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甚者,弹劾太子疑生了不臣之心。
一件一件,有眼有鼻,跃然纸上。
皇帝又亲手从周定鹤怀中抽出其他的,几乎大同小异,沛国公的、胡国公的、豪骑将军的等等等等。
他怒火中烧,偏小鎏氏又泪水涟涟,委委屈屈地为太子辩解:“臣妾自知不是太子生母,现在怀了咱们的孩子,他才十九岁,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与臣妾闹些脾气也无伤大雅,陛下不必为此责他。”
小鎏氏的眼泪反倒激起皇帝更盛的怒意,皇帝将手上的折子重重掷在地上,折子上的扣子绷落一地。
“十九岁?十九岁时朕都是人君了,平了乱稳了朝心。你还为他辩解什么!朕瞧着你是慈母多败儿。”
小鎏氏泪眼朦胧,她连声道:“陛下刚愈,别气坏了身子。陛下,是不是咱们的孩儿让他多想了。”
“哼,多想,朕还活着,他敢想什么?”皇帝龙颜大怒,心下隐隐动了那个他压抑许久的念头。
皇帝抬头看了眼避在一旁的老国师,老国师仍然挂着莫测的笑,一双悲悯的眼睛看着他,却仍然不说一句话。
“容安公主求见——”
小鎏氏抿着唇回头朝内殿门外看去,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以长长指甲猛掐指腹,将笑意强行克制住。
容安公主名声里有些许跋扈,太子这个哥哥在她心中眼中反倒似乎比皇帝这个父亲更重要些。
皇帝微敛怒容,鼻腔中“嗯”了一声。
容安走进来,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僵硬住,小声:“父皇,这是怎么了?”
小鎏氏忆起那日,她撺掇着容安去东宫后,容安哭着来跟她诉苦哥哥心性大变竟对自己大发脾气,她便迫不及待地柔声对容安说:“你父皇他生太子的气呢。”
皇帝怒斥:“容安你敢替他求情!”
容安忽视小鎏氏的话,坐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十分惊讶。
“父皇在说什么呢?容安是来恭贺父皇的呀。哥哥纯孝,是咱们昭赟王朝之福呢。”
小鎏氏一时恍惚,没明白她说的正话还是反话,“容安,你忘了你几日前……”
“我没忘呀!”容安微微撅起唇,“父皇,哥哥他一直在为您的病奔走,父皇能这么快病愈,或许哥哥还起了作用呢?”
小鎏氏胸闷窒息,这与前几日她教容安说的南辕北辙,这还是那个信誓旦旦同她保证定要叫太子受点苦头清醒清醒的容安吗?
“容安,你在说什么胡话。”
她话音刚落,刚才有事被支到外殿的小国师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人,是凌绮雯。
小鎏氏心中不悦,她想着这局废掉太子,要替凌绮雯在皇帝面前挽回点之前损失的好感,借她的手替凌绮雯定一门好姻亲,怎料凌绮雯拖拖拉拉来得这样晚。
凌绮雯行礼,难掩慌乱。
小国师不忍,替她出声道:“陛下,娘娘,凌姑娘有要事要说。”
“陛下,太子表哥他,他好像……不太行了!”
“不太行了是什么意思?”小鎏氏要说话,被皇帝打断,皇帝眯着眼看向凌绮雯,一字一句地问道。
凌绮雯惶恐嗫嚅道:“他……他病得已不像样子,臣女瞧着害怕。太子表哥他让我给陛下带句话,说他是清白的。”
······
东宫,太子寝殿内。
时九柔从太子和佩安侯打着哑谜般的对话中似乎猜到了些什么,却未知全貌,她蜜汁相信小太子,只是很担心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只是她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太子竟然让舟崖将匆匆进宫来的凌绮雯先行拦下请了过来。
但是现在时九柔知道了。
因为在凌绮雯离去不久,皇帝带着小鎏氏、容安公主、凌绮雯、老国师几个人亲自进了东宫,进到了太子的寝殿。
太子病骨一把,一张惨白如纸的面孔上近乎挂不住肉,眼底赤红一片,眼窝深深凹陷,眼下青得发乌。
就是这样的境况下,他还要强撑着身子下地同皇帝行礼。
声音嘶哑至此,虚弱得快要难以发声,太子喘着粗气,“父皇怎么来了,儿臣看着父皇好多了,就安心了。”
佩安侯在边上忍不住抬起袖子擦拭眼泪。透过指缝,皇帝的神色逐渐惊愕。
他见机扑通跪在地上,放声高呼。
“陛下英明——”
时九柔一个激灵,默默将自己贴在碗底,藏得好好的,像一个隐形鱼。
只听佩安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
“陛下,臣知道自己多年来行迹纨绔恶劣,但太子对陛下一颗孝心纯然肺腑。臣也知道最近外头都这么说殿下和臣的,但臣相信陛下英明神武,一定不会为小人与风言风语所惑……呜呜呜陛下,殿下和臣就知道陛下您会来主持公道。”
小鎏氏瞳孔地震:什么玩意?
时九柔看见小鎏氏脸上怎么遏制都遏制不住的复杂神色,那是既茫然又惊讶,既惊讶又惶恐,既惶恐又愤怒。
她极力降低存在感,暗暗为佩安侯鼓掌,没想到绿茶竟在她身边,小鎏氏看了也要直呼内行。
论惊讶,皇帝可能比小鎏氏还要震惊三分。因雪花片似的奏折、小鎏氏火上浇油的煽动还有他内心怀疑鸡蛋忌惮的种子,他已经先入为主给太子定了性了。
如果不是小宴上凌绮雯被太子参了一回,凌渡海又因太子间接被责罚不能回帝京,皇帝自信凌绮雯所言十分可信,他或许都不会亲自到东宫来看一看太子到底怎么回事。
甚至,皇帝是存了想看看太子在他面前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的心才来的。
眼前的一切已经很明显了。
太子病成这样,先不论他究竟为什么病到床都下不来的地步。只看这幅光景,太子也绝不可能像那些折子上所言一般纵情笙歌,发泄对他这位君父的不满。
皇帝渐渐咂摸出味道来,他凌厉地睨了一眼身侧的小鎏氏。
“皇后有什么要说的?”
小鎏氏哑口无言,她噎住片刻,要用手中帕子替太子擦拭额头冷汗,口中关切的话喋喋不休。
“咱们的太子怎么成这样了,太子前些天的一个劲朝宫外去,这些天都闭门不出,本宫也不曾见到太子,怎么弄成这幅样子,悄悄这小脸瘦的。”
时九柔拳头硬了。
皇帝也想知道,太子一向名声极佳,朝臣一夜之间上了那么弹劾太子的折子,有可能夸大但事情有无是不可能杜撰的。
太子只咳嗽,不住地咳嗽,咳得好似肺都要咳出来一般,边咳嗽还边用手去捶胸口。
老国师上前去探太子的病如何。
佩安侯在旁边娓娓道来。
“陛下或许不知,太子殿下与臣是幼时同窗不假,却已经很多年没怎么来往了。陛下那日忽然病倒,太子殿下第二日便到臣的府邸上,臣也很惊讶啊。”
“原来太子殿下担忧陛下龙体,怅然地对臣说,他恨不能亲自替代陛下受病。这让臣想到了天师派在鸠尾峰上的四位大能隐士。”
“你说可是鸠峰四隐?”皇帝抚掌了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其中哪一位?”
一路沉默的老国师放下太子的手腕,旁插一句:“太子殿下血气黏稠阻塞,与陛下之前一般,不及陛下的更重,但也伤身。”
他老目矍铄,“鸠峰四隐都是老朽的师弟,这样危险的禁术,猜是硕风吧。让他下山,实属不易啊。太子殿下用心了。”
佩安侯连声赞喝:“老国师所言不错。陛下,正是硕风天师,说来也巧,硕风天师曾欠家父一个人情,又见太子殿下纯孝,才应下破格使用秘术‘天星水河’,以双倍反噬,将陛下的病渡了一半到殿下身上。”
老国师的同门师弟中这四位大能隐士幻术光怪陆离,脾气秉性更是阴晴不定,其中硕风尤甚。皇帝早年曾想请硕风下山,却三请三拒。
“国师,佩安侯所言可否属实?”
老国师不置可否,只道:“‘天星水河’确是硕风的独门秘法,但禁术逆天伤身。老朽规劝陛下,禁术终究只能是禁术。”
“朕省得。”
老国师悠然闭口,皇帝龙眼浑浊,已是欲壑难填,他渡了灵气去冲散太子身体里黏浊的血雾,那血雾像影子一般,似有若无,瞬间被他纯然的灵气冲散消弭,好似其实并不存在。
他看了眼太子,太子也回看看他。
“陛下,太子殿下这些天不惧流言一直跑到臣府上,就是为了这件事。”
佩安侯适时又补了一句,他声音明朗,陈辞语调激昂,每个字都情感充沛,像钉子一样把事儿直接砸定锤死。
小鎏氏咬牙,“太子病了,怎么不说呢?让本宫都误会他了。”
佩安侯轻轻冷笑一声,正要开口。
太子无比虚弱,“母后养育儿臣一场,儿臣怎么敢言母后的不是呢?”
“本宫知你怨我。也是,都怪本宫没有站在你身后,但这并非是本宫不信你。”小鎏氏抹着眼泪,红着眼眶看的却是皇帝,“但那日本宫领诸皇子祈福,太子你怎么回宫却也不来呢?”
哇哦!好一段感人肺腑的母子情啊。
时九柔圆圆的大眼睛在这对白莲场上打擂台、绿茶堆里赛高低的母子两个身上移来移去。
她现在放下心来,因为胜利的天平显而易见已经倾向了太子。
若能连硕风天师都为太子孝心打动,那还真是这几年误会他了。孺子可教,可堪大任。
皇帝其实已经看明白怎么回事了,只是心里仍存着对小鎏氏的情谊,又念着她腹中怀有幼子,不想将场面闹得过于难看。
“好了,既然是误会一场,澄清便可。妙旋,少说些吧!”
小鎏氏听到自己闺名,掐着掌心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来人——拟旨,太子至纯至孝,至忠至诚,恪尽职守,重赏。待太子身体康健后,便恢复他的监朝之权,替朕分忧。”
太子靠在床上领旨谢恩。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时九柔忍不住口吐芬芳,这心也太偏了。她甚至想想,若她是太子,只怕不反也要被逼反了。
她心里话音刚落,容安公主忽然出来,跪在地上,陈情道:“父皇,皇后娘娘构陷储君,干涉朝政,这要怎么算?”
小鎏氏脸色大变,扶着后腰站起来,指着容安怒斥:“你住口!”
“父皇,儿臣有证据!”容安从怀中取出一支纤长铜管,捧到皇帝面前,“这是儿臣从鸾凤阁得到的。”
皇帝抽出铜管中密信,上面写着:那鱼吸干了太子的灵气,太子以血养之,被之迷惑心神……
“那日皇后叫儿臣去鸾凤阁,同儿臣说哥哥被妖鱼迷惑心志,煽动儿臣与哥哥对立。幸而儿臣得到了证据,才知道皇后娘娘在构陷哥哥。”
皇帝抬眸问太子:“这什么意思?”
诸人目光又顺着皇帝的一同落在时九柔身上。
时九柔表示:我是一条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鱼。
太子攥着拳头抵在唇下咳嗽,笑容凄然:“父皇,请您不要逼问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