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应该是汪洋中自由的一尾游鱼,孤得到你,是孤的幸运。”太子低头看向手掌上与他对视的时九柔,嗓音低低,犹如喟叹。
“孤若能从罗州平安归来。”太子无比郑重道,“孤许诺你,将你放回大海,还你自由。”
愿你早日成为真正自由的鲛族。
时九柔无比震惊地注视着他微微张张合合的唇,在苍流的世界观里,鲛人作为灵族,原族璃曼鱼属于天生的半灵物,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宝物。
特别是在签订了一百海里本朝,即便鱼是凡物,那也是彰显尊贵身份的标志,能满足多少王公贵族膨胀的虚荣心。
太子竟然说要放她归大海,给她自由。时九柔此刻心中情绪激荡,太子颀长的身姿如此优雅,但更为可贵的是他刻在深处的人品贵重。
处理了浣瓶的尸体,太子立刻着令手下的势力牢牢把握住帝京四座开放的城门,又遣了在他手上的亲卫将镇海将军府四周包围住。
他想,凌渡海一旦秘密返京,明阳宫不是他轻易能潜进来的,那他的踪迹一定会在城门与镇海将军府两处显现。
是夜,风平浪静。
时九柔在东宫寝殿源自于太子身上的潜龙灵气中嗅到了不安的情绪,她看向太子。
太子端坐在椅子上,身姿修长如玉,挺拔如松柏翠竹,一只手中握了本典籍。
面上端得无事发生,但时九柔能察觉到他心里丝毫不平静。
的确如此,太子等到滴漏上戌时三刻了,帝京、镇海将军府、乃至整座明阳宫绵延的宫墙上的人都没有传来异常的消息。
愈是平静,愈是让他心中那一点诡秘的直觉更加明晰。
今夜将深,太子指尖不住摩挲在书扉上,额上紧绷,精神不敢分散一丝。
终于,早先他安插在鸾凤阁的探子前来回报:皇后小鎏氏苦苦哀求皇帝前去看她一眼,皇帝几日来连拒三次,今夜心软被说动进了鸾凤阁中。
紧绷的琴弦骤然崩断,好似最后一块石头在预期中却又突如其来地落下。
只见太子放下典籍,猛地站起身来,撕下云塌后贴着的一片不起眼的纸,立柜忽然前后交替翻转,整整一面墙的灵武暴露在时九柔的眼前。
时九柔:好家伙……
太子抬手,一柄深海玄铁制成的窄刀幽蓝光芒乍起,飞跃至他的掌心。另一件配有赤血石制成的护心镜的隐形软甲套在他皎如玉树的身上,逐渐隐在常服之下。
舟崖得令推门而入时,看见太子手中持着冰魄窄刀,倒抽一口气,“殿下……皇宫中不可持武器。”
太子无视他的提醒,兀自披上披风,将冰魄窄刀藏在披风之下,越过舟崖走了出去。
在太子离开不足一刻时间,时九柔惊觉不好,惊骇之余立即从碗中化为人身出来。
她轻轻抚摸过身上鲛绡,指尖划过的地方,鲛绡变成坚硬的金粉交错的鱼鳞甲衣。
鱼鳞甲衣虽不如龙鳞抗伤,却也十分坚固,轻易不能破开,只是她的下腹上缺了一片鳞,成了阿克琉斯的后脚踝。
那是她之前救卢二小姐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鱼鳞甲衣重新变回鲛绡,鲛绡一瞬间染上墨色,时九柔一道倩影蹿出东宫,她跑得极快,在夜色中明明暗暗,直奔鸾凤阁方向而去。
······
一炷香前,鸾凤阁。
皇帝终究是对小鎏氏十几年的枕畔夫妻情念念不忘,他作为君主早年杀伐决断,上了岁数后便有了人之常情的通病,心肠偶尔变得软了那么一点。
就是这么一点点心软,在小鎏氏苦苦哀求了三四次之后,皇帝处理完手上积压的公务,沐浴着夜色,乘着龙辇去了鸾凤阁。
他迈入鸾凤阁寝殿时,入木是色彩妍丽的景象。
小鎏氏穿着鸾凤阁典藏的最华美的一袭宫装,正红拖尾长裙,精美的凤凰刺绣,烫金的五彩祥云,她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满头插遍了珠玉凤钗,端坐着梳妆台,背对着只身推门而入的皇帝。
皇帝原以为会见到戚戚哀婉的小鎏氏,却见她连身也不起,残存的怜惜之情荡然无存,怒火中烧,几欲要拂袖而去。
小鎏氏右手上捏着一只描唇的小笔。笔上蘸饱朱红的颜料,正在她纤长洁白的手指间转动。
她左手持着黄铜镜面,镜子只映照出半张脸孔,艳丽如鲜血的唇精致饱满。
“哼!你就是这样思过的?”皇帝伫立片刻,龙颜大怒,烈声斥责她。
“纪承袆,你终于来了。”小鎏氏优雅端庄的声音平稳如水,在皇帝暴怒的余音后泠泠响起。
纪承袆是皇帝的名讳。
无人敢直呼起名。
皇帝眸色骤然深沉,他一下子反应过来,“你不是她!你不是皇后!”
他张开手,掌心上从虚空中出现一杆燃着烈焰遍体通红的长枪。
他一转手腕,长枪尖头对向小鎏氏华美宫装背影的后心处。
昭赟王朝的皇族,即便再昏庸再无能,他的血脉都是至高无上的,流淌着纯净的昭曦神君的鲜血,天然便可护自己周全。
他们的鲜血滚烫如幽冥的火,帝王登基时灵池中会天赋一根金色的龙筋,无人可以刺穿他们的胸口。
除了,皇族本族的人。
更何况,皇帝纪承袆是一位第六境界圆满的火系幻术高手。他无所畏惧!
小鎏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响亮地回荡在整个房间。
“你还记得我吗?我的陛下啊!”
小鎏氏缓缓站了起来,放下手中的铜镜,慢慢转身,将自己的胸口笔直地对着皇帝的火/枪的尖上。
她的脸一点一点露了出来,双眼紧闭的小鎏氏姣美的面孔一点一点融化替换为了另一张脸。
一张,男人的脸。
第41章 高级鲛族……咝,鲜美。……
“是你!”
皇帝发指眦裂, 几乎不敢相信,他扬起手中通体赤红的火/枪,向前逼近一步。
“是我。”
一袭鲜红张扬宫装,腹部高高挺起的女人娇小玲珑的身体上, 极其古怪诡异的长着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脸形狭长瘦削, 有两道耸起的眉弓骨,一双细看下颜色截然不同的双眼阴鸷之色浓烈。
小鎏氏, 不,应该说是凌渡海,指尖旋转着饱蘸朱砂颜料的唇笔, 一串快如利箭的赤色水滴飞散出去。
皇帝掌中火/枪/头上乍起强烈的气流,形成一道扇形的盾, 将在空中异化成楔子形状的赤色水滴尽数挡下。
“朕待你哪里不好?你竟然要杀朕!”
凌渡海唇瓣干枯苍白, 他咬破小鎏氏如削葱段细白的手指, 将血涂满双唇, 扯出一个古怪的笑。
随着他的笑容愈加扬起,皇帝觉得整个房间气压骤降, 冰冷如寒窟, 一股极强的压迫力朝着他头顶施加而下。
凌渡海挥了挥袖子,空气中凝出一面水汽汇聚的蓝色的透明的墙, 朝着皇帝推去。
“朕杀了你!”
皇帝被这股强大的压迫力逼至角落,退无可退, 横过长/枪敌住, 发出愤恨的嘶吼。
凌渡海拖着大拖尾的赤红宫装,步子优雅却古怪,一步一步朝着皇帝逼近。
顶着中年男人的脸, 以血染唇,凌渡海手从蓝色透明的墙上穿过去,手握在皇帝的长/枪上。
那柄长/枪遍体赤红,正在滚滚燃烧着烈火。
凌渡海以小鎏氏的手握住的,小鎏氏娇嫩的肌肤被燃烧的火焰灼伤,滋滋地冒着烟气,却没有一点松动。
“呵,纪炎的后人不过如此,竟是一代不敌一代了。”凌渡海歪头,异色双瞳中是淡淡的嘲讽。
皇帝怒不可遏,偏偏扭转不动半分,浑身被完全压制。
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凌渡海的所作所为,分明凌渡海在他面前是多么臣服的臣子,他又给凌渡海多少荣宠,将自己妻子的亲妹妹嫁给凌渡海。
“为什么!”皇帝咬牙切齿。
凌渡海凉薄地看他一眼,“第六境界,太弱了。”
“你突破了第七境界?你竟瞒而不报!”
第七境界的高手,世上罕见。
凌渡海咯咯一笑,干枯的血唇张开,“只恢复了一半。”
皇帝感觉到一股难以逆转的力量,他绝望地看着凌渡海似不费吹灰之力般轻轻松松将他的枪反拧过来,尖头笔直对他自己。
“你不能杀朕,朕是天子!你伤不了我!”
“这里是你的儿子。”凌渡海以目光轻轻抚摸隆起的腹部,舌尖舔舐唇上鲜血,“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附在她身上的原因。”
旋即噗哧一声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响起,皇帝感觉到不可忍耐的剧痛,眼球鼓鼓恨得欲要爆出眼眶。
“纪承袆,你看看,你认识我这张脸吗?”凌渡海握住皇帝的手,一点一点将扎入胸膛的利器抽了出来。
血雾喷洒中,凌渡海的脸融化变成了另一张脸,一张青白如鬼魅肌肤半透明的脸,脸下蓝色的血管蜿蜒清晰,却正年少,五官妖冶极美。
皇帝呼吸停止前的那一刻,醍醐灌顶。
那张脸他记得太清楚,那是一张曾挂在名臣阁供天下人瞻仰的英雄的脸。
······
鸾凤阁中静悄悄,太子只身立在殿外,他来的路上已用传音镜将猜想的最坏的结果告诉了车阴,另飞了一封信至圣清山。
披着斗篷,太子在深秋的夜风中耐心等候鸾凤阁中消息。
周定鹤从里面出来,垂着眼眸,躬身道:“陛下和娘娘传殿下进去。”
太子无言地看他一眼,跟在周定鹤身后进去。
“怎么那么香?”
周定鹤沉笑一声,“陛下难得肯来,娘娘熏足了香。”
寝殿门前,周定鹤高声通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弓腰向后退去。
太子的斗篷中冰魄窄刀冷得出奇,他捏住刀柄深呼口气,缓缓推开门。
皇帝闭着双眼坐在椅子上,小鎏氏握着他的手坐在边上。
“父皇,母后。”
小鎏氏笑得温和,“这么晚了,皇儿怎么还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