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贤妃懒怠地掀起眼皮看他,何念先抿唇一笑,内宦白净无须的脸上,露出一对小巧的梨涡。何念先主动道:“夫人累了,念先为夫人捏一捏腿吧。”
“嗯。”尹贤妃应了一声,重新阖了眼,以手支额,不知是要睡还是在想事情。
何念先动作轻慢地上前,他虽是内宦,手掌却同男人一样是温热有力的。他将掌心贴在了尹贤妃纤细的小腿上,按揉了两下。男与女隔着衣料的接触,让尹贤妃不自觉地轻轻战栗了一下。但很快,她便没了动静,任由何念先施为。
室内气氛静寂,何念先捏了一会,才忍不住似的开口,“夫人瞧着心情不快,是皇后殿下说了什么话令夫人不悦吗?”
“念先,放肆了。”尹贤妃没睁眼,只淡淡开腔,“我如何敢对皇后不悦。”
何念先被批评,却不恼,反而笑了笑,“是,念先失言,请夫人降罪。”
尹贤妃并未降罪,沉默了一会,把皇后在凰安宫的话说给了何念先听。
她说完,嘴角便忍不住浮起一点嘲弄,“她好蠢,陛下已经为着谢氏罚了她,甚至不惜把本宫抬起来,送去给皇后做一个新靶子,偏皇后根本懒得对付本宫,反倒一心一意找谢氏的麻烦。皇后竟还想让本宫替她出头,算计着一石二鸟。念先,你说好不好笑?”
“所以夫人拒绝了皇后?”何念先听得有点惊愕,他微微皱眉,“夫人何不顺水推舟,应下皇后呢?到时候夫人大可以故技重施,再将皇后的话告给陛下知晓。陛下若恼了,自然更厌皇后一层。陛下若不恼,应下来,有人能分谢修媛盛宠,于夫人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尹贤妃这才睁开眼,她盯着何念先,坦然道:“我为何要让人分谢氏的宠?那不就与皇后一样蠢了?谢氏身家鄙薄,得宠、生子,又能如何?我倒情愿谢修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或早或晚,她都要成为内宫前朝一并针对的众矢之的。”
何念先迅速明白过来,他附和道:“夫人想得透彻,是奴狭隘了。奴只是盼着夫人能同从前在东宫时那样,依旧做陛下的心上人。”
“我早就不想了。”尹贤妃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做他的心上人,有什么用?”
她得不到地位与名分,究其一生,也只是依附在帝王喜怒哀乐间的一叶浮萍。
像那种失去了根的植物,在空荡荡的花瓶里,享有三五日的灿烂,很快就尘归尘、土归土。
她所图谋的,从头至尾,都是那一个位置,一方宝座,一顶凤冠。
这后宫里女人的分别,并不是有宠或无宠,而是妻与妾。
她本可以是宗朔的妻子。
父亲没法给她的,她就要自己夺来。
何念先看着尹贤妃冷傲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尖锐的光,像一柄精致的银质匕首,透着迷人的锋利。
他忍不住膝行几步,靠得离软榻更近了一些,以一个虔诚信徒的目光,仰望上去,“夫人想要的,念先都会给夫人。”
尹贤妃微微勾唇,屈其食指,轻轻从何念先的脸滑到他的下颌,“但本宫还是要想法子,为陛下再诞育一个孩子的。”
何念先滞了一瞬,迅速叩首,“夫人放心,奴明白的。念先会效忠夫人,助夫人得偿所愿。”
……
盼望着,盼望着,五月底,谢小盈终于再一次离开了压抑的内廷。
她已经十分熟悉地坐在九嫔的辂车上,看着黄布围街的静寂,绵延数里的卤簿招摇繁乱。无忧在她的怀抱里,对着漫天飘摇的彩旗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与兴奋,一路都在“哎哎啊啊”的叫着。
谢小盈毫不怀疑,整个仪驾,每个人现在都能听到公主介乎于童趣和吵闹间的学语声。
果不其然,一出延京城,宗朔下了玉辂车过来,张嘴便道:“朕在前头就一直听你与无忧说话!”
谢小盈笑着从车上下来,“陛下误会了,臣妾可没说什么,是无忧在自说自话。”
“对自己的女儿都要这么促狭?”宗朔隔着车看了眼无忧,并没让乳母抱孩子下来,怕尘土迷了无忧的眼睛。
既已出城,宗朔自然就不耐烦再坐车,要换骑马了。这一次,谢小盈也可以骑了!
宗朔早就让人给她备下了一匹性子极温驯的母马,见谢小盈满脸的跃跃欲试,宗朔不由道:“让朕看看,你同淑妃学骑马,学得到底如何。”
谢小盈摩拳擦掌,十分兴奋。先前骑马都在皇宫内苑中,还没有正式上过大路。这就像是已经考完驾照,但还没有真正在马路上实开过的感觉。
宗朔让人把马牵到跟前,亲自扶着谢小盈坐上马背。谢小盈也有一年多没有骑过了,上了马背还有点摇摇晃晃的紧张,宗朔在下头摸她的手,鼓励道:“别怕,朕陪你一起,咱们慢慢骑,不求速度。”
谢小盈找了找平衡的感觉,她坐在马上,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车内的无忧一眼,乳母正抱着无忧,指着她给女儿看。无忧不知道母亲在干什么,但拍着巴掌咯咯乐。
谢小盈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挂心。
宗朔也翻身上马,并到了谢小盈身旁,见她目光留恋女儿,宗朔便说:“朕与你先往前骑出去一段,你若不放心,一会再掉头回来陪无忧也是一样的。”
谢小盈还记得之前宗朔骑马带她,很快就到了离宫,她其实对这种驰骋的滋味十分向往。
做了近一年的母亲,总有一回,还是要做一做自己吧。
于是她昂首道:“薛氏为人老实稳重,臣妾没有什么不放心。陛下,走吧,这是臣妾第一回 真正的跑马,还请陛下多多赐教!”
宗朔看到谢小盈眉眼中露出飞扬神采,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冰嬉那日放纵大胆的女孩。
他没意识到自己也笑意灿烂,只是一抖缰绳,双腿夹着马腹催马小跑起来,“好!盈盈,朕今日就带你好好畅快一回!”
第105章 黄河洪峰 谢小盈仰头望着宗朔,眼睛里……
谢小盈第一次骑马上路, 速度控制得非常慢。宗朔领着几十名亲卫回护在她两侧,弄得谢小盈颇为不好意思,想加速, 又不敢, 被宗朔笑吟吟盯着,她脸都快红了。
宗朔倒是不急, 从旁道:“第一次骑,你慢慢的,不用怕。”
小孩子学骑马总是容易些,因为胆子大, 骑的又是马驹,等闲不容易受伤。练就了基本功,日复一日地骑着,渐渐就熟练了。
但谢小盈年纪大了才学, 知道了危险, 懂得了敬畏,就会束手束脚, 不克服内心的恐惧,永远没法体会到驰骋飞扬的乐趣。
宗朔看着谢小盈缓慢地加速度, 跟在她的身侧,既想鼓励谢小盈放开一点,也同样有些安危上的担心, 不免左右不决。
他却没想到, 等谢小盈慢慢适应下来马背的起伏颠簸,找回了从前游刃有余的驾驭感,她立刻一抖缰绳,腿夹马腹, 清脆利索地喊了声“驾”!谢小盈骑着的白马收到指令,立刻敞开四蹄,疾跑起来。
眨眼的功夫,谢小盈竟纵马超越了宗朔。
宗朔望着她挺立的身姿,眼底一亮,紧跟着夹紧马腹,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奔行,谢小盈很快便感受到了暖风拂面,扬鞭飞奔的快乐!
谢小盈骑马极稳,宗朔追到她身侧,不由大赞:“不错,看来淑妃真是倾囊相授,你这马骑得扎实,再快一点都使得!”
男人的声音卷着风到耳边,谢小盈侧首一笑,爽快道:“好,那我就再快一点!”
马蹄声越来越密,以宗朔为首的小队人马更是转眼间便从卤簿依仗的脱队而出,渐渐沿着乡路消失了。
谢小盈催着马越跑越快,不多时就感到了一身的汗。纵马虽快活,但也实在累人。
宗朔见她腰背往下塌,便知道谢小盈多半撑不住了,他立刻道:“盈盈,不跑了,咱们歇一歇。”
两人同时驭住马,翻身下来,踩到实地上,谢小盈便感到了一阵腰酸腿软。好在宗朔眼疾手快,上前撑了她一把,将人扶住。
宗朔让下面人递了水囊,他自己不喝,而是先给了谢小盈,“喝口水,今日太阳大,你晒不晒?朕该叫人给你拿个幂篱来的,是朕疏忽了。”
谢小盈手背一抹额间细汗,大口喝了水,洒脱道:“不晒!幂篱遮着脸实在憋屈,不如这样痛快。”
宗朔看着她今日一身胡装,长发也是极为简洁地挽了个髻,倒颇有几分青年小郎君的样子。
他看得乐了,接过谢小盈还回来的水囊,就着把剩下的水喝了,开口说:“往日里朕看你都是胆小的,没想到上了马竟也有几分英姿,是朕小看你了。还有没有力气骑?”
谢小盈活动了一下手臂,下意识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在宗朔有些惊愕的目光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行为似乎有些出格,不大好意思地抿唇一笑,“虽有些累了,但难得能这样骑马,再骑一会吧。”
“好。”宗朔依她,“若累了也不怕,只管告诉朕,朕再带你后半程就是了。”
两人缓了缓,再次翻身上马。谢小盈这一次没有先前拘谨,也和马儿磨合得熟悉了。于是她上马后直接就抖起缰绳,催马狂奔。宗朔紧随其后,始终保持超出谢小盈马儿半臂的距离,领头一路往离宫中去。
上午越跑太阳越大,谢小盈绷着身姿,自然也越跑越累,临到山脚下她总算支撑不住,速度放慢。
宗朔见状也跟着慢下来,问谢小盈要不要来与他共乘一骑。谢小盈估摸了一番自己的体力,没多忸怩就点了头。宗朔笑开了花,停下马来,伸手给谢小盈,让她坐到了自己身前。
美人在怀,宗朔终于得意地在谢小盈耳根偷香一口。
“是不是以为自己刚刚跑得挺快了?”宗朔含着笑问。
谢小盈不明其意,却见宗朔猛然扬鞭,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踏云骏顷刻间疾奔出去。谢小盈但觉两侧树木都飞快地向后倒去,她这才明白,她以为自己一路骑得飞快,实际上还是宗朔故意压着速度在陪她!
“……陛下!”谢小盈有点说不出的羞恼,宗朔终于逞了英雄,高兴极了,他在她耳边朗声大笑,将人紧紧揽在怀里,身体也为了驭马前倾,两人之间丝毫缝隙不留。
宗朔昂然道:“这才叫千里飞骑,盈盈,你还差得远了!”
……
一队人疾奔,赶在正午前到了养珍别苑。
赵良翰领着众人在离宫正南门外跪迎了皇帝,也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与皇帝一同下马的谢小盈。
谢小盈累得连路都不想走,但精神却显得极好。
宗朔让赵良翰先去给谢小盈传辇,自己陪她缓慢地往别苑内走去,“盈盈,朕看你这样畅快,心里实在比自己畅快还高兴。咱们已经到了离宫,朕同他们说过了,离宫内万事皆以你为尊,你只管好好快活,不必再拘着自己。”
谢小盈被人用步辇抬到了她从前住的韶音楼内,宗朔陪她换了衣裳,用了午膳,又等着大部队抵达。薛氏抱着无忧来拜见父母,见女儿无恙,宗朔这才到上面排云殿处理政务。
宗朔让人把公主安排住在了韶音楼以东的衍意斋,两处就隔着一道楼廊,算不上远。谢小盈让兰星跟过去盯着乳母安置东西,把无忧暂且留在了自己身边,亲自照看了一下午。待到衍意斋都安顿好了,谢小盈抱着无忧亲自过去转看过,她才放心将女儿交给薛氏,自去泡温泉解乏。
谢小盈原还以为皇帝来了离宫,少不得要躲个清净,处理一些在延京城内不便解决的事情。没想到他当晚早早就来了韶音楼,还与谢小盈一道用了晚膳。谢小盈嫌骑马出汗又沾尘,不仅泡了汤泉,还特地洗了头。
宗朔到时,她就散束着头发,穿了一身对襟襦裙,整个人颇有古韵,迷得宗朔错不开眼。
只可惜谢小盈今日实在人困马乏,宗朔揽着她滚进床里想求欢,谢小盈百般推拒,实在是骑马累得腰酸腿疼,不想再“运动”了。
谢小盈被宗朔按着亲到快要缺氧,有些撑不住,抬脚踹了皇帝一下。宗朔不恼反笑,与谢小盈隔开一段距离,让人安安稳稳地躺平,“罢了,朕不闹你了。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若叫你踹坏了,咱们怎么给无忧添个弟弟妹妹?”
“陛下!”谢小盈不想做,也就不愿意配合宗朔的口头玩笑。她一裹被子,闭了眼,“我真的好累。”
宗朔伸手拥上去,“好,那就睡吧。”
虽一日求不得,但谢小盈身上紧绷的肌肉舒缓下来,还是许了宗朔的亲热。
宗朔被她吊了几天胃口,自然是同那开闸的洪水一般,凶猛碾压,谢小盈几受不住。
这一次在养珍别苑,宗朔不同与先前那般,一忙起来就在排云殿留宿。
恰恰相反,不管每天政务结束得或早或晚,宗朔都会回到韶音楼。两人渐渐每天抵足而眠,谢小盈不知不觉中便习惯下来,每日睁眼,身边还留有另一个人的余温。
六月暑热,即便是在养珍别苑,亦是进入了蝉鸣聒噪,日晒汗湿的阶段。
宗朔提心吊胆的黄河洪峰终是抵达了下游阶段,多郡水涨,势态情急。虽还没发生真正的溃堤,但依旧是不容小觑的压力。宗朔情绪紧绷,累日里连饭都有些吃不下去。
乳母抱无忧过来,宗朔也不像往常那样有耐心,能坐下来陪孩子玩一会。他只看看孩子情况,便避到了书房去想事情。
谢小盈虽不过问政事,但看皇帝这么焦虑,连带着韶音楼里都一片低气压,她实在想开解开解宗朔。
防洪这种事,于华夏大地一直是难解之题。黄河长江带来丰饶的土地,福兮祸之所伏,河患滋生,也是难免。
只是她不知如何该对宗朔开口,又怕自己说得不好,反倒惹人烦躁。
这日两人用过晚膳,宗朔依旧是喝了几口汤就推说饱了。
谢小盈见他作势要起身,忙伸手把人拽住,“陛下,再吃点吧。”
宗朔不舍得推开谢小盈,就这样任她拽着,耐心道:“盈盈,朕实在没什么胃口。你吃你的,不用管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