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坐吧。”相比之下, 少女依旧如进去时那样,落落大方, 气度非凡,并没受那些痛苦叫声的影响。
郎中们几乎是瘫坐在公堂内的椅子上的。
哪怕是年纪最小的韩成, 也一动不动,由着护卫们在他身上喷各种东西。
霍骁又看了一眼祝星, 见她神采奕奕地坐在那里笑着看向众人,并非故作坚强, 一时间有些无言。
后堂便是他去都受不了那样的魔音贯耳,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此症……”老郎中开了个头, 对着过来送茶的青椒说了句,“谢谢。”接过杯子牛饮起来。
其余人也只顾着喝茶,谁都不说话。
祝星靠在椅子上坐得没多端正, 足尖斜点着地面,另一手托腮, 长睫毛自侧面看宛如羽扇上最美的那根羽毛。
她格外喜欢看人窘迫时的模样,也算是隐秘的恶趣味。
脱去了刚才为国为民的热血澎湃,亲眼见识得了瘟疫的患者有多痛苦, 郎中们都清醒了许多,心头也沉重下来。
再想想一开始他们有多振奋,众人不由得苦笑起来。
现实无疑给了他们沉痛的教训。
“百姓还想着咱们救命, 咱们可不能倒在这啊。”老郎中撑着身子勉力坐起,还不忘鼓励大家。
“哎,瞧了患者后我只怕做不到,让老百姓们失望啊!”高郎中显然深受其害,双眼发直,到目前为止还十分迷茫。
一派缄默。
韩成喝了几口参茶,恢复力点体力,转头去看祝星。
就见她眨巴着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众人,见他回头还对他笑笑。
韩成一下子安定下来。
有祝姑娘在,没什么好怕的。她能掌握薛郡,也一定能掌控瘟疫!
“尽管做,问心无愧就是。”祝星终于开了尊口,对着几位郎中道。
众位郎中纷纷看向她,她这才坐得稍微端正了些,微笑望着众人。
老郎中突然笑了:“姑娘说的对,是我等囿于成见,拘泥了。”
高郎中跟着点头:“如姑娘所言,万事问心无愧,用心去做就是。”
最沉默的胖郎中依旧跟着点点头,没做声。
“只是……”老郎中又叹息,“此次瘟疫来得当真是又凶又恶,叫人难以应对。前有骤冷,寒暑错时故而阴阳失位,乃生此疫。”
“观疫者其表,舌绛苔焦,身热有红斑。醒者皆烦躁不安,疼痛难忍,神智不清。”韩成背出在后堂时记下的病症。
老郎中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跟着他的话往下说:“此乃邪伏于胃,治此疫,应当以清瘟解毒为主。只是如何清瘟解毒,方子要慎之又慎。”
“正是。”高郎中颔首,已经在脑海中构思起方子要如何用药。
“先用饭吧。”祝星笑笑,“病人是要救治,可不能先把郎中饿倒了。”她说起话来自带着一股天生的有趣,让人既不觉得冒犯,又能跟着一笑。
经她这么一说,众人后知后觉天色已晚,腹中空空,有些饿了。
“诸位为百姓操劳,吃住上不必担心,皆由官府包了。”祝星柔声道。
郎中们听得心中又是一热,那种孤军奋战之感淡了许多。
好歹背后还有官府可以依靠。
护卫们极其贴心地搬了四张桌子上来,又添了各色好菜以飨辛苦的郎中们。
各桌上垫了绣金线的祥云桌垫,桌垫上是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显然用了心的。
况且在这时候一人用四菜一汤,已经称得上是奢侈。
郎中们也没想到祝星口中的“吃住上不用担心”竟然是如此的不用担心,一时间哑然无语。
“祝姑娘,不必如此破费。”老郎中在几位郎中里权威最高,率先开口,“我等还未做出什么成绩,如此厚待,实在让人受宠若惊。”
祝星义正严辞:“应当的。薛郡众多郎中之中只有您几个挺身而出,如何对待也不为过。”
郎中们推辞几番,见祝星态度坚定,又是感激又是愧疚难当地用完了一餐。
倒是祝星滴米未进,趁人用饭悄无声息地出了公堂,坐在门外的台阶上。
原先繁华的薛郡因为瘟疫显得可怜起来,财力修建的宽敞街道因为人人闭户不出而显得空荡荡的。
春日的夜里原本应当生机勃勃,薛郡没有任何生机,像极了一座死城。
“你吃了东西么?”霍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背后,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湿头发马虎地扎起。
祝星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靠着声音听出来来人是谁。
“还不饿,歇息会儿就吃。”她的声音和晚风一样轻柔和煦,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难得她身边没有丫鬟陪伴,霍骁微微激动之余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猜不出她的心思,她向来是最聪明的,只有她看透别人的份儿。
他想不出她现在是苦恼,是悲伤,还是其它什么感情,猜测一向不是他的强项,但是他又不能如审问新兵那样审问她。
霍骁站在她身后一步外,像一棵树一样默默在原处陪着她。
他做不到细致耐心地安慰人,能做到的只有这些。
祝星只是有些清醒,那些痛苦的叫声让她有了不那么愉悦的回想,譬如她的族人死前也是这样。
事实上她冷心冷肺,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如何救治薛郡的百姓。瘟疫危急诡变,从古至今并没有固定的方子救治,需对症下药,因此一旦沾染丢命的可能性极大。
她不是菩萨,重活一次断然犯不上为了素不相识的百姓呕心沥血,甚至搭上性命。
她维护秩序,避免瘟疫再度扩散只不过是为了让叔父接手时好处置一些。
至于瘟疫如何度过,端看薛郡郎中的了。
毕竟她对薛郡并没有像一开始在广阳,又或者是后来在济北那样的归属感,并没有什么必救苍生的使命感。或许等叔父那边有了消息她才会好好出手。
然而刚才她突然意识到,生死面前,人人一样。
她过去救不得族人,而眼下这些无辜百姓,她却是能救的。
祝星重活一次,做事本就随心,如今心之所至,想到哪里便做到哪里,不为任何束缚。之前不想救便不救,如今想救了就救。
她算了算时间,公堂里应当还要再吃一会儿,于是很理所当然地坐在这里继续吹风。而身后霍骁的存在,她并不是不知道。
她想,霍骁也挺会享受的,知道在这里吹风最舒适。
霍骁若是知道她现在想法一定要被她气个半死。
少女蜜色的裙衫因着坐姿稠叠下坠,笼在她腿侧像是西天向晚的烟霞。
她忽而一顿,站起身来,提起裙子奔向夜色。
霍骁紧张地立刻追了上去,就见一道黑影飞似的扑进了祝星的怀中。
托他一双视力非凡的眼,他认出来了,是那只并不惹人喜爱的黑猫。
“小鱼,你怎么过来了?”祝星单手抱猫挠着猫下巴,甚是活泼地问。
花椒紧随其后,被猫气得够呛,但见着祝星她立刻变得羞涩起来。
宗豫趴在祝星的手臂上摇了摇尾巴。
祝星走两步到花椒跟前,带着些无奈道:“同你们说了外界危险,怎么还跑出来了?”
花椒难得告状:“他醒了见不到姑娘便一直闹,我同他说了姑娘有要事忙,见等不回您,他还是闹。最后青椒同他说您在县衙忙,他趁我们一个不注意便跑出来了,我刚追上他。”
霍骁听得有趣,只觉得这令人讨厌的猫也太通人性了些。
做宠物还是憨憨笨笨的好。
祝星捏了捏猫脸:“你乱跑什么?如今街上处处是疫病,人都怕死极了,你一个小猫不怕么?”
宗豫一愣,倒真没想到薛郡竟然已经生了瘟疫。
“怕了吧。”见黑猫一动不动,真像是被吓着了,她又哄猫,“莫怕,有我在呢。”
做人也是矛盾,一时问猫不怕么,一时又让猫别怕。
宗豫本想用肉垫摁一摁她的脸,又想着自己一路跑来,脚上不知有多脏,这才改成拍了拍她的手臂,用圆下巴指了指客栈方向,示意她和自己一同回去。
“我不能回去,薛郡的百姓还等着人人救。”祝星摸了摸猫头,悲天悯人的模样让人看了觉得刺目。
宗豫猫脸上摆出一副类似于“呵呵”的不信神色。换成是别人或许会被她这一番话打动,可他不会。
她的心冷得像雪,比钢还硬,又如何会因为与她毫无瓜葛的百姓而去冒着染瘟疫的风险给人治病?
祝星读懂了黑猫脸上的神色,笑意更深了些:“这次是真的。”
宗豫怀疑她是在故意气他,气鼓鼓地抖了抖胡子。
“真的。”她又强调。
宗豫金灿灿的眼望着她,眼里闪过不解。
在他心里,他和她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冷心冷肺。所以他不明白祝星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祝星笑笑:“不会太久,回客栈好好待着,等我回来。”然后将黑猫交到花椒的手中,“看好他,别让他在街上乱跑。这个时候百姓见了黑猫,会觉得不祥,把他打死了。”
黑猫深觉被唐突了。
花椒的手像是五指山,把黑猫摁得一动不能动,她郑重点头:“我不会再让他逃脱了。”
祝星轻笑:“也不要太……拘着他。”
花椒重重地点头答应。
宗豫试图挣扎,动弹不得。
他不由得再度反思起自己将这暗卫送到她身边是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花椒托着黑猫极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像从未来过。
“你这丫鬟的轻功很厉害。”霍骁由衷地夸赞,“很适合到军中做斥候。”自从身份暴露,他说起话来也不遮掩了。
祝星转身,看到霍骁满脸的严肃认真,反驳:“我的人。”
霍骁闻言脸一下子便红了。
祝星补充:“花椒,我的人。”
霍骁也不知道自己在脸红什么,低低地应了一声:“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