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学宫修在西苑之南滨,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县城,农学院、文学院、法学院、武学院、工学院、算学院、医学院、天文学院等学院各具一方。
随着朝廷从邺城南迁,最顶尖的师资力量尽皆入驻,当然了,邺城清华学宫、大兴大兴学宫亦在开门援课,只不过同为顶尖大学,帝都这边的老师肯定都是当世最强的人物。时至今日,洛阳学宫堪称是三大学府之首,除了师资力量,不管是建筑群之规模,还是学子数量之多,都比另外两座学府强。
学宫学子一部份源自郡学,只要通过考核,便可进入三大学宫;另外一部分,是源自每年的科举,除了得授官职的人之外,另取数千人入内读书,每年人数不等。正式入学的学子们可以自由选择喜爱学院读书,当然了,要是有人想要全面发展,也可于闲暇之际,到其他学院听课。
文学院主修儒学,因为有着数百年独尊天下的地位,历来是人数最多的学院,哪怕杨侗提倡以法治国、以儒治德、以兵强国、以墨强兵、以医惠民等理念,但代表儒家的文学院学子不管数量还是质量,都足矣跟法学院齐平,甚至压其一头。
再加上农学院、武学院、工学院、算学院、医学院、天文学院这些各自代表一个主流学派的学院的存在,使大隋三大学宫处于一种相互较劲的百家争鸣之相,说是文风鼎盛毫不为过,如今哪怕不怎么重视文化素养的工、农、商、武等学院弟子,也都能跟人拽上两句文辞。可见,儒学兼容并蓄、海纳百川的本事,实非其他学派可及。
刘炫居位位在洛阳学宫教师宿舍群落中间,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在他的卧室外面,一大群学子默默地跪拜在地,刘炫不仅是文学院的支柱,文学院之所以能够在推崇法制的大隋与法学院并驾齐驱,还隐隐盖过一头,刘炫这尊大儒堪称是居功至伟,不过他除了是当代大儒,还是学宫事实上的‘宫’主,不但没有做出打压其他学派这种没品的事,还对医、算、天文这种比较冷门的学院大力扶持,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跳出了诸子百家之争,升华到了另外一个高度,也因此,深得各家各派的敬重
刘炫的病情就连孙思邈都束手无策,说是回天无力亦不为过,跪拜在外的教师、学子,不全是刘炫的门生子弟,但他们却是发自内心尊重刘炫,听闻他病危,便都自发前来,送最后一程。
商部尚书凌敬是刘炫的亲传弟子,他在离开宣政殿发鹰信时,恰巧遇到送信的学子,一听恩师病危,便放下一切的跑了来,所以早一步来到这里。跪在恩师床榻之前,望着几与死人无异的恩师,只感到心如刀割一般。
“敬之,圣上还未到吗?”床榻上,刘炫微微睁开双眼,虚弱的询问道。
“恩师,圣上已经来了,弟子再去看看。”
凌敬声音有些哽咽,正要走向离开,却见光线一暗,杨侗和杨恭仁、韦云起、李景、皇甫无逸、杜如晦、杨师道、魏征、刘政会、孔颖达等人已经快步进入。
“太傅,朕来了。”杨侗看着榻上骨瘦如柴的老人,心中有些发堵。
自从得到‘车同轨’的图纸,并让工部修建之后,一直奔波的杨侗便很少见到刘炫了,想不到这位充满活力的老人,就这样到了生命尽头。
在这大隋天下,只要孙思邈说哪个人救不活,几乎是等于阎罗王宣判死刑。
“敬之,扶老夫一把。”刘炫精神徒振,给人一种回光返照的感觉。
有师生之谊的魏征上前帮助,和凌敬一起将刘炫扶坐起来。
“圣上日里万机,却因为老朽一人,浪费大好时光,罪过啊。”刘炫似乎有了一些力气,说话不再那么虚弱。
“您老是我大隋王朝镇国之宝,天大的事情到您这儿,也是小事。”杨侗尽量让气氛轻松一些。
“嘿。”刘炫笑了下,缓缓的摇了摇头,十分洒脱的说道:“与老朽同一时代出生的人,九成九都成了冢中枯骨,而老朽却活了七十七,还当了大隋太傅,这么一算,比同辈所有人都强。等老朽到了黄泉,旧朋故友一定会妒忌得再死一回。嘿嘿……”
说语之间,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得意。
“老朽现在回光返照,一呼一吸都是无价之宝,就不跟你们废话了。”
众人啼笑皆非,都觉得此老童心未泯……这般一来,悲伤的气氛倒是淡了不少。
刘炫长长叹息一声,“老朽浮浮沉沉一辈子,按道理说,不应该有遗憾的,可这东西还真有。要是我刘炫再活十年,不,要是老天假我三年,即可坐上马拉车,观看大隋王朝的太平盛世,只可惜苍天也是一个法不容情的主……不过我刘炫得以辅助圣上数年,这又是最引以为傲之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杨侗叹息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刘炫怔了怔,道:“醒世佳句张口就来,圣上还是这么有才。你和先帝,是老朽这辈子所见过的最不务正业的文人,这么有才,还当什么皇帝啊。”
“不瞒您说,我本来是想当逃兵的,但实力它不允许啊,这打着打着就成了皇帝,其实我也相当郁闷……”杨侗感到十分委屈。
“噗”
“噗”
众人都喷笑出声。
“圣上,你就狂吧。”
“不是的太傅。”杨恭仁忍笑道:“圣上他当初真是想当逃兵的……”
“连死人都骗,难怪你能当尚书左仆射。”刘炫没好气的瞪了杨恭仁一眼,气派十足的说道。
“噗”
“噗”
众人再次喷笑。
杨恭仁脸色一黑,苦笑道:“讲真话,咋就这么难呢。”
“我要死了,懒得跟你计较。”
杨恭仁无奈道:“行吧,天大地大,如今也不如您老大。”
“老朽还没交待后事呢,你咒我死干嘛?”
“……”众人无语。
杨侗轻咳一声,一本正经的说道:“您老有何交待,晚辈等人都会谨记在心。”
刘炫望着杨侗许久,才叹息一声:“世人尊我为大儒,以前我也以此为傲,不过后来我想通了。因为我这辈子对各家学说都有射猎,不管是与人辩论,还是开门授课,莫不是旁征博引,所以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儒生。”
“关于儒学,我也有一点浅见。以前研读的时候,就感到儒学不对劲,独尊数百年下来,不但没有进步,反而把孔孟二圣的风骨都没了。大多数儒生读书,也是抱着功利之心读书,这种一旦成为官员会如何?一个个看似一脸正气,实则阿谀奉承、结党钻营,一有机会就会陷害别人……老夫就在想,儒家傲骨究竟丢失到哪去了?究竟在哪里出错,也跟人探讨着,如何将儒家风骨拉到正道。”
“后来圣上崇尚法治,以律法为所有人建立一道不可以逾越的规则。我就发现儒学本身是一门修身养性的学问,但是独尊儒术以来,儒学却变成追求富贵的学问,很多人觉得学儒学能够让自己仕途一片大好,于是以儒士之名,谋一己之利。这也导致本来讲做人道理的儒学成为不轨之辈的谋利武器,久而久之,自然就面目全非了。我认为要是没有规则约束,失去本色的儒学只会在歧途之上越走越远,终至死亡。而这规则其实就是法,有了法的约束,儒士才不会偏离正道。”
“但是圣上,儒学这门导人向善的学问没有多大的过失,错的是御儒学谋一己之利的不轨之辈。希望圣上能给儒学一条生路。”
前不久,杨侗杀掉的那一大批贪官污吏,几乎都是儒生,刘炫担心杨侗迁怒儒家,有朝一日来他一个‘焚书坑儒’,所以要见杨侗最后一面。
“儒学推崇的理念,能构起正确的价值观,朕当然不会灭儒。朕反感的是挟持各家学说,败坏秩序、动摇天下安定的人。太傅您多虑了。”杨侗苦笑道:“朕既不会打压任何一家,也不会过度的扶持某家学说,以法治国、以儒治德、以兵强国、以墨强兵、以医惠民等等治国理念并非是说说而已。朕要用法学、也要用儒学。法学是规范百姓行为的标准,而儒学则是提高人们的道德意识。儒学的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等理念,是父母长辈用来教育孩子最基本的知识,孩子们因此才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儒学这些理念其实才是最人类社会最基本的律法,要是人人忠孝、仁义、诚信、善良,再严峻的律法也是形同于无。”
可怜的刘炫目瞪口呆……
他活到现在,毕生都在研究儒学,反感严酷的刑法,可杨侗现在却说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是人类社会基本律法,这让他脑子一片大乱。但是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杨侗又说道:“各家各派莫不短长补短,兼容诸子百家之所长,经过千多年吸收,百家学说浑然一体,彼此之间的界线模糊不清,很难摘出一种与其他学派毫无瓜葛的理念。就拿九章算术来说,它不仅是算学,还囊括了天文、地理、星象等学问;还有工学,要是离开算学、杂学,似乎也是一团乱麻。而约束人们行为法学,惩治不法分子不过是一个手段罢了,它的最终目的还是导人向善,这跟儒学又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细想,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
刘炫傻傻的问道:“那几千来,大家到底争的是什么?”
“名利、权势……”杨侗一语道破天机。
“百家争鸣,何尝不是百家争名?”刘炫呵呵一笑,“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老朽用了一辈子研究,也不清不楚,如今事到临头,才在圣上帮助下悟通这个道理,幸甚……。”
刘炫说完,溘然长逝。
“恩师。”凌敬失声痛哭。
“太傅好走。”杨侗叹息一声,亦是恭恭敬敬的深施一礼。
………
昔日‘二刘’皆已作古,当今天下,称得上儒道宗师的人,已经没有一个,对儒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但是对各家各派来说,则是一个朝气蓬勃、百花争艳的大好年代。
一代宗师的辞世,也表示儒家在大隋王朝的最后一面旗帜倒下了。让洛阳城不少人家自发自愿的挂起了白绫,各大学宫的学子也无心就学。
还有一些儒士联合倡议,希望朝廷恢复儒家独尊的局面。他们一方面是希望借机保持儒家在学术界高人一等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儒家在学术界安逸了这么久,但随着刘炫一死,儒家再也没有一面大旗,诸多儒生目前还没有迎接‘百家争鸣’的气魄。所以他们像以前那样,希望朝廷顶呵护他们。
百花争鸣才是春。
杨侗自然没有如请愿儒生之所愿,只是淡淡的回了句:“世上从来没有万古不易之术法,‘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才是亘古不变的定律,遵行这个定律的学说、思想才能与时俱进、永葆青春,墨守陈规迟早被抛弃。”
消息传出。
儒学界一片哀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