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白狐
正如《滕王阁序》所言“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唐朝官僚大约每十天就有一天法定假日,每逢初十、二十、月底便不用去衙门办公,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多个节日休假近五十天。
今日正逢四月二十日所以满朝文武都轻松了,薛崇训也打算跟着清闲一天。他虽然挂着侍郎、节度使、大将军等奇怪搭配的官衔,但最实质的身份就是个皇亲国戚,受官场典章制度约束得少,如果愿意他可以天天旷工完全没人管……只是手中有实权便可以做很多事,所以平常仍然要处理很多正事。相比之下武家两兄弟才是真正的轻松快活,潇洒的武大郎成日风花雪月,爱好就是收罗各种诗赋字画和美女;武二郎则常常在玄武门或家中打马球,空了就去大哥武大郎那里免费玩女人。俩兄弟除了王位也有十六卫大将军的职务,但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个头衔根本用不上。
休假日大家都不上班,薛崇训也就准备在家里歇一天,早上起来练了一大早的武技出了一身汗。然后洗完澡坐在听雨湖畔的草堂里喝茶时,管家薛六来说事,说水云间青楼的歌妓蒙小雨昨日就进府来了,安排在前院的教习坊指导府上的女|奴弹唱跳舞。
薛崇训一拍脑门想起这事儿来:上次和张说一起水云间寻欢作乐时遇到了蒙小雨,就问她愿不愿意到府上教习歌舞,回来也对薛六说了这事,现在总算是办妥了。
他也不问买蒙小雨花了多少钱,反正薛六在办,财务上又有孙氏管理,用不着他亲自过问。
听薛六提起蒙小雨,薛崇训就想起她那个唐代版的才子名妓的事来了,可惜过程和结局没有戏曲故事里那么浪漫,充满了利欲熏心和虚情假意。
他沉吟片刻便起身道:“左右无事,我过去瞧瞧。”
于是薛崇训便和管家一道出了内宅,去教习家奴的地方。刚到地儿便听见了一阵丝竹之声,蒙小雨昨日才到府上第二天就开始了份内工作确是尽职尽责。寻着声音薛崇训走进一间东西面向的厢房,只见里面果然有十几个小娘正坐在屋子里,蒙小雨在中间弹琵琶示范。薛崇训心道:等教会了这些人,以后府上有宴会来了客人也可以就近叫出来歌舞助兴不是。
她们都认识薛崇训,他每天出门回家在府上过上过下,家奴们自然看熟了的。见着薛崇训进来小娘们忙站起身来屈膝作礼,蒙小雨也停下指尖,见面时礼数周到,但笑吟吟的表情让人感觉亲切。掐指一算薛崇训认识这个歌妓竟已数载,见面的亲切感觉正应了那句古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哪怕只是个歌妓。
薛崇训随口问道:“她们进府之后从未有人教习过歌舞,教着吃力么?”
蒙小雨笑道:“我刚看到她们时,见都这么大了最小的也有十几岁,心下也是担心现在才教习恐怕是来不及了;可是上午试了一下,发现大家的底子都不错……果然是王侯之家,连奴儿都读书习字?”
薛崇训道:“她们以前可不是奴婢,是前宰相的亲戚,小时成长环境好自然比普通人家的小娘底子好。”
“哦?”蒙小雨不由得回头看了小娘子们一眼,她们都羞愧地低下头去了。
“做过宰相的人参与谋逆,家里的人就落了个如此处境,贵贱贫富无常啊。”
蒙小雨面有些许同情之色,随即便岔开话题问道:“薛郎过来想听什么曲儿?现在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唱哦。”
她面带春风一般的笑容,被她看着真是说不出的舒服,身上的素白襦衫襦裙清新淡雅,就像一只春天里跑出来的小白兔一般。她又像一剂皂角,每每都能涤净薛崇训心里的尘土,让他感觉到阳光。
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到椅子上坐下,偏着头想了想,说道:“我教你一首歌,你唱给我听。”
“好呀。”蒙小雨一乐,片刻之后又微皱眉头道,“以前薛郎也教过我一首歌,可许久不唱已经忘记了……因为那样的曲子实在听得人少,在水云间唱的时候没人愿意听,后来妈妈就叫我别唱了。”
薛崇训笑道:“曲高和寡。”
蒙小雨掩嘴笑起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过薛崇训既然对那样奇怪的曲子有兴趣,蒙小雨也乐得试试新鲜的玩意……以前在水云间要唱让大多数人的曲子,现在只需要让薛崇训一个人喜欢就行了,如此看来却是轻松了不少。
于是薛崇训又教了首现代歌,他有些恶趣味地想:在八世纪的唐朝宅院里听千年后的歌曲,真是一件神奇有趣的事儿呢。好在蒙小雨颇有音乐天分,只要是人的嗓子可以发音的调子,她大抵都是可以学会悟透的。
她学了两遍又记下歌词,然后调试琵琶伴奏,用十分好的嗓子唱将起来:“……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
蒙小雨抱着琵琶低下头,看得出来她的神色黯然。薛崇训一琢磨,大概歌词里的“寒窗苦读”的主角是个书生的缘故,而萧衡也是个书生。她没有当着薛崇训的面问萧衡的下落,但薛崇训能感觉她想了起来……他把萧衡关进地牢然后残忍地让其饿死了。
沉默了一会,薛崇训若无其事地叹道:“咱们的事儿我记忆最深的还是城隍庙。”
“嗯。”蒙小雨软软地应了一声。
薛崇训道:“我想起来户部钱行印发的第一批纸币送了一些到府上,现在可以把它们花出去了,不如咱们去城隍庙把钱送给无家可归的人如何?”
“纸币是什么?”蒙小雨的注意力被转移,好奇地问道。
薛崇训叫随从把一叠纸币取了来,等拿到之后递了几张给蒙小雨犹自说道:“就是这东西,我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办成此事,可以当钱使……户部尚书刘安数年前就在构想‘两税法’改革,乍一想此法是针对土地兼并现状的税收良策,但我知道它一定会造成‘钱重物轻’的局面,进而形成古典金融危机‘钱荒’。而印发纸币就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隐患,唐朝的经济会越来越好的。”
蒙小雨显然听得半懂不懂,但是她听明白了薛崇训预见到了很多年后的国家大事,她直觉眼前的郎君是治世能人应该可以让更多的人衣食无忧,于是她便一脸崇拜地看着薛崇训。被这样一个清纯的小娘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薛崇训感觉自然非常良好。
蒙小雨把青色的几张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了一阵,瞪着美丽的大眼睛道:“如果有人拿着这几张纸给我卖东西,我可不愿意呢。”
“要是你拿着它们可以在各大钱庄兑换银子铜钱,一张可以兑换一缗钱呢?还可以用来交税和购买官府经办的盐、粮、帛等物呢?”
蒙小雨的神情惊讶,但并不怀疑薛崇训说的话,他说能换肯定就能换啦。
薛崇训自信地笑了笑,指着一张青纸道:“上面的编号是一,第一张纸币颇有收藏价值,以后某个时候肯定要成百上千倍地涨。要不小雨收藏这一张,比存几锭金子压箱底划算多了。”
“以后能值千缗么?”蒙小雨乐道。
“相信我的话没错,过些年月它就可以放到字画古董店里高价售卖。”
“那我就笑纳啦……”蒙小雨调皮地笑道。
两人说笑了一阵,便携带着一叠青纸钱乘车出门去了……这样的小善对薛崇训来说没什么用,但是和蒙小雨一起做这种“干净”的事就不同了,能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薛崇训干过多少坏事,和她在一起行善薛崇训就能产生一种自我麻痹的快|感。
不过现在的城隍庙后面的破落院子已经和以前不同了,去年薛崇训联合“仁义的富人”在这里修了一座积善堂,但经费有限只能接收上了年纪的无家可归者。后来长安城中一些富人也常常在积善堂外面设粥棚,给乞丐免费提供一些食物,于是这地方倒是热闹起来了,饥寒者最喜到城隍庙后面聚集。
而此时又有好事,竟然有人发钱。按照米价,一缗钱可以买十几斗粟米,对平民百姓来说也算是一笔可观的钱财。
这样的纸币是第一回在公众面世,自然有人不信以为发张纸逗他们玩呢,薛崇训少不得让家奴讲解宣传了一番,让人们拿到钱庄去换。
反正是白给的,又不要他们什么东西,那些人自然不会拒绝,而且纸币颜色黑乎乎的但做工印刷比较精美。就在这时,只见年约三十余岁的文人拉住了一个乞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十串铜钱来给他换手上的纸币。那乞丐高兴地大呼道:“嘿!真能换钱使啊!”
第四十九章 感遇
有个乞丐拿着青纸币在文士手里兑换到了铜钱,当下就嚷嚷起来,其他人想继续找着换时,却见刚才那文士消失在了人群中。大伙一阵失望,又听到檐下有豪奴喊拿去钱庄也能换着铜钱,人们才又高兴起来,此时他们对这青纸的价值已是多信了几分。
一番闹腾让薛崇训也注意到了,他四下瞧了一阵照样也没找着人,暗忖道现在钱法才刚刚准备完毕国库纸币还没有正式发行,换钱的人定然是在关注此事的。他想罢便对那人产生了一些好奇心。
就在这时,听得不远处有人喃喃地吟起诗来,薛崇训回头一看,只看见那吟诗之人的背影,很像是刚才换钱的那文士。
那人正站在城隍庙檐下的转角处,翘首吟诗:“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一股子怀才不遇而且孤芳自赏的味儿,对于文人的这种情绪,薛崇训倒是能理解八分……可觉得怀才不遇的人多,真正怀才的人又有多少呢?
薛崇训细品之下记忆里没有这首诗,毕竟唐诗太多他大部分是记不得的,不过听起来朗朗上口诗才倒是不错,便想上去搭讪闲扯几句。不料这时他看见了文人的侧脸,顿觉十分眼熟,想了很久灵光一闪:这不是张九龄么!
两年前薛崇训东去洛阳管漕运的时候,在黄河上的一条运粮船上和张九龄有过接触,除此之外在长安也见过两次,因为张九龄是当年的进士第二名,曾任过短时间的京官。难怪薛崇训看着面熟,总算是想起来是他了。
如果张九龄不是在史书上名气很大,而仅仅因为是科举考得好、作为一个在文人届有点名气的京官,薛崇训也许是记不住他的。可他是张九龄,自然在每次见面时就额外让薛崇训关注了。
此时的张九龄看上去有些落寞,他这样的人现在这般处境也难怪会这样,此人从小就有神童的名声,其骄傲之心不能用常人心态度之,就如一个关于他的故事:相传张九龄母亲卢氏在始兴已怀孕满十月仍未分娩。其父见妻身体粗大面黄体弱,疑是得了黄肿病。一日遇见一个看病兼算命的老先生,经诊断后,老先生告诉张九龄之父,“腹中胎儿乃非凡人物,因这个地方太小,容其不下,恐须到大地方出生。”听罢先生一言,张家只好迁到韶州,而张九龄据说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名声流芳千余年的名臣,薛崇训的眼光自然不同,他走上前去,开场白显得有点不怎么高明:“一篇《三河赋》,天下何处觅知音。”这句话说出来后,薛崇训自己都感觉很囧。
这时张九龄转过身来了,一本正经地打量了一番薛崇训,恍然道:“薛郎!失敬失敬。”他说罢又看了一眼一旁的蒙小雨拿不准这个小娘子是什么身份,蒙小雨的打扮很淡雅实在没有太多的风尘味,椭圆的脸蛋也很柔和清纯平时看不出来是个歌妓。张九龄遂轻轻抱拳拱了拱手。
蒙小雨还礼一笑,“郎君的好友么?”
薛崇训道:“这位可是几年前凭惊世才学中进士第二的张子寿,真才实学的进士啊。”
张九龄忙谦虚地回道:“薛郎过奖了。”
“听说子寿辞官回乡做修路铺桥的善事去了,不期在此偶遇,何时进京的?”薛崇训笑道。
因为李隆基的原因,张九龄这仕途比历史上坎坷,受了点挫折……他三十岁擢进士第二授校书郎,两年后李隆基于东宫举文学士,他又名列前茅遂授左拾遗。因为这个履历就被打上了太子党的痕迹,后来李隆基倒台他是肯定被同僚排挤的。张九龄因此被贬到地方,骄傲的心理让他一怒之下干脆不当官了辞职了事。
但张九龄才三十余岁的年纪,正是追求事业的大好年华,就算赋闲在家也没闲着。加上张家作为汉代张良的后代在当地是望族大户本来就有实力,他便凭借家势开大庾岭新路、沟通南北陆路交通干线。由此又多了一个好名声。
这件事都传到长安了,薛崇训也有所耳闻,心下明白:张九龄并没有放弃仕途,一直都在准备复出,否则他不会费那么大的力去经营名气。
这时张九龄说道:“今年初出家门游历增长见识,一路来到京师顺带看看贤弟张五郎。对了,五郎正在酒肆中等候,怕他等得太久了。薛郎如有空闲,咱们一同过去饮几盏薄酒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薛崇训毫不犹豫地痛快答应下来。
他有什么不愿意的?实际上非常想拉拢张九龄:历史上的名臣名声和才学在他看来倒是其次,最靠谱的是因为张九龄在士林的名气很响亮……就像魏晋时期的司马家,想方设计要拉拢竹林七贤,那几个没事捉虱子玩的家伙真的有多少治国之才么?司马家图的就是门面和名声罢了。
而现在看来张九龄也有靠拢的意思,真是一个愿打愿挨让薛崇训心情大好。张九龄到京师找张五郎干嘛的?薛崇训用脚指头都想得明白其中的关系:张五郎是他的铁杆、飞虎团的元老将帅之一,和张九龄又是同宗同族的关系,这么一扯什么都清楚了。
两年前张九龄没有找族弟张五郎的关系,原因应该是那时候的局势尚不明朗,他还比较顾惜自己的名节;现在就不同了,太平家掌控朝政数年大势已成,不向这边靠拢是不可能有进取的机会的。
几个人一拍即合,当下就去附近的酒肆找张五郎去了。
见到了张五郎大家又寒暄了一阵。张五郎卸任神策军将军让殷辞接手之后,就只挂着右金吾卫将军的职务在长安安家,就接来了生产不久的媳妇蔡氏,平时还是比较有空闲的……让他有点遗憾的是媳妇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儿。
只见张五郎身穿一身绸缎袍衣,就跟一个财主似的,薛崇训也不由得开玩笑道:“老虎下山了,可别让爪牙养钝了啊。”
张五郎哈哈大笑:“吃饭的手艺可没落下,倒是薛郎养白了不少呢,咱们改日|比划比划,瞧瞧谁生疏了如何?”
“你这是向我下战书了?”薛崇训笑吟吟地转头看向张九龄,“子寿是他的兄长,给做个见证,咱们到时候得定个彩头。”
张九龄面带微笑,一副稳重的样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时酒肆里来了几个卖笑的粉头,薛崇训兴致很高正要叫过来弹唱两曲下酒,蒙小雨却道:“郎君要听曲何必花那冤枉钱,难道我唱的不好么?”
此话一说,张家兄弟二人才恍然明白原来跟着薛崇训的小娘是个家养的歌妓,他们的脸上顿时露出意外的表情。
薛崇训愣了愣道:“那成,你给唱一曲。”蒙小雨笑吟吟地起身施了一礼:“诸位想听什么曲?”
张九龄道:“那首叫《青玉案》的长短句写得不错,就来那曲二位觉得如何?”
“成,就那首是最好的!”五郎看起来特别高兴。
侍立一旁的随从们自然很难明白为什么张五郎会莫名其妙地高兴,但薛崇训是很明白的:东风夜放花千树那词儿虽然是他抄的,但好歹是从薛崇训口中面世;张九龄不动声色地点了这词,显然是借机捧一下薛崇训。名士捧人也是这样不着痕迹,丝毫没有阿谀奉承之感,却能让人相当受用。自家的兄弟有靠拢一个阵营的意思,以后就能多个自己人,张五郎当然十分高兴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杯盏交错中歌舞升平,热闹的酒肆里宾朋满座,蒙小雨一唱起来很快就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一曲罢酒客们便大声“好、好……”地起哄起来。蒙小雨曾是青楼里排得上号的名角,几岁开始就学乐器,水准自然甩酒肆中业余卖唱者几条街,一时就让大伙觉得其他歌妓唱得都不好听了。
很快店小二就过来说:“那边一桌的人想请小娘子过去助个兴,几位客官可否卖个面子……酬金自然不会小气的。”
薛崇训语气生硬道:“这是咱们家的人,不借。”
那边喝酒的人或许听见了他的话,一个少年郎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生气地用手指指过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打听打听咱们的名头?”
小二也帮着小声道:“他们来头可不小呢,几位就算不想结交也犯不着招惹。”
薛崇训回顾左右笑道:“来头不小呢!”
张五郎喝了酒就没平常那么拘谨了,顿时“哈哈”大笑笑得前仆后仰……听起来确实显得有点嚣张了。旁桌站起来的那个少年的脸顿时涨|红,怒不可遏地离开座位大步走了过来盯着张五郎冷冷道:“什么如此好笑?”
“这位小兄弟勿怪,我忽然忍不住想笑,在酒肆中笑笑没犯法吧?”张五郎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