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日过去,甄钰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那日交了申请书离开公学以后连面都不露,公学便就挂了牌。甄钰被开除的消耗不胫而走,陶呦呦触动心事,不住大哭。哭到极点,心疾复发,当场昏过去,被匆匆送进医院。
顾微庭魂不守舍,几次去蓝桥等人。蓝桥却闭门不迎客,直到公学的考试结束,假期到来的那刻,蓝桥的门才开了条拇指大的缝隙,蓝桥的风光影影绰绰漏出来,蓝桥的俏音一点点透出来。
顾微庭揎门而入,甄钰与花梅娘姨坐在天井下,双膝夹着一个陶制的红钵,脚边放着一碗去皮的炸花生、一碗黑白的芝麻、一碗洗净的山苍子,她的手里握着一个半米长的同色擂棍,细白的手腕一动,和玉兔捣药一样,在钵里擂茶叶。
花梅手把手教她如何动作:“棍子拿斜一些,擂棍不要直直向下哦,这样手又酸又累。”
甄钰见顾微庭到来,若无其事地扬起小脸,笑问:“顾老师要不要试一下潮汕地区的擂茶?”
顾微庭没有回话,甄钰耸耸肩膀,不在乎他的冷漠反应,继续做手上的事情,偶尔黑不溜秋的眼珠子往上溜一下,偷眼看顾微庭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
啧,一路走过来,竟不染一点尘埃。
她一头秀发未扎,刘海往两边梳,雨打桃花似的脸蛋全不遮挡,两鬓有几根毛茸茸的头发炸了起来,她上身穿得朴素,单着一件无花纹的绸里衫,领口微开,露出里边兜乳儿的西洋胸罩,腰下穿得鲜艳,一条绿缎地马面裙,配双浅蓝缎地的鞋。
花梅穿一身粉,粉缎地短衫,粉缎地薄裙,人蹲着,看不见脚下穿了什么鞋。
花梅见有客来,红潮上颊,顾微庭穿一件弗肯红洋绉单长衫,肩一件青黛茜纱马褂,两样颜色在他身上配搭得匀衬,再看他身高八尺腰板儿直,肩膀宽而阔,脸蛋白又冷,天赐的五官格外分明,瞧那眉毛无黛而黑,脸上虽架着一副眼镜,但颇有璧人之目,眼珠子比水潭清,鼻子挺如玉峰,微翘鼻头下的唇漏大小恰好,似能镶颗珍珠,两片薄唇紧紧抿着。
觑面之间,花梅惊喜交集,她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客人,忽觉有些羞涩,背脸低头,摸着黑油油的鬓发,识色离开:“大姑娘,娘姨先去炒米了。” 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偌大的天井,只有顾微庭和甄钰两人。不对,深井边还有一只露出白肚皮,呼呼酣睡的猫儿。
钵中的茶叶、谷物已擂成浆糊状,不需再擂了。
甄钰停止动作,长时间拿着棍子,手心里出了汗,她在裙子上擦去,拢紧松开的领口,道:“这个学期就这么结束了呢,顾老师,你什么时候离开上海?告诉我一声,好歹相识一场,到时候我去送送你。”
顾微庭蹲下身,做出一心关切的神情,辞气前所未有的温和:“我不逼你了,你不愿与我走就不走,但我希望,你可以回公学去,继续读书。”
这一句话打入心坎里,甄钰叹了口气,手轻搭在顾微庭肩头,分外坚持自己的态度,佯嗔娇笑:“我还是不能继续读书,继续读书的话,也就是还要浪费两年的时间。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已经十年了,我等不及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慢性子,而且我想早些解脱,万一不小心败露了,是要去吃牢饭的,嗯,身子骨年轻能抗。虽然说女人不坐西牢里,但犯下滔天大罪被关入西牢里也是可能的事情。西牢啊每天叁顿饭,饭是带尾巴的稗子,只有记日菜,晒不到太阳,水也不够喝……时不时要扛冷水,动不动就上吊烤……晚几年身子骨不行了,那我一定会死在牢中,死在被约束的牢中。我虽不爱惜生命,但我想死得清高一些,得体一些,不受约束就很清高得体啊,至少是在阳光的洗礼下停止呼吸,或者在黄浦江里沉默。”
听了,顾微庭心上已明白,一时劝不过甄钰,心下有些懊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宛转甄钰死心塌地的性情,但方才那个去炒米的花梅,身上带着一团似有似无的米香走出来,与自己说了几句客套话。
花梅把头发梳起,露出洁白的额头,弯下腰,端起地上的钵,抱在怀里,暗中又飞了顾微庭与甄钰一眼说:“这是大姑娘的老师吧?来都来了,就留下来吃碗擂茶吧。”
甄钰不愿顾微庭再说什么,眼波溶溶看着顾微庭,接口花梅的话题道:“是啊,顾老师,我都好久没吃过了,潮汕那边才有的擂茶,我觉得还不错。”
“好。”顾微庭嘴皮略略地一动。
花梅煮了一锅沸水,将沸水倒入钵中,甄玉拿着银勺慢慢搅动,钵中的水变成了清新的豆绿色,放出一阵清香,水上飘着一层厚厚的芝麻,芝麻在哪儿围着勺子转啊转。
甄钰拿来一个白瓷碗,碗中装半碗咸米饭,然后舀一勺钵中的茶汤,挖一勺切碎煮熟的菜叶,最后洒上一把焦黄的炒米,不放凉就端给顾微庭,满面添花地说:“顾老师,吃吧,擂茶热一点吃也很爽口的。”
潮汕地区的擂茶真香,正宗的擂茶在夏天吃超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