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济世有些尴尬。薛崇训见状心道:张家小子到底年轻,实在没程千里深沉。
张济世的一张马脸又看过来:“我带来了兵部公文,正要知会卫国公,朝廷封您做伏俟道行军总管,兵部自然不能逆着政事堂的意思,让您挂着个空衔不是?”
薛崇训笑道:“我也正纳闷,鄯州边军几乎打了个精光,剩下不到一千人,新招了两千没法用的壮丁,凑在一起也不够看的,我行啥的军?”
张济世道:“剑南军八千人全部调入伏俟道帐下,另外鄯州军要恢复够二十个团的规模,加起来万余人,伺机从北线到西海周围活动,有苗就毁、有草料就烧、有羊就杀,逼迫鲜卑人臣服,如果能占领伏俟城更好。南线东平公取石堡城,能吸引敌兵主力,卫国公在西海大有可为!”
程千里叹道:“积石山防线已成,最后还是要强攻石堡……”
张济世皱眉道:“咱们自然不能足于防守,应乘胜扩张,把鲜卑人一并臣服,恢复先祖的势力范围!”
薛崇训看了一眼程千里,不动声色地说道:“兵部的意思我听懂了,这不是让程节度使在石堡啃石头,却把功劳都往我身上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明摆着的事儿,对程节度使公平么?”
程千里忙道:“复我程家祖业,已经很公平了,这不还承诺要出将为相么,我还图个啥?倒是卫国公需要功劳正大光明地恢复郡王的位置不是?”
“国公也好,郡王也罢,其实我不是很看重。”薛崇训说出口时发现好像给人很假的感觉,但其实他是大实话……什么爵位都是虚的,如果太平党在权力场失利,你就是亲王都没用,李成器那几兄弟不就是例子?
张济世道:“东平公答应取石堡了么?您给明白话,我回去好交差。”
程千里叹道:“伤亡将士以万计,耗费钱粮无数……陇右这十万官健累月作战无法屯田,必得各地运调军需,我食一石粮,运来须得耗费数倍,如地方官吏趁机鱼肉,百姓定苦不堪言……前朝(隋)征高丽民不聊生,前事不远后事之师,朝廷诸大夫不怕重蹈覆辙么?”
“东平公言重!”张济世神情一冷,“征西乃政事堂同识,非兵部一家之言,帽子不能乱扣……您的意思还是不愿意打石堡?”
程千里冷冷道:“我不打朝廷是不是要换人?”
张济世怔怔道:“这不是我能妄论之事……不过咱们是老熟人了,劝您一句,假若朝廷换人,石堡是照打,可您不是就错过了出将为相的大好前程?”
程千里面有不虞:“程某岂是为一己之利不顾社稷大计之人?就怕那新来者不顾将士性命一味强攻,岂不让人心寒?”
张济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所以这事儿还得东平公主持最是恰当,中枢决定非你我可以改变的,请三思。”
程千里翘首看着不远处结冰的池塘久久无语,良久之后才说道:“也罢,将士一人每日口粮至少一斤二两,十万人每天要吃一千石。你回去说陇右存粮不足,再调百日之粮,加上骡马食的精粮草料,需粮草二十万石,有粮我就打。”
张济世笑道:“我大唐有的是钱粮,后勤补给无须担忧。如此便说定了,您给写份折子呈上去,我自会对叔父言语。”
程千里忽然哈哈大笑,好像听了个笑话一样。薛崇训帮腔道:“张主事真是不知当家柴米贵。”
张济世道:“这就不是咱们应考虑的事了。”
程千里端起了软木桌子上的茶杯,解开盖子扇了扇又盖上了,张济世见状起身道:“那张某就在长安静候东平公捷报传来。”
“今日有酒宴,老夫却身体不适饮酒,李将军陪陪卫国公和张主事。”
薛崇训也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本来该和大伙一起庆贺的,可今日婷儿亲自下厨,我要是不回去她非饶不了我。”
张济世笑道:“卫国公真是集宠爱于一人啊。”
程千里看着薛崇训正经道:“你能好好待她,我只要能看着她下半辈子衣食有个着落,我到地下之后便能坦然和家兄见面。”
薛崇训道:“待朝廷真复了我的王位,便给婷儿一个王妃的封号。”
几人说罢,还是李奕送他们出门,薛崇训忍不住问道:“李将军随意出入内府,和程节度的关系挺近啊。这事儿我只是好奇,你是剑南人罢?怎地混到程节度身边的?”
李奕支支吾吾的,最后才说道:“其实也不是啥秘密,我家妹子在节度使房里。”
薛崇训和张济世听罢相互看了一眼,啥也没说。
这时李奕又道:“剑南军调卫国公帐下,我也就不做剑南军主将了,连黄副将也会调走。”
薛崇训道:“程节度倒是想得周全。”
三人走到大门口,张济世在幕府下榻又要和李奕喝酒,便送在这儿,相互抱拳告辞。薛崇训上了马车,马夫径直就往州衙赶。这让他忽然想起长安的马夫庞二来了,要是换作庞二肯定会问一声是不是要回家。
回到州衙,程婷一见到他果然非常高兴,她这女人一高兴话就多,不停地说东说西,“我还以为叔父会留你喝酒呢,听说那边今天好热闹,路都不让过,大伙还得饶大老远的路走。”
薛崇训道:“我也生气,本来准备在他府上喝个痛快半夜才回来,可你叔父居然不留我!”
程婷顿时拉下脸来:“你想喝酒,那现在转回去罢!我做的小天酥吃不了,正好送蔡家妹妹那里去,让她养养身子!”
薛崇训面有笑意,程婷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忽然恍然道:“你骗人,叔父怎么会不知礼节!太坏了,再不理你!”
薛崇训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我可是谢绝了别人的盛情,而且张尚书的侄子也从长安来了,他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我都没陪着喝杯酒,不就是因为想着你说今晚会亲自下厨做菜么?”
程婷白了他一眼:“那你干嘛骗我说叔父没留你才回来的?”
“我这是含蓄,不居功。”
程婷又皱眉道:“其实郎君应该留在府上陪陪张主事的,长安的人啊在这儿都难得见一个,你这么跑回来了别人兴许会说我不识大体呢。”
“一个小小兵部主事,我和他长辈结交,管他作甚?一百个张济世都比不上你一根指头在我心里的位置。”
程婷娇|嗔道:“油嘴滑舌的,就知道骗我。”
薛崇训伸手在她裙腰上感受了一下小蛮腰的美好,笑道:“把你骗高兴了,晚上不正好……”
程婷脸上一红挣脱出来,“先尝尝我做的小天酥罢。”
薛崇训道:“对,吃饱了才有力气。”
第二十一章 故人
陇右平原的气候并不恶劣,薛崇训呆几个月也习惯了,听说夏天会很凉快,而现在隆冬季节却并不算严寒。这里的冬天很漫长但气温平稳,就是风大还干燥,所以他出门时能乘车就绝不骑马。干燥的风吹多了怕脸上会开裂,这是程婷叮嘱他的话,女人平时的心思确实比较细致。
昨晚吃了程婷做的点心小天酥,薛崇训现在一辆毡车里呆着,还怀念着那鹿肉、鸡肉和米粉的滋味。马车正停在城门西口,上面和四周封得严严实实的,只开了一扇窗子,拉开了竹帘子,以便能看到外面的情形。车厢和窗户都是松木的,这种木头本身有自然美丽的纹理,所以一般不上漆,那木头的天然花纹就像考究的图案,还带着清新的味道。
这辆车已经陈旧,但看得出做工十分考究,车窗还有镂刻的精细格子。天然的木料加上本色的竹子车帘,古朴而淡雅。每次薛崇训坐这辆车,多半都会忍不住想前任或更前任制作它的鄯州刺史。
车窗外面,一列列士兵正在小跑着出城,步伐整齐很有点气势,这种队列比现代军队的纪律也不逞多让,而且个个都穿着铁甲,步伐更加沉重,更有质感。他们便是刚建立一个月的“寿衣军”:学名神策军。本来是没盔甲的,现在因为鄯州边军损失惨重,神策军取代边军的编制,便有了盔甲。
满身铁甲类似深灰色的颜色,那些铁片因为磨得光滑使用太久积了擦不掉的铁垢,便是这种色泽。古朴大气的城门,铁甲队列陆续开拔,此情此景让薛崇训看得出神。
时二十个团的鄯州军伤亡大半,各团凑在一起只剩千把人,要恢复简直,除了加入神策军十个团尚需一千人,剩下的名额还得重新征召。以前负责训练新兵的临时将军殷辞,薛崇训继续让他任将军;而张五郎被撤销了指挥鄯州军的军权,薛崇训打算等他休息一段时间再出任剑南军主将一职。
这时将军殷辞也从后面出城来了,策马来到马车旁便翻身下马对着车窗抱拳道:“禀主公,程节度使开了军仓,已经清点出粮草数目,由后军押运西行。”
薛崇训道:“到了地方,先设粥铺让百姓不至于饿死,再让地方官吏协助把粮食发给最需要的丁户。这是军粮!胆敢贪墨者先斩后奏。”
“末将得令!”
薛崇训又叮嘱道:“鄯城周围的人深受战祸之害,你要严申军纪禁止扰民,并调兵尽量帮助百姓修缮房屋度过冬季,让新军获得民心对今后的防务有很大益处。”
他见这股新军还像模像样的,殷辞也是飞虎团的旧人,便放下心来,说罢便叫马夫赶车回城。
飞虎团一队骑兵护着毡车,一行车马来到城北的军营驻地,薛崇训还是像模像样地慰问了一下鄯州军旧部幸存将士。招来校尉旅帅们,问是否缺粮缺衣等事。虽然补给有司兵曹按律发放配给,自然不必薛崇训亲自劳心,但是问一下是表示关心的态度,就像现代的领导一样,起码样子你得做做才像话不是?
他又叫将士们清点人数报上去,除了幸亏者,鄯州军名册上阵亡、失踪的人全部算战死,给予规定的抚恤。
东西这么一跑,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将士们留薛崇训一起吃饭。薛崇训想起程千里作为节度使也经常和将士们同宿同食表示亲近,他也学样留下来吃。因为有地方长官在这里,将校们特意叫伙夫弄了几个菜,炖菜炒菜都有。
味道自然和衙门里专业厨娘做的好,不过份量管足,容器都是大号糙碗。五个校尉和薛崇训坐一块,其他将领坐另外的桌子,都在一个营房里倒还热闹。这些将领都是当初发动兵变的人,站在陈团练那边的将帅没一个呆在位置上的,或被挤兑走了或到了牢里等待问罪……看来不仅官场上需要站位,军营也同样如此。
众人见薛崇训好说话,在实质利益对他们实诚,渐渐也放得开了几碗酒下肚话也多起来。这时有个弄菜的伙夫还跑进来露脸,问道:“使君觉得俺做的还成么?”
薛崇训用筷子指着那些大碗:“味儿没尝出啥稀奇,就是够量。”
“哈哈……”众将顿时哄堂大笑。
过得一会,有个将领随口问旁边的人:“炖兔儿,你咋不动?可不是每顿都有肉吃的。”
那人嘀咕了一句不成语句的话算作回答,并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却让众人好像想起了什么,纷纷低头吃饭,房子里骤然安静了不少。
……吃完饭,正遇上个州衙里派来的胥役来禀报薛崇训:“新任司马到衙门了,王长史叫小的赶着来告诉明公。”
新任司马?薛崇训想起来了,正是宇文孝!两个多月前薛崇训带信去长安把宇文孝给他调过来,算算日子真该最近到达。薛崇训想着宇文孝是辞了京兆府的官来的,便皱眉道:“怎么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人都到地儿我才知道,驿站的人干什么吃的,这要是上级同级同僚来访,咱们这样岂不失礼!”
胥役唯唯诺诺的不知如何作答,他一个跑腿的当然不能多话。薛崇训也没为难他,告别众将领,径直回府去了。
上回一怒之下宰了那恃才傲物的鄯州长史,他正需要宇文孝这样的人组建一个行之有效的情报机构。或许他的记忆里有信息时代的影响,所以对情报尤其看重,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事儿。
走进刻着模样凶猛的野兽爪牙图案的萧蔷,薛崇训进了大门之后忽然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纯纯少女正站在屋檐下,她背对着门口,正伸出小手去接外面的小雪花……虽然看不见脸,但薛崇训光看背影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不是白七妹是谁?
她怎么跟着宇文孝来了?薛崇训感到很意外,在他的印象里,他们的关系早就搞僵了,就算后来因为薛崇训的关系仇恨缓解,但恐怕是没那么容易完全化解的。
这时白七妹把手缩了回来,捧到小嘴前面哈了口白气,搓了搓手心。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脱下身上的毛皮大衣走上去时,她也感觉到了有人靠近转过身来,见到薛崇训脸上顿时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容,长长睫毛下的清澈眼睛顿时成了一个新月的弯弯,看起来分外纯洁……很能迷|惑人。
薛崇训把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肩膀上按了按:“驿站和府里官吏办事不力,我刚刚才得知你们到了鄯州。”
白七妹轻咬着下唇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大衣,嘟起小嘴娇|娇地说道:“一声不吭就从长安走了,把人家撂宫里好生无趣,却不敢去东边,只好跟着宇文孝一起到陇右找你来了……你有没有想过我?”
薛崇训听她直呼宇文孝的名字,哪里还有半点尊敬之意?他也管不得许多,只揶揄道:“你说呢?上回你帮了我忙,还没报答你呢。”
……就在这时,程婷刚从东北墙的偏门里走出来,她本来听说长安来的客有女眷,想出来过问一下找地方安顿客人,不料正看到薛崇训的手正放在一个小娘的肩上,动作很亲昵……很显然,那小娘的身上还披着薛崇训的大衣。
“小的们见过程夫人。”门口当值的胥役弯腰道。
程婷收回刚踏出门槛的一只脚,退了回来,说道:“你们俩去找东西把这门口的雪铲了。”那俩胥役听罢自觉地一溜烟跑了。
她低头怔了片刻,长长呼出一口气大步走了出去,向那屋檐走去。这时听得那白衣小娘嗲声嗲气地说道:“姐姐好漂亮哦,她是薛郎家里的人?”
程婷听到这里,顿觉那少女好像不是那么讨人嫌,虽然声音恶心了点。
薛崇训抬头一看,“哈”地笑道:“大冷天的,婷儿怎么出来?白七妹,宇文公的干女儿。”
白七妹没好气地说:“你非得这么说吗?”又转头笑道,“姐姐别担心,我不会抢你的郎君哦,嘻嘻……”
程婷微笑道:“听说长安来的官有内眷,我自然要过问一下,否则咱们不问不理得像什么话?”
白七妹虽然没见过程婷,但一瞧就是薛崇训的女人,她倒是不怕生,笑嘻嘻地走上前一把就牵住程婷的手,“我见姐姐面善,不如和你住一块儿吧。”
薛崇训愕然:“别,你在长安和玉清一块儿好了!婷儿你带白七妹到里面去说话,安排安排,我去堂里见宇文公。”说罢赶紧脱身向大堂走去。
程婷还不忘挖苦一句:“你外衣都不穿,就这么衣冠不整地见客?”
薛崇训哪里管许多,已经进了大堂门口,刚问了个胥役,就见王昌龄和宇文孝一起从旁边的赞政亭屋子里走出来了,他们一老一少在一起看起来却是有些特别。薛崇训不等宇文孝见礼,便率先抱拳道:“宇文公辞了京兆府的官职,远道而来,我却未能迎接,失礼失礼。”
宇文孝一脸自己人的样子,不以为意地说道:“少伯不是说了,天气不好消息不通。”
薛崇训见状又问道:“宇文妹妹安好?”
“还是满院子种药材,我一走,真怕她要把我的菜都给拔了!”宇文孝皱眉道。
薛崇训笑了一声,笑罢提道:“朝里刚封我做伏俟道行军总管,瞧这样子母亲是有意要恢复我的王位。”
他这么一说意思就是当上了王爷可以封宇文姬做侧妃,地位还是不低的。算起来宇文孝和程千里都算自己的外戚,但宇文孝不同:宇文姬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额外爱护;他在权力场完全没有根基,只有成为河东族、太平党一系才有立足之地。所以薛崇训心里当然更把他当自己人。
三人一起走进赞政亭,分上下坐定,薛崇训又道:“宇文公辞了京兆府的官,到鄯州做个小小司马,倒真是委屈了,我陪个不是。”
宇文孝笑道:“官位轻如柳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