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二楼是香斋的宝库,里面藏着许多让人眼馋的精品古籍,上次三公主宗绣来了要上二楼去,被这老板生生地拦下来。
偏偏这次让他们看见老板殷勤地带着这少女往楼上去,实在是很难让人不猜测她的身份。
下方的沸腾与楼上无关。打一楼上去,楼下的喧嚣被完全隔绝,只有一片清幽。
二楼与一楼的布置完全不同,每本书都被绢帕包着,横放在一张巨大的梨花木桌上。为了供人分辨出绢帕中包着的是哪本书,帕上被绣娘以精湛的刺绣工艺绣上书名。
祝星打眼一看,从她死后的五百年发展史几乎都在这里了。
经历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六国征伐,最后统一为一国,朝代更迭才有了如今的周国。
“这里的书我都可以看么?”明明是询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她并未直接问可否打包买走,古籍对书肆的意义重大。古籍多便是书肆底蕴丰厚,寻常书肆都不会将古籍脱手卖人,自不必说香斋这样的大书肆。
“可以的。”老板恭顺地答。
祝星用帕子擦了擦手,才轻轻将桌上包书的手绢解开。
手绢上绣的是一句话:六星其状似北斗。
《步天歌》!
祝星完全没想到在京中的书肆中能重见当年学占星之术时的启蒙书,一时间很是感慨,竟未发现身旁的老板悄悄离开。
她定睛一看,手帕中是一张残页,记录了《步天歌》的前三句以及画得凌乱的北斗星。
纸张泛黄,一看就是有了年头,而非刻意做旧。
幂篱之下,祝星的目光哀伤而缱绻,唇角却是向上翘的。
好巧,这是她以前亲手抄录的《步天歌》,画也是她当年无聊信手涂鸦。如今陡然见到五百年前自己的字迹,便是她也忍不住有些时空错乱的荒唐感。
这张纸带给她的触动太多,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在世上见到自己的遗物。
奇怪的感觉在她身体中蔓延开来,让她又想哭又想笑。
一朝醒来到了五百年后,祝星这时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时光飞逝。刚写下这三句词的日子仿佛正是昨日,一眨眼,纸都这么旧了。
她再也回不到巫族了。
“你还好么?”清朗的少年声陡然入耳,祝星回神,握着残页转过身去,就见眼前少年神光耀耀,不知是天上下来的哪位仙君。
祝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自苏醒以来见过最漂亮的一个人。
少年眼神清澈,清凌凌得像是山间小溪,整个人宛如误入尘世的麂子,一副干净的快活模样。
正午的日光落在他绣着鹤的白衣以及堪称完美的一张脸上,银线明晃晃,却没人会注意白衣,衣裳的风头皆被这张脸抢去。
第127章 豫
美人如玉。
少年和他纯白抹额上的莹润白玉一样洁白无瑕。
祝星还没来得及失落就被他打断, 心头那点儿怅然很快被风吹散,专心致志地望着眼前人。
“我没事。”她平静地开口。
她确定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自己都没见过眼前的少年,但偏偏他玄妙地给她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因而隔着幂篱, 祝星目光大胆地描摹着他的轮廓,若有所思。
少年十分守礼,自第一眼与她对视后便一直微垂眉眼站在不远处, 堪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听她说自己没事, 他略明显地松了口气:“那就好。”依旧矜贵地站在原处,与他衣衫上鹤一样优雅。
他骄矜的模样让她更觉得熟悉。
她简直想脱口而出, 这个弟弟我是见过的。
事实上她没见过。
“我是香斋的主人。”少年缓缓开口,声音清朗, “我的姓氏不方便言明,名中有一字为‘豫’。”
“哪个豫?”祝星静静地望着他问。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 心犹豫而狐疑’的‘豫’。”他口齿清晰,一字一顿, 郑重地将自己介绍给祝星。
这是宗豫第一次以人的形态见祝星。
“豫么?很好的字。象之大者为豫,六十四卦中地十六卦也为豫卦。在卦中,豫既是快乐, 也是忧患,即所谓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给你取名字的人有大胸襟。”祝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一个初见之人说这么多,将之归结为刚看过《步天歌》技痒,以及他身上那股没来由的熟悉感的缘故。
宗豫神情微动, 一瞬面上又是波澜不惊。
他微笑道:“是我父……父亲为我取的名字,你手上拿着的就是我父亲的遗物。我只知是古籍残页,却不解其意。”
祝星了然, 替他解惑,摇了摇手上残页道:“这是占星入门书《步天歌》的前三句,你父亲既收藏此物,想来也对占星一事有些兴趣,给你起这个名字便顺理成章。他很爱你,对你的期望很高。”
多年疑惑解开。
宗豫鸦睫扑簌,还是没忍住望向她,目光缱绻温柔,穿过幂篱落在她身上,情意炙热浓烈。
祝星微讶,虽有幂篱遮挡,她还是感受到了一刹那那样饱满的感情。
她想或许他是思及亡父才有如此大的情感波动,真是太可怜了。
再一垂眸抬眸,他眼中方才的感情全然不见,甚至让人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多谢你。”他轻轻道,身影随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变得愈发寥落。
祝星见美人脆弱,多了几分怜惜,故意逗他说话:“谢我什么?”
“谢你告诉我父亲的期望,为我解了这残页之惑。”也谢你在我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谢你一直陪伴左右。
祝星莞尔:“小事。”
“对你而言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是解决许多年来疑问的泼天恩情。”宗豫顺理成章,“你帮了我,为表谢意,二楼所有古籍皆赠予你,今日在香斋一切费用也由我承担。”
祝星惊讶中带着笑意:“古籍珍贵,君子不夺人所好,能一观已经足够。”
宗豫望着她,好半天挪开眼神才说:“一切随你,日后你来香斋,随意到二楼来,任何人都不许拦你。你若想借阅也可自由带回去,日后再归还就是。”有些别扭,似乎是因为她不收他送的古籍。
“好。”祝星答应,哄孩子似的,心中古怪极了。
这该死的熟悉感。
她伸出手,夏日的纱袖下隐隐可见白生生的手臂。衣袖微落,便露出纤细的手腕又说:“物归原主,豫公子。”
宗豫愣了下,双手接过残页,抿了抿唇问:“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他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可见他内心远不如他面上这么平静。
“免贵姓祝。”
“祝姑娘。”他终于可以这么叫她了。
宗豫还欲多言,身后的房间传出一阵清脆的铃声。
他抱歉地对祝星道:“我还有事,要先离开,下次再聊。”铃声是他与零一的约定,一旦王府有事,零一便摇铃带他离去。
祝星颔首:“好。”这人身上有太多秘密。
宗豫又深深地看她好几眼,才转身打开身后的房门,消失在二楼。
他来得突然,离去得也匆匆。
神秘极了。
祝星眨了眨眼,心头的熟悉感因为人的离开缓缓散去。她又面向黄花梨的长桌,信手捡起古书翻阅。
刚才的事似乎对她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不多时,老板才从楼下上来问:“姑娘,您这书看得如何了?您看您喜欢哪些书,都可以给您包好带回去的。”
幂篱之下,祝星笑笑:“古籍珍贵,能一观已是很好的事,若让您割爱,那就是我不懂事了。”
老板满头大汗,心说主子叫他们搜集如此多古籍便是因为祝姑娘爱看书,现在祝姑娘不收,他们好为难啊。
看他苦着一张脸,祝星心中已有决断。她试探着道:“我对其中几本很有兴趣,不知可否让我带回去借阅一番?”
老板长出口气:“哎,哪几本?我这就给您包起来带走。”
殷勤得过头了。
“只是借阅。”祝星点了几本名字让她感兴趣的书,又觉得他没有听到借阅二字,仿佛这些古书是什么烫手山芋,急于将之送出。
明明二楼根本就不让旁人上来,真是怪异的反差感。
老板将祝星点的书挑出,将帕子重新打结,把古书包得更严实了些,然后抱起:“好的,借阅。”
祝星随老板回到一楼。
见老板怀中抱着的古籍,一楼中的议论更热烈了些。
“竟然能从二楼拿书,究竟是什么人。”
“我上次要往二楼去,结果险些被这懒老板一通暴打!”
“他宝贝他那些古书跟眼珠子似的,这能同意卖给别人?嚯!”
……
多是艳羡之语。
读书人以书为食粮,见诸多好书都被祝星一人带走,心中又奇又羡。
“陈兄,你说说这姑娘是什么人,能得这懒老板如此另眼相待。”青衫书生问一旁端正严肃的蓝衫书生,“刚刚进来听他们议论有人上了二楼我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蓝衫书生赫然便是刚才在二房中出现的陈端,他与青衫是同窗,今日相约来书肆淘书,临行前路过二房才去探望一二。
没想到祝清若受了伤,他此时心情极差。
陈端抬眼,就看到柜台前静静站着的祝星,身姿挺拔,落落大方,于是对友人道:“必然是京中哪门显贵家的贵女,就算知道是谁又能如何?还是好好看书吧。”
青衫书生摇了摇头:“陈兄,你就是太过死板。若是能得这姑娘的青眼,怕是书都不用读了。”
陈端也摇头:“怎能靠女人成事?还是自己追求得好。”
青衫书生一笑:“我不该与你说这个,你都有祝三姑娘了。”
陈端这才瞪他一眼:“我与三姑娘尚未成婚,你切不可说这些扰她清誉。”
青衫书生讨好地笑:“是,我错了,陈兄。”
眼见着老板亲自送这烟色罗裙的少女出门,青衫书生叹息:“有权有势可真好啊,懒老板这样的人也要殷勤地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