斥责,反倒把宗朔说得一愣。
他正为自己疏忽了大皇子心虚呢,怎么经谢小盈的嘴一掰扯,倒好像他用心良苦来着?
宗朔望着谢小盈,“你真这么想?”
“真的啊。”谢小盈信誓旦旦,“陛下还记得当初您不叫大皇子开蒙,妾不是特地让人给淑妃传过话吗?那时候妾就觉得,小孩子嘛,晚点读书正好呢。琪郎眼下是多贪玩爱闹的年纪啊,什么事都不懂,每天看会蚂蚁搬家就高兴极了,干什么要让孩子早早上学啊!骑马也是一样的,小孩子还不懂轻重,最容易出事的年纪了。比起什么学问本事,还是孩子健康平安最要紧。”
宗朔听谢小盈这么言之凿凿的语气,心情一点点释然。
只他不大苟同谢小盈的观点,板着脸教训:“胡说,三岁开蒙是最好的年纪,正因稚子不懂事,才该叫他读书学习,好知道礼数。”
“……那您不是没让琪郎去学么。”谢小盈没忍住,还是怼了皇帝一句。
宗朔被噎,倒没生恼,反而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怎么?朕若要让琪郎真开了蒙,你就准备换一番说辞吗?”
谢小盈坦坦荡荡地承认:“那当然了,妾总不能和陛下唱反调吧?”
“是啊,连你都知道,不能与朕唱反调……”宗朔慨然,脸色刚好转没多久,片刻又沉了下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起身道:“该学的本事还是得学,今年已经冷了,且罢了。明年朕自会安排弓马师父,好好教一教琪郎。这事你先自己知道,别传给杨淑妃。免得她传话给英国公府,她那个爹再兴风作浪!”
谢小盈以为皇帝这就问完话,自己可以走了。而她还没来得及告退,宗朔伸手就牵住了她,“陪朕一道用膳,吃过再走。外头凉了,朕让人拿御辇送你回去。”
倒被赵良翰说了个正着。
……
直至冬月中旬,谢小盈才终于从杨淑妃口中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
因这事牵连到了谢小盈,杨淑妃心下十分内疚,当日险些就要跪下给谢小盈赔罪了。谢小盈死拽着她不肯受,只说:“姐姐要与我这样相处,那我日后也不必来了。”
杨淑妃感到亏欠,待事情查明,便立刻与谢小盈说了始末。
她带大皇子去看马,确实不存什么私心。她虽张扬惯了,但知道大皇子身份非同寻常,向来还是十分谨慎的。偏这一次被不知道什么人抓了把柄,在朝堂上跳出来做筏子,莫名其妙开始为大皇子与杨淑妃张目。
这事皇帝当然疑到英国公头上,虽隐忍着未发作,还是让本就脆弱的君臣关系愈发雪上加霜。
“前朝其实还好,我家里的境遇我清楚。”杨淑妃哼笑,“这一笔落下来,归根结底还是冲着咱们内宫来的,一盆脏水泼咱们两人身上。陛下疑你、厌我,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对方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事关皇嗣,宗朔自然忌惮万分。何况宗朔对杨家有先入为主的恶劣印象,这件事上定不会深查来源,杨淑妃更无力自辩。而谢小盈倘若为淑妃辩驳,理所当然会被皇帝迁怒。即便谢小盈自我保全,不曾说什么,也难保皇帝不会从这件事与她内心生隙。
谢小盈不由得追问:“姐姐知道是谁做的了?”
杨淑妃傲慢抬头,“没证据,但我心里有数。小盈,你就别问了,知道了也没什么法子。宫里的人,一旦有了算计,眼神里是能露得出的,陛下就看中你这一点,你别坏在这上头。”
外人对谢小盈为何得宠,各有各的注解。谢小盈疑惑久了,已经不太在意这里面最终的答案是什么了。
男人的喜欢,不管源于何处,总会有减淡变心的那一天。
现代社会尚且如此,更何况古代男人了。
谢小盈不打算与皇帝在情爱上纠缠太深,就如同她对待宫斗的态度一样,免得自己控制不住陷进去,回头再没了命。
眼下听淑妃这样说,谢小盈隐隐有了猜测。她看了淑妃一会,半晌叹息,“行,我不问。这事也怨我,姐姐就别自责了。起初我就不该撺掇你带大皇子去,你的忌惮是对的,以后我也会学着点。”
谢小盈算是发现了,虽然淑妃的立场与皇帝兴许是对立的,但单论政治敏感性,淑妃认第二,宫里没人敢认第一。
只是有一点谢小盈很奇怪,这事逼得皇帝抹不开面子,最终松口要给大皇子请安排学习弓马,那个人……对这结果真的就称心如意吗?
杨淑妃尚有些不放心,叮嘱谢小盈,“这段日子你别同我来往了,陛下嘴上说不在意,心里指不准怎么揣测你我,逆鳞不可触,你先谨慎些日子吧。左不过天冷了,咱们也没什么能一块玩的。前些学马的日子,你癸水还来得不好,合该将养几天,反正你惯会取乐,在清云馆里自己逍遥吧。”
谢小盈知道分寸,没在这事上与杨淑妃强争,两人相互宽慰两句,谢小盈便自玉瑶宫别过了。
因皇帝朝政缠身,十一月的后宫一如既往地宁静着。
不论皇后还是杨淑妃,都对大皇子的事装作不曾发生,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眼下后宫人的关注度久违地回到了林婕妤的身上,她怀孕月份大了,皇后等闲已不叫林婕妤出来晨省问安,只偶尔打发宜茹与李尚宫上门探望,或亲自找高恕民过问林婕妤的脉案,期盼她这一胎能平安诞下。
终于,冬月廿三,林婕妤发动了。
第68章 中宫定夺 真是因为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妃妾生产, 皇后自然要亲自去主持。
因林婕妤发动是在傍午,皇后让人拿了大氅就直奔飞霞宫,同时还发派了内宦上崇明殿给皇帝传消息。
皇帝很快把常路打发了过来, 口谕是“朕信任皇后, 林氏便仰赖皇后关照了”,那意思就是不打算来陪林婕妤生产。
林婕妤岁数大, 还是第一胎,皇后先前就很紧张,她盯了一会便发现,果然万事都不大顺利。
林婕妤这阵子消瘦了许多, 失宠的女子,心有郁结,皇后原本是理解的,但真到生产的时候, 听闻产婆说婕妤乏力, 皇后又十分懊悔,合该逼着林氏多吃些的!
好在不管是产婆, 还是一直以来照顾林婕妤孕期的高恕民,都是经验十足且老练的。尤其是产婆孙氏, 都是皇后母家魏国公府从延京城高门世家中寻来一位经验最丰富的,原先这孙婆子是专为皇后预备的,赶巧林氏怀孕, 还能让这产婆表现一番, 做事是否周全稳妥,皇后也好考验个明白。
谢小盈得到消息的时候,林婕妤已经发动快两个多时辰了。
是赵思明从外头提膳回来,给谢小盈报了这个信。
“皇后亲自在盯着, 听说不大顺利。”赵思明极小声地报告,“飞霞宫内忙着给婕妤祈福,都没人去提膳了。”
谢小盈见林婕妤都是上个月还早的事情了,林婕妤如今虽怀着孩子,人人看她颇羡慕似的,可林婕妤自己却越来越有苦相脸了。听说她睡得不大好,所以皮肤黄暗,人又窄瘦,脸上留了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她叹口气,还是有些替林婕妤不值,“怀着孕,最该好好保养自己了,林婕妤这么为难自己做什么?”
杨淑妃当时也附和:“女子孕育本就损耗极大,这时候还不对自己好一点,那可真是活糊涂了。女人除了自己能在意自己一些,待你诞下皇嗣,这世上人人都只能看到你的荣华,谁还会再去体谅你的不易呢?”
——指望皇帝会心疼吗?
听赵思明这样说,谢小盈就没再说什么,她还是希望林婕妤能平安生育的。她与林婕妤再不对付,都还不至于到要咒对方死的地步。
谢小盈低头专心吃起饭,然而没过多久,香云忽然踏进室内,“回禀美人,玉瑶宫青娥姑娘求见。”
“青娥?让她进来。”谢小盈没拿青娥太当外人,照旧自己吃自己的。
青娥甫一进来,便有些仓促的行礼。她是从英国公府上陪送进宫的婢子,礼数上一直是最好的。骤然这般姿态,谢小盈便放下筷子,扬起眉来问:“出什么事了?”
“回禀珍美人,林婕妤好像是不大好了,皇后方才命人去前头召了尚药局当值的奉御与侍御医过去,听说也再次让人去请陛下。我们夫人得了信,眼下已领着人都往飞霞宫去了。夫人怕美人得不到消息,特地命奴来知会一声。”
谢小盈神色有些惘然,“……什么意思?是我们都要过去吗?”
“宫内定例是这样的。”青娥回答,“是尽个心意,表示担忧挂念,还要为林婕妤与皇嗣祈福。”
谢小盈无语。
乌压压一群皇帝的小老婆,过去看另一个小老婆难产,这算什么事?祈福要是有用,喊御医干什么?
可既然是“定例”,谢小盈也不能多说什么。
仔细想想她都能明白,因现下宫内皇嗣单薄,皇嗣就是国祚。大家此去未必是要给林婕妤尽心,重点是表达对皇嗣的期盼。谢小盈无声叹息,赶忙穿了件大袖衫套在衣服外头,又披了氅子,领着莲月荷光两人,匆匆往飞霞宫去了。
谢小盈从未涉足飞霞宫,踏进去才发现与玉瑶宫景致截然不同。只这会子她也顾不上东张西望,清云馆住得远,她确实是最后一个到的。皇后扫了她一眼,难得眼神里流露出些不悦。
好在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谢小盈如何,皇后端坐外殿正中,死死地捏着帕子,听着产房内传出嘶声力竭地哭喊。室内飘着浓郁的血腥气,那气味直冲谢小盈大脑,她进来没多久就有点受不了,有些作呕想吐。谢小盈以帕掩口,艰难地阻隔着。听到林婕妤凄楚地叫喊声,她头皮直跟着发麻。
谢小盈用余光偷觑别人,大家兴许都有经验,要么拿了佛珠,要么双手合十,都一副神神叨叨的姿态。就连杨淑妃都是闭目而立,手捂胸口,看不出是真关心还是在做戏。
谢小盈入乡随俗,有样学样,索性也合掌垂目,一边深呼吸调整不适,一边在心里开始默默为林婕妤祈祷。
然而她刚闭上眼没多久,便有一内宦匆匆入内,跪到了皇后面前,打断了所有人的平静。
“回禀皇后殿下,”那内宦磕头道,“陛下说……保大保小,均请殿下定夺。”
崇明殿内。
宗朔虽还想在办会正事,但内宫的人这样跑来两趟,已经搅散了他的思路。他索性立在窗前,沉默地望向殿外。
这其实是他第三个孩子,早年间在东宫的时候,尹昭容曾怀过他的头胎。那时候宗朔虽盼着能与太子妃诞育嫡子,但尹氏于他心目中本不亚于顾言薇,因此他还是很欣喜的。
可惜那孩子并没能真的被生下来,宗朔只是一厢情愿地在心里认定,那才是他第一个孩子。
尹氏有孕时,他惊喜。杨氏有孕时,他警惕。等到如今林氏有孕时,宗朔竟已然没有什么感觉了。
这是一个被皇后需要的孩子,需要在中宫无嗣的时候,证明皇后的贤德与宽容。这或许也是一个被林氏需要的孩子,林氏一定指望着这一胎能稳稳诞育,好助她在后宫翻身。
当皇后使人来问他,想要保大还是保小的时候,宗朔心头只生出一种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