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可是当真去了市集,买来了全套的床榻被褥的!
正当秦慕白准备告辞时,仅一墙之隔的大都督府后院大校场里,突然传来若大的喧哗声,仿佛还有叫骂厮打。
秦慕白顿时肃然起身:“乱套了!大半夜的军中发生什么事情?”
“莫非是营啸?”带兵出征的李道宗警惕性极高,果断的一扬手,“走,看看去!”
二人快步出门就往大都督府军屯奔去。刚到都督府门口,迎面撞到一名翊府偏将,惊慌道:“少帅,你可算是来了,末将正待去寻你!”
“何事?”秦慕白厉声问道。
“那个侯君集!”偏将又气又急的道,“闲来没事闯进军营,挑衅咱们的兄弟,如今乱作一团!”
“侯君集?”既然不是营啸,秦慕白的焦急与火气顿时消了一半,他愕然一怔狐疑的看着那偏将,问道,“他干什么了?”
“他好像是喝多了,没来由的闯进军屯里,见人就骂揪着人就打。”偏将答道,“兄弟们都清楚他的来头也听过少帅的吩咐,没与他一般见识。可他越骂越难听越闹越起劲,有几个人按捺不下来便与他干上了……结果,全营震动,大半夜的乱了起来。”
“岂有此理,这个侯君集,如此无理!”李道宗闻言怒道,“军营重地,岂容他乱来?”
“王爷息怒,侯君集这么做,应该有他的道理。”秦慕白反而不怒了,哂笑一声道,“只要不是营啸便好。走,咱们看个究竟去!”
进了军营,秦慕白等人远远看到好大一群士兵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圈,举了一些火把,当中空出一块地。
其中,有一个人拿个酒壶一手撑地懒散的坐在地上,正大放厥词道——
“还有谁要来和我过两手的?站出来!……你们都是些什么兵?这么大一群人,还就杀不了我吗?你怕什么?”
显然,那便是侯君集。
围成一圈的军士们,大半对侯君集怒目而视,恨不能生吞了他。其中还有几人鼻青脸肿或嘴鼻带血,显然是被揍过了。
那偏将低声对秦慕白道:“侯君集手下有点把事,一个人撂翻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若非碍于军令和情面,兄弟都要生撕了他。他却仍旧在此狺狺狂吠!”
秦慕白摆了一下手示意他闭嘴,站在黑暗之中也没有急于露面,看这侯君集究竟想干什么。
侯君集一边喝着酒一边冷笑,放声道:“你们就是秦慕白带出来的兵?哈哈!他怎么不去弘文馆、太学院挑些饱读诗书的学士来呢,那样岂非是更合适?看你们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又没半个人上前来把我怎么样,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血性,是不是爷们?有种的,来啊,拔出你们的刀剑,杀了我!——往这儿招呼!”
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一脸通红,显然已是大醉。
好几个当兵的实在忍不住了当真要冲出来,却被身边的兄弟拉住了。
“这人杀不得!少帅有嘱咐的!”
“他娘的!我就是宰了他陪命,这也忍不下去了!”
“杀!杀了他!”
侯君集突然站起身来,仰起头放声大笑:“来呀!来!——可速杀我!”
那情形,活象一头啸月苍狼。
李道宗眯着眼睛看着他,摇头笑了一笑,说道:“侯君集年少从军起于军旅,一身的彪悍血气,就是在朝堂之上六部之中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仍是没有磨去。这既是他最大的憋病,也是他最大的优点。”
“同感。”秦慕白微笑的点头,说道,“他若是没了这匪气与血性,就不再是侯君集了。他今天究竟要干什么呢,就算是喝醉了也没来由跑到军营来闹事吧?好蹊跷!”
“过去问他不就知道了?别让他闹下去了。”
“也好。”
二人正待走过去,侯君集突然把手中的酒壶往地上一摔,碎片四裂,他大声道:“你们都回家吧!别跟着秦慕白上阵送死了!——都要和亲了送出娘们给吐蕃赞普了,还要你们这些兵干什么?更何况还是一群孬兵!”
“侯君集,你还不闭嘴!”李道宗火气上来了,扒开军汉们冲进去,指着侯君集喝道,“你烂醉如泥了在这里放什么狗屁?别人不敢杀人,本王便就视你如草芥!”
“哟,喝!”侯君集侧目看着李道宗,醉眼朦胧的似笑非笑,哼道,“终于来了一个有胆色有气势的,我道是谁,原来是江夏王啊!失敬,失敬啊,哈哈!”
这时,众军士肃然正立,朝李道宗这边抱拳行揖,那些个挨了揍的军士瑟缩的藏到了后面,不敢露头。
“绑了,扔进中军帐里。”秦慕白冷冷道。
几名军士便冲上前去,解恨的将侯君集按倒在地,一顿五花大绑。
侯君集一声不吭,像个死人一样任由他们绑缚,然后七手八脚的抬着扔进了中军帐中,摔在地上险些骨头架子都散了。
摒退了众人,秦慕白与李道宗进了军帐,左右站在侯君集身边。
侯君集仰头看了二人一眼,冷笑。
“你笑什么?”秦慕白平静的问道,不见一丝火气,也没有半分情面。
“我笑李道宗猥琐卑劣辜负英雄之名;笑秦三郎志大才疏空乏其表终将一事无成;笑秦叔宝寿不长兮死于非命,笑兰州河陇终将落入他人之手!”
秦慕白与李道宗对视一眼,神色万千。
“噌”,秦慕白拔出了腰间配刀。
“来,往这儿抹,最痛快!”侯君集伸长脖子哈哈的笑,“下手要快,让老老试试你刀法如何!”
“嗡……”
一刀下去,如龙吟。
侯君集身上的绳子散了。
“爬起来吧,不是乌龟就别老趴在地上。”秦慕白冷笑一声,走到帐边对外面道,“来人,备些酒菜。”
“诺!”
外面的小卒一头雾水的应诺走了。
侯君集撇了撇嘴爬起身来,扑腾的拍着身上的灰土,堂而皇之的找个位置坐了下来,肆无忌惮的左右看着秦慕白与李道宗,说道:“你们想干什么?”
“喝酒啊!”秦慕白拍拍手说道,“既不畏死,还怕喝酒?”
“喝就喝!”侯君集哼了一声道,“男人一辈子,无非是酒色财气,酒还排在第一,向来便是侯某最爱。以往为官之时束缚于官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现在反而好了,既是阶下之囚闲散莽夫,随便怎样都行。”
“侯君集,说说,你今天这么做,是为什么?”李道宗耐着性子说道,“在我们面前,你就不必装腔作势了。你是装糊涂,真明白。你是个火烈人,我们也都是直性子,不必绕弯。”
“好,我说。”侯君集嘴里喷着酒气一脸通红,眼睛却是贼亮,指着秦慕白一板一眼道,“要知道一个男人的本事能耐与根骨底蕴,各人有各人的方法。世人大半注重家世出身师从门第,或官职品衔履历过从。我侯君集,从来不看。”
“那你看什么?”李道宗哂笑的问道。
“看他身边的女人,和他的手足兄弟。”侯君集却是说得极认真,他道,“越出色的男人就会拥有越多越好的女人;那个男人身边有什么样的朋友手足,取决于他的根骨,决定他的底气。”
秦慕白不由得一笑,这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吗?往日,自己就曾说过“越优秀的雄性占有越多越好的雌性”这样的话。
“那你以为,秦某如何呢?”
侯君集摇了摇头,撇嘴道:“我只能说,你运气不错。除此之外,你几乎一无是处。”
“怎么说?”秦慕白不由得笑了。
连李道宗也摇头呵呵的笑了,“真是狂莽!”
侯君集全把李道宗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打了个酒嗝,说道:“高阳公主,武媚娘,这样的女人随便哪一个,都配得上天下顶尖的男人。你却坐拥其二。但这并非是你多有本事多有能耐,而是你运气不错。换句话说,你有女人缘,会勾搭会哄骗。”
“你从哪儿看出来,秦慕白没本事没能耐的呢?”李道宗笑问道。
“从他带的兵。”侯君集一转头,看着李道宗说道,“一支军队,他的精气神就取决于将领。秦慕白手下的兵,唯唯诺诺诚惶诚恐,没有血性没有霸气。是,他们是相当的遵守军纪军规,跟李靖手下的兵一样。秦慕白,多半也是传袭了李靖的套路,军中规矩第一,由不得将士们有自己的个性与胆色,将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打磨得珠圆玉润没了脾气。这样的兵,只适合在皇城戍卫在京城巡哨,上不得沙场。上去就是送死,尤其是河陇西域这样的地方,他们就像一群绵羊。”
李道宗笑了一笑,刚准备说这支翊府兵马是刚刚从十六卫召集起来的还没有训练,还只是一盘散沙。秦慕白示以眼色先止住了他,对侯君集道:“那依你之见,该是什么样的将领什么样的兵,才能在西域河陇这样的地方,纵横驰骋游刃有余?”
“狼群!”侯君集重重的吐出这两个字,掷地有声。
“何谓狼群?”
“就是狼群!好虎不敌群狼的狼群!”侯君集大声道,“有野性,有血气,狂妄不羁杀气十足,转战千里取粮于敌,与敌厮杀无论强弱不死不休!——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在西域河陇有所作为!”
“说得不错。”秦慕白淡淡道,“那依你之见,我秦某人,以及家父乃至麾下所有将领,都调教不出这样的一支狼群军队了?”
“不行。”侯君集毫不犹豫的摇头,说道,“秦叔宝,世之虎将,但他不是狼将。他有霸气,虎踞龙盘威风凛凛,摧城拔寨如猛虎下岗无人可挡。但他不够狠不够毒,不够野性不够乖戾,更重要的是他太过清高与孤傲,从来不屑于‘兵不厌诈’这样的路子。面对西域复杂的局势与反复无常阴险歹毒的胡人,总有一天,他会因为他的性格而吃大亏。至于你秦慕白……文韬有余武略不足,你自己比我清楚。还有薛万彻兄弟与契苾何力,他们顶多是猛虎麾下的熊罴,摇旗呐喊守城种田顶多愣头愣脑的冲锋陷阵,也就只能干干这些事情。薛仁贵可望是秦叔宝第二,但不是现在。其余的人,兰州大都督府辖下万里,再没有值得我看上一眼的了。”
李道宗听完,不由得冷笑一声,说道:“侯君集,你是有点本事,但就是太狂妄,太孤僻。天下英雄,在你眼里也不过是草芥。你是想说虎不如狼,是吗?”
侯君集针锋相对,用手指关节重重敲击着身前的桌几,大声道:“在河陇西域这等地方,还偏就是——霸不如狡,虎不如狼!侯某今日这话撂这里了,改日,走着瞧!”
“虎将,狼将……霸不如狡,虎不如狼!”秦慕白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眉色深沉的自忖道,“侯君集,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李道宗说得没错,他是装糊涂真明白,大智若愚早已胸有成竹!”
第383章 琼楼玉宇
对于侯君集的狂傲和孤僻,秦慕白是早有耳闻。但不接触,还真不知道他狂傲到了如此地步。
换作是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方才他说的这番话,就有够难听,连同秦叔宝在内,着实将兰州大都督府的上下人马都骂作了酒囊饭袋。
不过秦慕白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入仕数年,见识的人多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对侯君集这样的人颇为了解。
一句话说,他这样的人看起来很复杂很难相处,其实很简单。抛开他那一层狂傲与乖戾的外衣,他其实比那些貌似忠良温文尔雅的政客文人们,好相处得多。
“侯君集,你说霸不如狡、虎不如狼,这的确有些道理。”李道宗也很沉得住气,心平气和的道,“可是,往往夸夸其谈容易,付诸实施而难。你狡,敌人比你更猾。你当弃宗弄赞与西突厥的南北二庭可汗以及高昌诸国的人,都是傻子么?你可别眼高手低。”
秦慕白听出来了,李道宗这是在帮他说服侯君集,加入麾下。
“什么眼高手低?”侯君集全然不为所动的冷笑,说道,“我又不是西域大都护、兰州大都督!我只负责说,怎么做是你们的事情。”
“怎么做不到,何必指指戳戳丢人现眼?”李道宗也不客气的回道。
“呵!这话有意思!”侯君集顿时大笑起来,说道,“你不就是想对我用激将法吗?没用的!——就拿这桌上酒菜来说,我虽不会做饭,但总有品尝的能力吧?哦,那厨子做的饭不好吃还不让说了,还非得让我亲自去厨房,做得比人家好才有资格说吗?江夏王,你这激将法当真一点也不高明。”
李道宗一时哑然,无言以对,只得无奈的摇头苦笑:“你这厮,还真是又臭又硬,本王懒得跟你多费唇舌了!”
秦慕白笑了一笑,说道:“王爷,师兄,二位都不必争执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河陇西域之事,从前隋就开始积压,不是朝夕之间就能解决的。秦某自忖的确是能力有限,师兄说我文韬有余武略不足,这我的确是承认。若论行军打仗行伍布阵,我远不如我的两位师兄以及王爷您。但是,既然已经在其位,我也只能谋其事。说到底,秦某只能做到八个字:竭尽全力问心无愧。”
“说得好。”李道宗鄙夷的瞪了侯君集两眼,说道,“侯君集,就算那个厨子厨艺一般,但人家专心诚意的做来的饭菜,你若不喜不吃便是,犯不着奚落人家吧?本王平生最看得起一种人,那就是尽十分心办十二分事;最痛恨另一类人,夸夸其谈口若悬河,无论有否真本事,就是不务实事。这类人非但干不出什么有益的事情,还对那些专心做事的人加以攻击诽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着实可恨!这一类人,也注定一生毫无见树,因为他们除了一张破嘴皮子厉害,再无可取之处!”
“李道宗,你说什么!”火药脾气的侯君集终于被激怒了,弹坐起来指着李道宗喝骂道,“侯某现在是落魄了,可我当年也曾纵横沙场所向披靡!大唐江山能有今日,也有侯君集的一份功劳!——你一个兵法都没学过专靠血统谋出身的王爷算什么人物,也在我面前言说兵事?你敢跟侯某摆一阵分个高下吗?”
“狂妄!”李道宗拍案而起,“本王何曾把你放在眼里!”
“二位息怒!”秦慕白急忙站出来挡在二人中间,说道,“岂能未及交战,自家先乱?二位既然都在兰州,便是我兰州之客,亦是兰州之柱石。若柱石相绊,则厦舍倾矣!”
“哼!”李道宗与侯君集各自冷哼一声,回到座位坐了下来。
此时,秦慕白却分明看到李道宗对他递了个眼色,顿时心知肚明。
于是他说道:“不过,既然二位各自服气,秦某也无力劝服,那便有个办法。”
“你讲。”侯君集铁青着脸斜睨秦慕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