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闸, 放水。”
少女驻足于田垄之上,脚下是蓄满了水的土地,土地上与多日前完全不同, 一道道犹如天堑的沟壑爬行其上,将各田连接在一起。
田地面积极广。若立于高处观之,则会看到十分壮阔的一幕。
田如蛛, 相连的沟壑如网,蛛网相接, 一座座田被联系在一起。入水口是上游的河,出水口是下游的一片荒地。那块地是块“死地”, 种什么什么死。
出水口入水口均有木闸,开闸放闸控制田中积水, 以达到控制田中温度的效果。
随着祝星一声令下,田间换上的一道道木闸被打开, 田中水流滚滚奔腾不止,经百口而汇, 流入死地。
万马齐喑,滔滔不绝。
田中冷水尽消,只余湿漉漉的泥地和地中掩埋的种子。
所有人被这样的奇景震撼到失声。
这是众人一日日努力出来的结果, 因此他们参与感更强,在这一刻也更激动。
一个个村民满面红光, 红着眼眶看着田中之水流入土中消失不见。
困扰着村民们的严峻问题终于得到解决,济北尚未形成的粮灾苗头直接被掐断。
霍骁站在烈烈风中,看着几步外站在田垄最高处的柔弱少女, 眼中满是尊崇。
她面覆白纱,裙带翩跹,花堆雪砌一般清寒, 无论松林翠竹,都不及她这样一身天生傲骨。
真正的天之骄女。
这是她所带来的奇迹。
霍骁追随父亲行军打仗,西北虽偶尔有小摩擦,却也不怎么能打起来。但凡生事,也只是极小规模,难让人尽兴。
仔细说来,从小到大,竟然是帮祝星修这工程带给他的成就感最大。
看着村民们脸上因为愁苦的纹路舒展,他的心也跟着强而有力地跳动着,四肢百骸的血液无比畅通地流动着,浑身上下热得厉害。
是让人向上的热!
这一刻霍骁忽地意识到,无论打仗还是修建工程,只要一切为了人民,便是正道理想。
王主簿自从到了明河村便和村民们吃住在一处,此次修水道,他是主监工,霍骁给他打的下手。
在挖泥土的过程中,他一个文官,为了帮村民们加快些速度完成修建工作,拿笔的手拿起了锄头。
他的力气不如长年累月在地中劳作的村民们,但没有一个村民因为他手无缚鸡之力而嫌弃他。
在这里,王主簿见到了和济北城中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明河村并不如济北繁华宽阔。
他看到村民们一到天晴便不知疲倦,栉风沐雨地辛勤劳作。他们并没有什么先进的工具,有的只是人力。
而这些弯腰驼背的瘦弱村民们却爆发出让他刮目相看的力量。
在他看来并不简单的工程,却在人民群众的双手创造下用了不过数日完成。
他们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他们还有祝姑娘以及自己的双手。
这便够了。
这也是他们实施大工程的底气。
“祝姑娘!”
“祝姑娘。”
……
村民们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呼唤着祝星,热切地从四面八方望向她。
祝星虚虚地冲着大家挥了挥手。尽管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清楚她的眉眼,但所有人都知道祝姑娘在替他们高兴。
“大家做得很好。”
猎猎风中,众人听到少女的这么一句话,本来的喜意爬升至最高。
今日一定会成为在场所有人都难忘的一日。
难得天晴一阵,不少村民们都留在田中翻翻土,好让种子能吸取土壤中更多肥力。
祝星拢着斗篷,从田垄上下来。
花椒忠实地站在一旁扶着她,脸上还带着因为激动而残留的红晕。
祝星下来时头一疼,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多亏花椒眼疾手快,撑开双臂立刻接住了她,没让她摔在地上。
花椒焦急:“姑娘!”
祝星扶住花椒,柔柔弱弱地摇了摇头:“我没事。”她再清楚不过身体的变化。
多日来舟车劳顿消耗心神,没休息好又吹了冷风,染了风寒。
花椒更小心地扶着她:“慢些走,姑娘。”
霍骁一直关注着祝星,跟了上来:“姑娘怎么了?”语气硬邦邦,像冬日挨了风吹雨打的冷硬石头。
祝星摇摇头,脑袋沉得厉害:“这几日有些累着了,不过今日便能回府,暂且忍一忍吧。”
“忍什么?”霍骁压下心中的烦躁,“我现在就回去备马,这里都安排好了,咱们早些回去。”
祝星安静地望着他,笑笑:“还有些话要向村长和村民们交代,回村子中要再忙一会儿,不能立刻离去。”
“你……”他看着她风一吹就能刮跑的模样,眉头皱紧,但也不敢逆了她的意思。
“我是医者,你放心吧。”祝星不止是安抚霍骁,也是安抚更不怎么说话的花椒。
“随你。”他说着三两步退回她身后跟着她走,和她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村长随着祝星一道回来的,手因为激动哪怕走了一路到村子中还在哆嗦,见了祝星只会说多谢,也没忘派人去将其余几个有话语权的叫过来。
待人齐全,祝星事无巨细地将开闸关闸的具体操作以及田中水如何控温保温来讲了一遍,叮嘱他们天晴后应如何做对种子最好,以及将后几日的晴时告诉了他们。
村民们听得认真,神情严肃。他们一个个虽然上了年纪,这会儿都成了求知若渴的学生。
说到最后,祝星又勉励了众人一番,并未打扰众人的兴致,而是悄无声息地从房间离去,回到自己暂时落脚之处。
青椒已经在其中收拾起包袱来,见祝星回来,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姑娘,东西都打理好了,咱们随时都能走。”
祝星声音微哑:“辛苦你了。”
“不辛苦……姑娘,你怎得看着如此憔悴?”青椒大惊失色。
“染了风寒,不碍事的,回去喝两碗姜汤就好了。”祝星侧目,“老人家和小男孩呢?”
“两个人早上睡醒便离去了。那小男孩起来说饿,很生龙活虎,我留着两个人用了些早饭,他们不愿叨扰,便走了,说晚一会儿您回来要向您亲自道谢呢。”
“不必如此。”祝星又问,“剩下几贴药拿走了吗?小孩儿的病还要再喝几剂才能除根。”
“拿了的,我也教了老太太如何熬,亲眼看着她早上熬好一贴药才放心。”
“很好。”祝星颔首,从袖中摸出枚白瓷瓶,从瓷瓶中抖落出一颗褐色药丸在掌心,含在嘴里。
花椒不赞成地摇头,难得开口:“您不该吃这个强打精神,咱们应当早些回去,您好休息。本就生了病,还要吃这个……”
祝星吃的是强行让人提起精神的丸药。
青椒瞪大了眼:“姑娘,明河村事毕,咱们可以走了!您干嘛还要强打精神?药效过去,你身子会更亏的。”
祝星语笑晏晏,并不如何在意:“一会儿要见村民们,总不好病蔫蔫的。不然,大家会愧疚,以为我是因为操劳过度而病。”
“姑娘可不就是么。”青椒没好气道。
祝星无奈:“可众生已经够苦了。我力所能及,就不要再让大家再因我而多一份苦了。”说是捡好听话说的,实际上还是因为她习惯要做便做到最好,好胜心作祟罢了。
何况她可是村民们眼中的神仙。神仙若生了病,就脆弱了,不是神仙了。怜惜固然更能让人增添好感。可在村民眼中,她要做高高在上的神仙,名扬得才更大。
青椒和花椒齐齐怔住,没想到姑娘会这样回答。霎时间她们所有不解之处被悉数点明,一颗心仿佛被浸入温水之中,暖得让人想要喟叹。
怎么能如此善良呢?还是人间大善。
青椒红着眼倒了水给祝星:“姑娘,您多喝些水缓缓。”少女为民着想,两个丫鬟再忠心也拦不得了。
她们两个都是苦出身,更能体会老百姓的不易,姑娘向着老百姓,也就是向着她们。不过她们又是姑娘的丫鬟,心向着姑娘,更加心疼起祝星。
祝星将面纱暂时摘去,捧着杯子啜饮两口,身上暖和了些。
青椒和花椒又是给她拿衣服盖着腿,又是将睡熟且热腾腾的黑猫放在她腿上,好让她能热起来。
“姑娘,要么去床上躺一会儿吧?”青椒尤觉得不够,暗暗怪罪自己收拾得这么快,害姑娘现在找个地方躺一躺的地方都没有想,“我再去将床铺好,不麻烦的。”
祝星将微冷的茶盏放在桌上,双手抱猫:“不必,我不困。都坐下歇会儿吧,辛苦了。”
青椒和花椒顺从地挪了凳子坐在祝星左右伴着她。
外面的热闹一直不曾停,由热闹变做了更加热闹。
祝星算着时辰,勾过面纱戴在脸上:“让萧霍他们将东西往马车上搬吧,该走了。”
花椒和青椒伴着祝星出去时,院子中站了满满当当一院子人,院外还有许多扒着墙头的向内瞧的人。
似乎一个村子的人都聚在了这里。
不同于来时那样,如今一个个村民面貌焕然一新,佝偻的脊背直了起来。尽管他们的穿着没有丝毫变化,却从内到外都脱胎换骨,简直换了个人。
他们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用双手为自己创造,不该羞愧。这是祝姑娘说的,他们奉为圭臬。
见少女出来,人群簇拥而来嘘寒问暖。
祝星一如往昔那样耐心地尽力回答着每一位村民的疑问,还像刚来时那样。
见她精神不错,众人都悄悄松了口气。若是祝姑娘因为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便是天下的罪人!
“祝姑娘,您要走了么?”老妪带着颤抖问。
院子中立刻一片安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少女身上。
“事情尘埃落定,你们可以做得很好,我也能放心离开了。”祝星目光扫过每一位村民,“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总会有分别的一日,大家保重。”
村民们既听她夸他们能做得好,心中骄傲,但又为她的离去而心中难受。
他们不知所措,只能小声呼唤:“祝姑娘。”
霍骁赶着马车从人群中穿行而来,人潮自动退散,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