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众人一齐忐忑不安。
陈太医停了手上盘核桃的动作, 缓缓睁开眼,医童扶着他,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见着禄公公, 他也不曾有半分谄媚,而是定定地看着来人。
禄公公对陈太医分外客气,先行礼:“陈太医。”
陈太医开口直问:“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禄公公沉痛地点点头:“京中,发瘟疫了。”
“什么?!”几乎是太医院中所有郎中齐声惊呼。
“怎么会!京中向来有专人巡街清扫,堪称一尘不染,怎会发瘟疫!”
“是啊,或是其它病,只是像瘟疫呢……”
“京中若发瘟疫,各地还能好么?”
……
禄公公看了众人一眼,苦笑:“便是从各地先发,最后传入京中的。今日清晨,各地赶来的数百疫者入京求医,京中没有任何防备,放了这些人进来……”
“怎会没有防备?!”
“外地先发病,总不至于不知会京中一声。”
禄公公心说还真是。一十四州,皇上只收到了祝严钏一人上报瘟疫的折子,如今在宫中已经气得将御书房砸了一轮了。
要说这祝严钏还真是好命,换做平时他第一个上报这种不吉利之事,不死也得脱层皮。
偏偏这次京城先出了岔子,皇上才看到祝严钏的奏折,顿时就觉得偌大个周国,只有祝严钏对他衷心,冒死将瘟疫之事上报。
别说处罚他,若不是瘟疫事大,皇上定然又要升这祝严钏的官了!
怎么就这么好命。
太医院中已经因为此事炸开了锅。
“如今那些患疫之人已经被抓住,但这病在京城传也是传开了。皇上那边的意思是,希望陈太医带着诸位大人能早些想出攻克时疫的法子,不要再让这病继续传染下去。起码不能在京中再传开了。”禄公公传达皇上的意思。
太医们惊惧有之,哗然有之,但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
不想诊治瘟疫。
那可是瘟疫,沾了就会死的病!
他们是太医,是为贵人治病的。要他们去治如此有风险的病,那怎么能行。
众太医眼巴巴地望着陈太医,希望他能给拒了此事。
陈太医沉吟良久,方道:“京中人多,贵人更多。要治疫病,首先要对患疫之人望闻问切。但京中是能停患疫之人的地方么?”
这便是委婉表达京中不宜治疫病了。
禄公公同样是人精,问道:“那依您所见,应当如何?”
“莫若将人先放在城外,让禁卫军大人们将患者安排妥当,我等再细细治来,如何?”陈太医说起话来像模像样,却精准地践行了一个拖字。
将病人直接推给了禁卫军,太医院落得轻松。
至于安排妥当,这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就多了去了。
什么是安排妥当呢?
禁卫军安没安排妥当,到最后不还是他们太医院说了算?
只要太医院说不妥当,那病人就交不到太医们的手中。
而得了瘟疫的病患能坚持多久呢?等太医院松口,承认安排妥当了,这些人只怕是早死了。
太医们都在心中赞了一句“妙”,姜还是老的辣啊,还是陈太医精明啊。
这样既能把罪过都推到禁卫军头上,怪他们安排不好才贻误的救治时机,又能不影响他们太医院在外的名声,不会让皇上动怒。
禄公公并不关心百姓的死活,从陈太医这儿得了交代,便点点头:“那就按您说的来。”
陈太医眯着眼又道:“还有一点。”
禄公公虚心求教:“还有什么?”
“与所有瘟疫患者接触者都有可能感染瘟疫。”陈太医提醒。
禄公公叹了口气:“知道了,奴才先行告退。”
想到回宫还要迎接皇上的怒火,禄公公就觉得头皮发麻。
御书房中的陈设已经换过一轮,太监宫女以头贴地俯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上双手负后立在桌案后,看着桌上一大堆奏折,面无表情。
“皇上,禄公公回来了。”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了御书房通秉。
禄公公这时候正好踏入御书房,不看地面也轻而易举地避过一地跪趴着的太监宫女,信步走到皇上跟前下跪叩首道:“奴才参见皇上。”
皇上见他,神情稍霁:“起来吧。”
“多谢皇上。”禄公公起身,用拂尘扫去膝上和肘弯的灰。
“陈响那里怎么说?”皇上伸手捡过一本奏章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陈太医愿意收治,只不过说那些患疫的百姓不能留在京中,要在京外治。”禄公公深谙语言的艺术,既交代了皇上想听的,也没出卖陈响,同时还很能迷惑百姓。
百姓听见这话早要感恩戴德了,殊不知个中阴私。
皇上半晌才道:“陈太医行医多年,自有他的道理,就照他说的做吧。”他甚至松了口气,陈响果然是个知趣的人,不枉他将陈响一手提到太医院院使之位。
那么多疫患涌入京中,他都怕那些病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到他身上来。
虽然他是真龙天子,不该怕这些。但是什么都有个万一嘛。
在京外好,离他离得远远的。
禄公公也很识趣:“陈太医医术高明,他说的话百姓应当都信服。”
皇上没说什么,继续看手上的奏折。忽地,他一甩臂,奏折应声而落,很是响亮。
禄公公登时跪地拾取奏折,劝慰:“皇上息怒啊!”
这时候其它内侍们是不敢跟着说息怒的,只有禄公公劝才有用。
皇上脸一板,冷笑:“息怒?朕如何息怒啊?你可知到了这个时候,那些求医的百姓,都进了京!这奏折上还在歌功颂德,粉饰太平!是将朕当作什么?当作睁不开眼的瞎子么!啊?是打算让朕也染上疫病,再通知朕各地生疫吗!”
禄公公心说您平常最爱看这些话,这官员也挺无奈。
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他念叨着“皇上息怒”,一面想着话应付:“还是祝大人最耿直。”
果然一提祝严钏,皇上的脸色好看许多,甚至隐约带了些笑意:“祝严钏其人确实耿直,朕特意派了喜公公到他身边去,希望他办事能圆滑一些。结果还是,一有好事坏事立刻向朕禀报,真是拿他没办法。”
禄公公笑道:“听起来祝大人心眼儿实在极了。”
“可不是么。”皇上越说越高兴,“这一次也只有他递了折子陈明事实。可惜昨夜朕去了皇后那里,并没看到这道折子。不然早有防范,今日也不会叫那样多的病患入城,危害无辜百姓。”
禄公公叹气,尽力做好感皇上所感,痛皇上所痛:“皇上庇护百姓之心可昭日月,便是看在您的面子上,老天也该让这疫病快些过去。”他说完立刻咬住自己舌头,恨自己失言。
瘟疫之事,哪有那么快解决的?
皇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天若不让此疫尽快过去,朕拿你是问。便以半月为期吧。”
“皇上!”禄公公是真慌张了,哪年的疫病少也要半年才能过去。
半月?那除非是老天真显灵了!
“无须多言,便等着上天显灵吧。”皇上最恨有人借他作为皇帝的面子来赌誓。应验还好,不应验,那不就说明他不是天子?
他这皇帝之位来的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禄公公手脚发麻,他上哪去找半月就能解决的办法?他若是有这本事。也不会被人卖了进宫当太监啊!
禄公公恨不得能昏死过去。
……
京中祝家。
府里下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府门用门闩闩上还不够,又加了好几层木板。
祝清若眉眼清丽,娴静动人,见此场景微微有些错愕。她与李令玉说好,今日去她府上做客,如今连府门都出不去了。
托李令玉上次在府上给祝清菡一个没脸的福,如今大夫人不愿再让祝清菡跟着她往中书令府上去,不过也没拦着她去,看来祝清菡是领她的情了。
她身后的丫鬟代为问:“□□的,这是上的哪门子锁?还让不让人出去了?”
下人们抬头,见是二房的三姑娘,先问了好。因为忙着完成老太爷的吩咐,他们手上动作却不见停,也没空解释原因,转眼正门就要被封死。
祝清若有些焦急,眼见着门要堵死,也顾不上平日营造出的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人设,略急促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府上要封门?我今日还与李中书令的爱女李姑娘有约,现今府门关了……”
“三姑娘,你今日有约也去不得了。明日也去不得,后日也去不得。”封门的小厮唉声叹气,“与你有约的李姑娘,现在应当也出不得门。您还是老老实实回房间休息吧,老太爷有命,若无意外,谁都不得出门。因为京中,生瘟疫了。”
祝清若一颤,她身后的小丫鬟也一颤。
“瘟疫……”祝清若喃喃,“怎么可能会生瘟疫?这可是京中啊!”巨大的恐惧感一下子席卷她全身,这样沾之即死的病,怎么能出现在京中!
这里可是周国最富庶最繁荣的地方!
祝清若恨不得立刻一头钻进房中闭门不出,省的瘟疫传到府上。
京中不少人知道京中生了瘟疫后都是这么个反应,恨不得能一直在房中不出来。
几个人终于将门封好,有空跟祝清若闲话了:“是啊,京中尚且如此,别的地方自不用说。咱们周国今年真是多灾多难啊。”
祝清若神色忽然一动。
是啊,京中尚且如此,别处呢?
她想起那个正在回来路上的傻子。正是归途,又有瘟疫,家中也不曾派人去接。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不死都对不起老天这一番苦心啊。
祝清若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上天这分明是在帮她呢!
“三姑娘?三姑娘!”小厮看她出神,忍不住叫了叫她,“三姑娘也莫太怕了,只要在府上不出去,便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祝清若回过神,又是那个娴静温婉的祝清若。
她对着众人平和地微笑:“我不怕,我只是想到如此多的百姓要因此丧命,心中就难受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