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神通贪污案’经过大隋细作的散播,每一天都有各种说法如雪片一样送长襄阳,呈递到李渊的龙案之前。
国难当头,李唐王朝为了打好这一仗,军政双方同心协力调人调物,连帝国的继承人李建成都亲临前线,此时正是需要将卒同心同德、上下用命之时,可李神通倒好,在这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一下子,无疑给了李唐朝野莫大的震撼,与巨大的失望。
百姓当兵吃粮,纯粹是把自己的脑袋绑在裤腰带上,此境之下更是危在旦夕,随时都有丢命的危险,一个个都把武器、盔甲视作第二条命,将士们不恐慌才奇怪呢,将士一乱,这仗还怎么打?
都这时候了,身为前方大将、李氏宗亲的李神通理应像李建成、李元吉一样,在前线起到振奋士气的表率作用,他倒好,不但没有和将士打成一片,还挪用军饷、倒卖军器……这人,怎么就不能长点心呢?
此时襄阳风雨如晦,狂风呼啸,倾盆大雨瓢泼而下,豆大雨点打在瓦片上,溅起一片白烟。
大殿大门洞然大开,狂风吃起来,将龙案上的各种文书吹得满地都是,纷纷扬扬,好似下了一场雪似的。
但无人弯腰去拾取。
李渊呆呆的望着门外,看着雨水顺着屋檐如臂而下,他感觉那一股股巨流,如同即将斩下他龙首的一把把利剑,刺眼扎心。
殿内静得可怕,各自依职列队的朝臣、武将、宦官们,如同雕塑一般站立在雄伟巨柱之间,他们的表情同样沉默得可怕。他们都怕自己成为李渊出气的对象,一个个目观鼻、鼻观心的站得笔直,比受阅部队还要挺直有力,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使得这方天地,除了外面的噼里啪啦的雨声,再无半点杂音。
皇帝李渊攥着一摞急报的双手青经暴起,这每一份急报他都反复看了一遍,希望从里面挑出一点称心的消息,但结局让他失望了…几十份急报,就没一份让人省心的…
终于……
“噼啪”,一道就近爆响的烛花李渊从震惊、盛怒中惊醒了,他缓缓扭头,看了整整齐齐的两排队列,文武百官只觉得皇帝的双瞳有如利剑的光芒,直刺所有人内心深处,比殿外闪电还要摄人心魄!
然则,气氛依旧安静,诸多文武都在默默的祈祷帝王之怒不要发泄在他们身上,恨不得自己忽然生下一场病,可以借机离开这个让人窒息之所。
李渊深吸一口气,有一种头昏目眩之感,这便是酒色过度的后果了,登基为帝后,李渊好色一面便淋漓尽致地暴露了出来,短短数年时间内,多名嫔妃已经给他生下一堆儿女。平时政务有太子、军队有晋王,只有重大军政才由他亲自过问,所以闲时无事时,饮酒、拥美,听歌看舞似乎成了李渊最大的爱好。如今危险到来,又惊又怒之下,几近掏空的身子有点支撑不住了,不过这时候李建成、李世民,连李元吉都不在朝中,所以李渊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否则,襄阳就乱了,强撑着虚弱的身子,那疲惫的嗓音在大殿上响起:“隋朝大将秦琼使左天成自淯阳向城入南阳,永安郡王李孝基不敌,涅水军营失守、镇平镇告破…左天成扎营在镇平东北,和东边的秦琼呈犄角之势,缓缓推进,南阳军本就大乱,如今面对来犯之敌,不说进取,连自保都成问题……南阳城如今两面伺敌,形势堪忧。诸卿——”李渊重重一挥袖,声音也陡然激昂了起来:“谁有破敌之策?又有谁能替朕抵御暴隋之师?”
李渊满怀期待地目视下方,但此时并无一人出列应答,更无人敢担起这份责任,这死寂的一幕让李渊深感失望。
李唐的窘境即便是被李渊信重有加,视为臂膀的独孤整、萧瑀、裴寂、陈叔达、窦轨、窦琮、柴绍……也是一筹莫展,这是国力上的差距、用人等制度带来的一连串问题,绝不是一时半会所能解决的。
李渊重宗亲、重外戚、重世家,使有才之士屈居在酒囊饭包之下,哪怕立下大功,封赏也落到上司的头上,这就难免让人心寒了,你这一个不地道的皇帝到了关键时刻,又想让那些有才之士去卖命,这怎么可能?
李渊的目光从期望变成了失望了,紧接着,一个想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难道大唐气数真的已尽了吗?不,不可能!朕不会败,朕也不能败!”
蓦然之间,李渊心里涌出一种疯狂之意,目光狠辣的恨声道:“你们不敢去南阳,朕去……”
就在他准备宣布决定,说要‘御驾亲征’之时,武将队列中有一人霍然出列,朝李渊行了一礼,朗声高喊道:“圣上,末将有一言要说!”
站出来的人是霍国公柴绍,这一时空,有从龙之功的柴绍娶的是李唐长沙公主,他受封为左翊卫大将军,堪称是李唐帝党第一将,深重李渊信重。他也在苦思良策,见到李渊有亲征之志,于是就了想法。
“柴将军请说。”李渊松了口气,对柴绍抱以和煦的微笑,关键时刻还是自家人能帮自己啊!
“回圣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柴绍昂首而立,只听他沉声道:“南阳局势糜烂,军队乱作一团,绝非暴隋虎狼之师的对手,此时能够挽救这支军队、御敌于南阳之外者,非圣上莫属了,末将以为当时除了御驾亲征之外。余者,概不足论!”
李渊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目光也变得有些狰狞,那种凝视让人感到窒息。这些年来,享不尽的繁荣富贵早已磨平了李渊搏击战争的锐志和勇气,与强敌对决沙场的御驾亲征决非李渊之本意,此时见到柴绍没有领悟自己的意思,反而怂恿自己亲临前线,心中顿时怒火万丈。
柴绍却是顶住了李渊所带来的压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坦然地接受李渊的严厉审视。
过了半晌,认真考量柴绍之说的李渊总算是恢复了理智,认真说来,这确实是唯一的可行之法了,他微笑道:“爱卿与朕想到一块去了,杨侗兵强势大,我军本就处于下风,李神通又给朕捅出了搂子,朕若不赶赴南阳主持大局、安抚军心,只怕士气愈发衰落,那样南阳便真就保不住了,南阳若是全面失守,敌军便会兵临襄阳城下了……”
柴绍察觉到李渊提起‘杨侗’二字之后,语声里都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感觉,那是刻骨铭心的仇恨,是一种恨不能生咽其肉至极恨意!
李渊似乎察觉到柴绍眼神中的探究,他缓缓地偏过了头,又将目光落殿外的雨幕,叹息道:“朕也知道非朕亲自出马不可了,但朕现在面临困境是朕先去镇平打退左天成,还是打退蠢蠢欲动的秦琼,还是直接前去南阳城接手军队?当前的态势是哪一处都需要朕去救,但朕似乎哪一个都救不得……爱卿有什么办法能够教朕的?”
李渊貌似将自己摆放到一个很谦卑的位置,这种姿态在此时或许让臣子们受用,但柴绍聪明机智、深富远见,否则也不会在少年时不顾亲人反对,形单影只的仗剑千里了,也正是他少年时的坚持,搏得了仗义疏财、忧国忧民、心怀正义的‘侠少’美名,这个名声在后来也成了他在仕途上的‘敲门砖’。当时连深宫中的隋朝元德太子都听说柴绍“矫捷有勇力,以抑强扶弱”之名,并极力的招揽入宫,令其为千牛备身,并倍加恩宠,若事态正常发展,且元德太子胜利登基,柴绍在隋朝的前途一定是光明一片,然而后续的发展却是元德太子病故、天下大乱,柴绍重出‘江湖’,改投李渊门下。
柴绍知道李渊现在的重视,对自己算不上是好事,胜了还好,若御驾亲征以失败收场,那么‘怂恿皇帝’亲征的自己便会成为失败的替罪羊,所以他很谦卑的腰下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卑微一些,语气愈发恭敬了起来,“启禀圣上,隋军声势浩大,看似如雷霆之势,但不是没有弊端,可惜的是我朝上下无人看出,所以人心慌慌。”
“哦?是何弊端,快快道来。”李渊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现在就想听到这种声音了。
满朝文武也看向了柴绍,一个个饶有兴致。失败论早已弥漫全唐,大家的确需要有力的声音前来反驳这种亡国之说了。
“很多人都说隋军如同没有顺流而下的滚滚洪流,说他们的不冒进如若堤坝蓄水,一旦时机成熟便以决堤之势攻我大唐,其势莫可御,是而抱有失败的悲观情绪,一些人甚至主张迁都入蜀,暂避隋军之势,待到时机成熟再卷土重来。”
柴绍并没有卖弄关子,微微一笑的点明自己的观点:“然,隋军真如此强大吗?末将不以为然。”
“大将军说隋军不强,这也未免太狂妄自大了吧?”殿内诸臣尽皆无语,本以为柴绍此时出场,必有妙论,结果却是抹煞事实的谬论,众人顿时兴致大减,一些人甚至出声讥讽起来,刹那间,殿内的气氛终于热烈了。
连认真聆听的李渊都耐心大失,这说的连他都不信,实在太没说服力了,就在李渊准备打断之时,柴绍无奈的接着说道:“圣上、诸位同僚,绍并不是否定隋军的战力,且请耐心听完好不好?”
“你说!”李渊面沉似水。
待大殿重新安静,柴绍开口道:“对我大唐来说,隋军的确势大,的确不冒进。但如果放到整个天下来看并不如此,杨侗现在发动的统一天下之战,不仅与我大唐对决,还分兵去攻打李密、刘黑闼、窦建德,连萧铣、林士弘、杜伏威、沈法兴、李子通等人也在他的征伐对象之中,如果把大唐比作压力最大的南阳唐军,那李密无疑是比较轻松的太子殿下,刘黑闼是直面裴行俨的晋王,窦建德、萧铣、林士弘、杜伏威、沈法兴、李子通则是暂时不受战祸波及的边郡守军了。”
嘿,经过柴绍这么一说,李唐君臣感觉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
“对于我大唐来说,隋军推进得很稳健,但放到整个天下,这就是很冒进的举动了。如今的隋军由各个大将带领,散布于雍、凉、豫、兖、青、徐等州,各军近则相隔数百里,远则相距数千里,彼此之间毫无联系,若有一军出现差错,周边友军救援不及,在洛阳遥遥掌控各军的杨侗为了大局着想,要么集中兵力专攻一方,要么拆东墙补西墙的从各个战争抽调兵力支援,但不管他选择前者还是后者,都需要时间,等他重新部署兵力,恐怕已经是不能作战的寒冬腊月了!而这,便给间隙足够我们整顿军队。”
“我们再看隋军南下之后的表现,他们之前是气焰涛天、咄咄逼人,一口气拿下河南、荥阳、颍川、东郡、东平、济北、齐郡、济阴等中原七个郡……再看杨侗坐镇洛阳以后,各路隋军皆在默默的巩固所占之地,并无大手笔、大行动。我认为这是杨侗对一统天下之战没信心,所表现出来的谨慎。”
最终,柴绍得出了一个结论。
“何以见得?”李渊问道。
“隋军之打下河南、荥阳、颍川、东郡、东平、济北、齐郡、济阴的不是隋军强悍的战斗力,而是隋军不败之威名。”柴绍看着苦有所思的李渊,苦笑道:“事实上,隋军南下以后真没打几场像样的战争,除了遭遇几次小小的抵抗,也只有罗士信和任城王打过伊阙之战、和赵郡王打过襄城、淯阳之战。”
听到这里,李渊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李密怕隋军不败之威名,担心自己成为隋军南下的第一个歼灭对象,答应割让中原诸郡给我们之时,以换取粮食物资之时,其实已经和隋朝达成了协议,他用颍川、东郡、东平、济北、济阴五郡换取与隋朝的和平相处的机会,而我们依照协议接收各郡之时,与隋朝的利益冲突,因此成为杨侗的目标,而他李密却能置身事外,安安心心的去和杜伏威争江淮,竭尽全力的占据淮水以南的南方大地,一旦隋唐之战有了结果,成为南方实际霸主的李密便能集中南方之力,北伐决胜而出的虚弱的大隋或是李唐。
回过神来的李渊终于明白自己被李密狠狠地吭了,可这也怪不了李密,谁让他李渊过度膨胀,贪图人家手中的国土呢!再说了,当初的李渊难道就有好心了?不然,李渊定下的战略在北方止步于黄河南岸,以河南、弘农两郡为战略纵深,利用北方黄河、东方虎牢关、西方函谷关把隋军御在北方、荥阳、关中之余,还能加以威慑和反制。他的战略重心是在南方,而他和李密的交易,无非是让李密成为自己的收复南方的急先锋,只不过到头来,还是李密技高一筹。
“朕明白了!”李渊示意柴绍继续,并没有在李密身上浪费时间,一是事情已发生,悔之已晚、追究无益,二是追究的结果还是他李渊的错,和李密结盟、东征大计正是他力排众异之果。
柴绍接着说道:“成就隋朝南征战果的是隋军不败之威名,这是杨侗最有力的武器,一旦败了,那加诸于各路诸侯身上的威严便荡然无存,甚至还会引起大家的群起而攻…真到那一步,受他盘剥的突厥、高句丽、西域诸国定会借中原大战之际,反抗隋朝,杨侗承担不起这个后果…所以杨侗不能败、不敢败,这或许就是他谨慎之因。”
“大将军太想当然了吧!”窦轨冷笑。
“先听大将军说完。”李渊不满的斥责一声,这正爽着呢,你插一棒,啥意思啊你?
“杨侗的兵力太散,各军镇守四周,可用兵力其实只有他的骁果军,再加上他要应对各处突发变故,他能够投入隋唐之战的兵力其实已经少得可怜!”说到这里,柴绍看了饶有兴致的李渊,微笑道:“晋王麾下十余万大军装备精良、粮草充足,又有太子殿下为援,虽进取不足,但自保有余,且能为南阳防线拖住洛阳之军;故而,所虑者,唯南阳也。”
“但之前已说,杨侗能用之兵已经不多,南阳要应对的也仅有秦琼一部,即便隋军从洛阳增援也没多少,而左天成并没有给永安郡王李孝基造成多大损伤,我军主力尤在。圣上若是亲往南阳主持大局,必令我军士气大振,不说击溃秦琼、左天成二部,单只让二将寸步难进,我们就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隋朝四周树敌,军队累月作战,总有疲惫懈怠之日,一旦某处战场出现变故,便是我们破敌之日,此时若是联合李密等人伐隋,暴隋必亡。”
柴绍平日谦虚恭敬,此时却是锋芒毕露,李渊城府莫测,却也让他激励得心潮澎湃。他自皇座之上霍然而起,环视群臣一圈:“朕依卿所奏,亲征南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