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落日余晖洒在中军大帐的穹顶之上,洁白的帐顶闪烁着一丝淡淡的瑰丽色彩。一间充作御书房的内帐很安静,帘子已经拉下一半,晚霞从镂空帘缝透入,将整个房间梁成了一片红。
唐皇李渊坐在一张御案后,仿佛入定老僧,谁也不知他这么坐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他被淅阳方向消息气到了,在御案之上,是从淅阳送来的急报,上面是李世民携同外武关守将张士贵不战而退,分别遭到隋军击败的消息。
前者,让他震惊!却授受得了。李世民擅自撤退这个消息则让他震怒。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这句话在隋朝自然是没有的,但不妨碍人们对道理的理解。李世民在权衡利弊得失之后,果断放弃朱阳关和外武关之举便是这句话的最佳践行,假如李世民在不该拚的地方把人拼光了,一切也就完了。对于李世民此次表现出来的果断,便是身为敌人的杨侗也不得不称赞再三,然而李渊却不是这么想。
李世民的果断撤退,令李渊感到皇帝权威受到了挑衅。他一直认为所有的军队都是他的军队,他有权知道一切、决定一切,这才有了朝廷对着地图作出部署、交由前方大将执行、大将若要对战略调整都要上报朝廷这种奇葩的军政。
军权,无疑是李渊的逆鳞,长子李建成只是略微提过‘朝廷干涉军事过重’,他都动了易储之念,而次子李世民竟然敢公开触犯,李渊怒火万丈,隐隐然杀机大生。
针对李世民的杀机的滋生,不仅是军权问题,还有一连串的失败导致李渊异常焦躁。
河南、弘农、襄城、淯阳的失守,李渊只是遗憾和失落,只因这些地方原本就不是他的,也威胁不到襄阳和南阳的安全,而淅阳和南阳北半部的失守,就仿佛一把利剑顶在他的心脏,使得李世民是的合理撤退到了他这里变成了保全晋王系,置国家大义于不顾之举。李世民的擅自撤退决定,使得朱阳关唐军陷入混乱,否则的话,朱阳关也不会失守,也就是说,眼下的困境都是李世民擅自撤军造成的。
。。。。。。。
而在中军大帐之外,李世民直挺挺的跪着!
他在淅阳布设好防御,便在赤甲军的护送下连夜赶来请罪,可是他的父皇对他的诉求一律不理会,他从早上一直跪到了现在,跑了一天一夜,又滴水颗米没有下肚,整个人都摇摇欲倒。
“二弟,起来吧,你需要好生休息,这样下去,你撑不住的。”眼前一暗,却是大哥李建成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李建成也不顾李世民反抗,一把就将他扯了起来,按在了一张马扎之上,并让人奉上一大碗黏稠的米粥。
米粥的清香让饿了近两天肚子的李世民饥意上涨,心下一横,接过大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用肮脏的衣袖擦了一下嘴唇,感觉精神多了。
“多谢大哥。”
“不必!”李建成挥了挥手,坐到了另一张马扎之上。
李世民抬头问道:“大哥,你说,我做错了吗?”
“你问我跟问你有什么区别?”沉默了良久,李建成苦笑了一下,模棱两可的说道:“假如在不该拼的地方把人拼光了,一切全都完了。”
李世民先是一愣,随即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大哥其实也赞同他之举动,可是对自己怀有很深的戒备,这才说出这等模糊的话来。
“对于我大唐的下一步,大哥可有打算?”
“要我说,迁都巴蜀较好!”李建成沉吟一下,接着说道:“巴蜀地势险要,有广阔肥沃的土地,物产丰富,如今我们占有巴蜀和大半个荆州,完全可以效仿刘备,守住险要的地方,和西边各个民族和好,又安抚南边的蛮族,对外联合李密,对内革新政治,先保后方稳定,时机成熟,就派一员上将从襄阳出兵,直指南阳和洛阳一带。”
“大哥之设想,小弟不敢苟同!”李世民摇了摇头,道:“首先,我们拥兵二十多万,远没落魄到迁都的地步;其次,李密根基不稳,根本没资格和有着父兄打牢了基础的孙权相提并论,如果我们一退,杨侗必将全力对付李密,李密一旦被剿灭,下一步肯定是攻打荆襄巴蜀,我们偏安一隅,外无盟友,坚持不了多久的。”
李建成皱眉道:“二弟管军事,不了解政务情况,大唐自立国起,战争便一直不绝,朝廷已至崩溃的边缘,这二十多万的供养,跟阵亡抚恤全部压到百姓头上,早已弄得怨声载道,民愤已至巅峰,再不休兵止戈、休养生息、安抚民心,不用隋军来打,我们自己就崩溃了…若是民间叛乱不止,我们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大哥说的我懂,可我们有这么多兵力都节节败退,一旦我们松懈下来,至少要裁掉一半以上的兵力,这样又如何应对咄咄逼人的隋军?大哥别忘了,杨侗可不是垂暮之年的曹操,他比我们还小,他有的时间跟父皇消耗。”
“可是二弟,我们压榨民力来供养的这些兵力能打退、打败隋军吗?”
“……”李世民为之哑火,好半晌,才又说道:“争霸天下本就是不进则死之路,当我们在太原起兵,就注定和天下枭雄是不死不休,到现在,再艰难也必须硬着头皮上。”
“你这是蛮不讲理,是拿全族性命为赌注,赌国运、赌族运。”
“总比苟活一时的好。”
“你……”李建成给呛得不行,好半晌,摇头道:“算了,反正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争执也没意义,还是等父皇定夺好了。”
“我觉得也是!”
“……”
一阵无声的沉默!
兄弟二人各自思索起了对方的观点,最终却都觉得大哥二弟说的其实也没错!
错的是谁?
杨侗么?当然不是,作为对手,人家奋力反抗有什么错?说起来,人家杨侗才是最冤枉的,你们都造反了,还不许别人还手?
错就错在自己无能。
开局的时候,明明是唐强隋弱,而且杨侗为首的隋朝还打了几年的外战,在隋军纵横塞外的时候,唐朝又在干什么?对着地图写写划划一通,然后四处开战,结果路路不通,好不容易有所成效,杨侗立即调转马头对着李唐蹂躏一顿,打赢了还要李唐赔钱,和平共处的谎言过去不了多久,又来打稍有起色的李唐,赢了李唐又要赔钱,偏偏李唐君臣就吃这一套,隋朝就这样越打越强,李唐越打越弱。
怪谁?自然是心怀侥幸的李渊,自然是赔完钱后又心怀侥幸的李渊。
但作为臣和子,李建成、李世民都不敢说,只能在心里暗自抱怨一两回,接着又得帮他们的老爹擦屁股。
李世民好不容易反抗一回,跪了足足一天时间,还得不么召见,见面之时,恐怕一阵狂风暴雨是免不了了。在作出决定撤兵时,李世民便有了这个觉悟,殷开山劝他三思也是出于此。
就在兄弟二人沉默以对之时,一名侍卫出来禀报:“太子殿下,圣上宣你觐见。”
李建成看了眼李世民,也不说话,便起身入内,房内窗帘拉着,只有一丝落日余晕斜照,光线十分暗淡,两名随军宦官战战兢兢站在屋角,一动也都不敢动,地上,满是摔碎茶盏和文房四宝等等,李渊在此之前显然是发了一通脾气。
李建成连忙上前施礼,“儿臣参见父皇!”
“坐吧!”说到这里,李渊长长一叹,“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渊目光投向李建成,目光在也问他,李唐现在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李建成也考虑很久,他有自己的方案,尤其是和李世民一番争辩后,这个想法更加清晰,只是他从来都不敢轻易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事到如今,不说也是不行了,作为太子,他应该承担起一些压力。
“父皇,儿臣建议迁都蜀都,在成都建立新都。”
“迁都?”
李渊目光变得凌厉起来,“朝廷九成以上的官员都是关陇、关东、江南人,你觉得迁都蜀郡可能吗?”
“父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必须要做最坏打算,至少应该预留后路,一旦荆襄有危,可以及时迁往巴蜀;现在至少该做一些准备了,儿臣的意思是先派可靠可信之人去经营巴蜀,打造出一个民心似铁、无内忧外患的巴蜀,即便日后不用迁都,却也利于朝廷对巴蜀的掌控。”
李建成并没有被父皇的眼光吓倒,他知道父皇其实很早就想迁都了,只是担心各方势力反对,是以不敢实施,但如果以治理地方、安抚民心、稳定后方为名,派遣良吏经营巴蜀就不成问题了。
“如今隋朝军势滔滔,暂时不可力敌,当以保住军队不失为首要,更重要是我大唐必须要面对现实,要做好最坏打算,如果事先没有安排,隋军猛然杀入襄阳,咱们就连退路都没有了,即便成功退到巴蜀,恐怕面临的将是一个大乱的巴蜀,这样又能坚守多久?所以朝廷必须对巴蜀拥有绝对掌控,并逐渐将一些战略资源移往巴蜀,以免步当初仓促南下襄阳之后尘,儿臣记得当年南下之时,襄阳装不了这么多人,造成了严重的军民冲突、官民冲突,最后不得不动用军队强行平息,而这,也让襄阳百姓对我大唐十分反感,至今都没有多大归属。前车之鉴,不可不妨。而我们只要在巴蜀有了充分准备,也能在战火忽然烧至襄阳时,可以从容撤到巴蜀,关闭险关要塞,不予隋军趁势追击之机。”
李渊闻言,目中厉色渐渐消退,半晌,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朕只是很担心,一旦我们表现出迁都巴蜀迹象,会引发朝野混乱,尤其关陇、江南和关东贵族,他们肯定都不会接受,会引起更大骚乱,所以朕左右为难,迟迟难以决定。”
李建成苦涩一笑:“父皇多虑了,只是派良吏良将入蜀治理平乱、稳定后方而已,这是很合理的安排。只要我们不说迁都,他们便是心有怀疑,也不能多说什么。真到那一天,他们便是不想退也只能退,这叫形势不由人。”
李渊目光一亮,这法子倒是不错,想了想,却又叹息了一声,很是不甘的说道:“巴蜀虽是隐龙之地,却也是困龙之地,若我们退入其中,就很难出来了,便是天下有大变,也因为远离中原,无法及时反应,仅凭巴蜀一地也不是长久之计啊。蜀汉便是最典型的例子,空有一批能臣干将,却无支撑作战的人口和钱粮,这才使诸葛孔明、姜维只能带少许兵力北伐,因为后续乏力而多次错失良机。”
对此,李建成早有畅想,并说出了自己的主张,“父皇,蜀汉北伐,实因南方一片荒野,然世态变迁,在南方繁衍生息的民族多不胜数。据儿臣所知,在泸川郡、犍为郡、越巂郡南部是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为主的六诏,人口约有百万之众,我们不妨效仿杨侗以战养军、以战养民之策,将之征服,六诏如今处于蒙昧之态势,彼此之间征伐不休,平之不难,然后将之纳入大唐版图,自成一郡,尽取其百姓为我大唐效力。同时,派一将率军从牂柯郡杀入岭南诸郡,然后再北伐萧铣和林士弘南部的兵力空虚的江汉沅湘诸郡、淮南江表诸郡,以上地域要么山势险峻、要么水网纵横,隋朝纵横天下的骑兵将无用武之地,到时候可借地势之利,诱敌深入,将隋朝有生之力一一歼灭。”
李渊闻言,紧锁的眉头慢慢打开了,眼睛也亮了起来,从接到李世民溃败的消息开始就百念皆灰,一生的梦想仿佛都破灭了,觉得自己的人生之路从此暗无天日,只能一步步走向死亡,是以把自己关在房间内,谁也不见、军政全不管。更觉得所有人都背叛了他。而李建成勾勒出来的蓝图,就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明灯。
“对啊!朕只盯着隋魏,怎么就没想到迁回二者后方呢?”
李渊忽然跳了起来,心中豁然开朗,一种突来的欢喜使他心都快爆炸了,反复说:“朕怎没想到呢?”
他大笑起来,连外面的侍卫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是太子殿下厉害,进去只说一席话,圣上就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不像晋王,每次都惹圣上生气。
但李建成却高兴不起来,心知大唐大小势力因为利益分配问题,必使自己之构想不能迅速执行,这将错失最佳良期,只求父皇在李密尚未失败的时候,能够取下六诏,将大唐的疆域通至交趾和大海。否则的话,又会事事慢人几大步、处处受制于人。李建成也希望执行此策的大将是有作为、有能力的大将,而不是纸上谈兵之辈,不仅是大唐承受不起再次输的代价,还因为时间不等人。
目前来说,最合适的人选无疑是李世民和李孝恭,两人不管是对大唐的忠诚,还是个人的能力都是最可靠的人。从公事上说,李建成希望父皇将李世民这个不安分的家伙调去巴蜀,免得他在荆襄捣乱,但是从私心来讲,又担心李世民将巴蜀经营成他的王国,到时候不仅是自己生死未仆,便是父皇也会沦为傀儡。至于李孝恭吧,无疑是李建成最意属的人,可这毕竟是他最忠实的支持者,如果自己推荐李孝恭为将的话,父皇会不会也像自己担心李世民所为一样来怀疑自己?
一时之间,李建成只感到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