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我回不去了。”许平知道自己势必死于此地,觉得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趴着,闭着眼,一阵阵地天旋地转。身上似乎已经不再感到疼痛,只是耳朵里轰轰地响,几乎要被那密如雨点般的金属敲击声震聋。
隐隐约约的,许平地感到有一只手扳住自己的肩膀,把他猛地翻过来。身体被剧烈地晃动着,疼得痛不欲生,接着头盔又被人猛地扯下。耳朵里似乎还在叮咚乱响,让许平什么也听不清。他闭目待死,但却没有预料中的刀刃落下。身体又被猛烈地晃动起来,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挤入他的耳朵:“老许,老许!”
许平吃力地睁开眼,面前一张金属的面具,还有一双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看见许平睁开了眼,那人把面甲一撩,露出其后曹云那张熟悉的面容:“老许,你还好么?”
许平迷迷糊糊地在曹云的搀扶下坐起。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叛军士兵的尸体,曹云半跪在许平的身边,染血的长刀就横在他的脚边。曹云焦急地催促着:“快起来!”
许平神情恍惚地站起身,四下张望着,远处更多的叛军士兵正纷纷赶来。曹云二话不说地把许平架上马,问道:“老许,你还能握缰么?”
手套已经破了几个洞,许平把它扯下,活动几下手指,发现手并没有什么毛病。他握住缰绳叫道:“没问题,快上来,我们走。”
曹云回首望望越来越近的一群叛军,再远处是不久之前抵达战场的叛军大队人马。他松开自己坐骑的缰绳,仰头对许平叫道:“大人快走,卑职断后。”
说着曹云退开一步,右手紧握着长剑,左手扬起马鞭:“天下可以无云,不可以无大人。”
许平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曹云最喜欢看的三国志通俗演义里的一句话。他焦急地伸手拦住鞭子,大叫道:“老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说这个。”
曹云高举着的马鞭停在空中,片刻后突然重重地抽落,没有抽到坐骑而是直接抽到许平的手。这一鞭打得好重,把许平的手都抽出血来,许平的手如同触电般地缩回去。许平看见曹云双目尽赤,眼眶几乎都要瞪得炸开,朝许平怒喝道:“汝欲吾等枉死乎!”
跟着曹云又是猛地一鞭打向战马的臀部,战马一声嘶叫就腾空跃起。许平身体一震,本能地握紧缰绳控制坐骑。再回首时,曹云已经在十数米外,正绷着嘴盯着他看,一脸的严肃和决然。
“老曹!”许平痛哭出声,只觉得眼泪正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在朦朦胧胧的泪花间,他看见曹云落下面具转过身,双腿叉x开稳稳站住,挺身面对已经冲到他近前的大批叛军士兵。
马儿在道路上疾驰着,而许平则伏在老友的坐骑上,抱着马儿的脖颈呜咽不已。这样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跑了多久,许平再次抬头四望时,发现自己已经偏离道路,面前不远有个不知名的丘陵,这景色肯定是他来时没有见过的。
胯下的战马似乎已经疲惫,许平听凭它缓慢前行,一边四下张望,想寻找些能够用来辨别方向的景物,不过他始终没能找到。胸中好像有团火焰在烧,嗓子里也辣辣的。当许平看见一条小溪后就跳下马,趴在水旁痛饮起来。马儿也弯下长颈和他一起饮水。
泼在脸上凉凉的溪水让许平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许多。随着这清凉感透入体内,许平感到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发热,他再也抑制不住,随着一声抽噎,泪水又一次滚滚而下。全身又开始发痛,尤其是被曹云鞭打的左手,上面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整个手掌都肿起来,好像馒头一般。可是比起许平心里的哀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站起身后,许平望了望太阳,确定自己走错了方向,现在不但没有脱离险境,而且还被叛军将自己和吴忠的部队隔开了。他低下头仔细检查着刚才走过的土道,果然,在来路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由远及近一片清晰可辨的马蹄印。许平沉吟片刻,把刀痕密布的铠甲脱下来放上马背,牵着马走了几步观察印迹,接着他又干脆把内衬的皮甲背心、头盔和其他所有能抛弃的东西都取下来,在马背上捆好。
做完这一切后,许平用力地拍了拍战马,看着它得得地小跑着消失在前方小路上,然后就拔腿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手铳和佩剑都已经丢失,怀中只剩几个小钱。许平折了一根树枝,强撑着前行。先在小溪里涉一段水,然后挑个岩石处上岸,擦干靴子上的水,又用干燥的土掩埋了湿迹,他进入旁边的树林中。许平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不过他知道还没有摆脱被追踪的危险。他必须从这个树林里穿过,借助地上的落叶掩盖自己的行迹。只有彻底摆脱潜在的追击者,才可能安全地回到自己军中。
鉴于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许平明白不能冒险去找百姓协助。他怀里的钱或许能够买点食物,但难保村民不立刻向山东叛军报告,尤其是在目前官兵形象如此恶劣的情况下。
许平默默思考着,一旦遇上陌生人该如何编造谎言蒙混过关。步履艰难地在树林中潜行,直到太阳西沉,他还不曾遇到任何樵夫或猎人,这让他感到十分幸运。树林里不时有一些小土丘,在太阳落山前,许平站在土丘上望见林木稀疏的地方,隐约一个小村中升起袅袅炊烟。进去讨一碗饭吃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但许平计算着这里到战场的距离,终于还是摇摇头,决定继续在林中潜行,等到达更安全的地段再向人求助。
此时许平的两腿就像灌了铅一般地沉重,脑袋也一阵阵地发晕。尽管如此,他仍不断提醒自己必须赶夜路继续逃生。为了让自己能够有体力继续前行,许平决定稍作休息。他靠着一棵树坐下后,疲乏感顿时铺天盖地般涌来,这本也在许平的预料之中,只是这汹涌的程度还是有些超出他的想像。
“不能在这里倒下,我的命是老曹拿命换来的,张大人、江一舟和余深河还等着我去给他们讨还公道,子君还在京师等着我回去。”许平在心里默默念道。他靠在树干上一动不动,全身都在抗议他继续赶路,不过许平的决心不为所动。他感到体力稍微恢复一些后,就对自己说:“我再数一百下,然后就起身赶路。”
“一”
“二”
“三”
许平在心里缓缓地数着,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闭上眼沉沉地睡过去。
……
如此同时,山东叛军已经对战场进行了大致的清理。他们的首领季退思骑在马上,听着一个一个部下不停地赶来汇报。在季退思身旁,有一个人面含微笑,和他并驾缓行。他对季退思拱手祝贺道:“大王威武,大煞官兵气焰。”
“多谢。”季退思对此人甚为客气,闻言拱手回礼:“此番击败新军,多亏闯王送来的这批火药,还有情报。”
“昏君无道,天下英雄共伐之。吾主与大王同气连枝,不必说这些客气话。”那人道。
叛军以往虽然缴获过不少火器,不过由于极其缺乏火药,所以大多派不上用场。山东叛军原是明军的火器部队,举起叛帜后手中有大量火器,但十数年来流动作战,几乎彻底退化为冷兵器部队,这次组建火铳队都极为艰辛。
幸好听说朝廷要大举进攻山东叛军后,李自成派人运来一些火药。虽然数量不太多,却这却是各路叛军都极为缺乏的物资。这批雪中送炭的火药,在叛军阻击山岚营突围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叛军的火器大发神威,在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的战斗中,给没有防备的山岚营以重创,并且直接击毙了山岚营的指挥官。
上次北直隶一战,新军的盔甲就给季退思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新军更是几乎武装到牙齿,不要说叛军的弓箭,就是刀剑、长枪都无法对新军官兵构成严重威胁。“新军的盔甲当真了得,几乎就是刀枪不入。”季退思道:“看来只有用开山斧和铁锤,才能伤害他们。”
“是啊,”那个闯王的使者也附和着。他此番带来了几百闯营部众,旁观过数次战斗,黄石手下强大的武器和坚固的盔甲,让这些首次见到新军的河南叛军大为震撼。
“我们出动五万兵攻打六千明军,最后还被他们跑掉大半,我的损失还这么大。”季退思声音里满是沮丧,为了震慑新军、鼓舞士气,他不惜血本地打算歼灭一到两个新军营,更挑选最孤立的两个新成立的营来打。虽然打赢了这一仗,但季退思却没有多少欣喜之情,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不能指望明军每次都犯指挥错误。有黄石在背后操控的明军竟然也会犯下这种战略大错误,这令季退思几乎不能置信。
闯王的使者闻言也沉默不言,相传新军已经有十营三万之众,如果每支新军都是长青营这种战斗力的话,那么闯营将士能否抵抗新军的进攻,使者是没有太大信心的。
这次季退思虽然缴获了大批盔甲,但新军使用的都是板甲,这种板甲的防御效果比以往遇到的明军军官所用的鳞甲效果还要好。但是对叛军来说,却比鳞甲还难以修复。那些鳞甲只要更换破损的鳞片就可以再用,可是板甲一旦被暴力破坏,却无法进行修补。
“火铳,需要更多的火铳……”季退思轻声自言自语道。在这次缴获的军械中,季退思最关心的就是火铳的数量。新军的火铳质量远胜过以往的任何明军。至于火药问题,只能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一个叛军小头目走上近前,向季退思报告道:“大王,小的又找了三个俘虏验明正身,那两颗首级确实是长青营曹云和江一舟的。”
“嗯。”季退思点点头,他知道这二人都是长青营重要的军官。另外,俘虏还辨认出来几个长青营指挥同知的近卫尸体,这显然说明许平的近卫已经溃散。从几个部下汇报的战斗经过来看,似乎许平是单骑从战场上逃走的。
季退思已经下令全力搜索战场,还派出人马循着许平逃走的路线追击,不过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这期间,又有人来报告,已完成对俘虏的清点,加上在隔马山老营投降的明军伤兵,一共有七百余人被叛军俘虏。
当部下询问该如何处置这些战俘的时候,季退思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先关起来,严禁滥杀。”
“是,大王。”
闯王的使者闻言微微摇头,见季退思看向自己时道:“若是其他的官兵,哪怕就是一万人,放了也就放了,不过镇东侯的部下可是不同。”
“是啊,别看只有几百人,比其他各镇的几万兵还要厉害。”季退思也同意闯营使者的观点。这些人用又不敢用,万一逃回去,那么下次不知道要用多少条性命去换。但季退思却不打算杀俘,他对闯营使者道:“长青营的张南山,曾经与我有旧。”
季退思说起快三十年前的往事。他在跟随孔有德、黄石逃亡去旅顺的路上,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同为孔有德部下的父兄,为掩护孔有德和黄石脱险而战死沙场。黄石的部下张承业对季退思、肖白狼这几个孤儿很好,在旅顺时始终照顾他们,一直到分手。今晨张承业饮弹自尽,季退思明知中计,仍信守昨夜对张承业的承诺,下令照顾留在隔马山大营中的新军士兵,并告诉他们,如果投降自己就可以免死。
谈话间一个叛军急匆匆赶来,高声报告道:“大王,我们找到许平的坐骑了!”
几个叛军士兵捧着许平的铠甲上前。他们一路循马蹄印追击,最终发现正在吃草的马儿,还有它背上的铠甲等物。
“开始看见马蹄印变浅的时候,卑职们就有过怀疑,不过想到可能是许平这厮扔掉了盔甲逃亡,所以也就顺着马蹄印继续追下去。等发现了马,卑职就回头从马蹄印变浅的地方继续找。这厮好像逃进了一条溪流,不知道是向上游还是向下游去了。”
因为天色已晚加上人手不够,这个几个叛军只好悻悻然回来复命。
季退思拿起许平的盔甲仔细检视,良久后颇为遗憾地道:“似乎没有受到重伤。”
“是的。”那个叛军小头目点点头,昂首道:“大王,但是他没有马绝走不远。”
据俘虏供称,许平前一天已经负过伤,今天逃走时似乎体力已尽。那个叛军头目信心十足地说道:“这厮很可能去向村民求助,起码他要吃饭。卑职认为,只要派人去向周围几个村子询问是不是有生人来过,找村子里的人或者砍柴的人买过食物,就可以找到他的踪迹。”
“嗯,去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叛军头目领命退下后,季退思看见身旁的闯营使者脸上挂着微笑,就为自己的郑重其事解释道:“新军,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旧人的豪气大不如往昔,新人几乎全是无胆鼠辈,见功则一拥而上,见败则哄然四散,只会仗着镇东侯当年的余威狐假虎威,擅长的是勾心斗角而非战阵之术,不过我之前还万万没想到,镇东侯的手下将领,竟然也会有人不经一战就抛下自己的营临阵脱逃,而且还会有这么多!上次直隶击溃东森营我还曾以为是侥幸……”此战季退思缴获了不少新军情报,其中包括大量新军的推演预案,一开始季退思还很认真地去看,但很快就啼笑皆非,有一份推演是采用辽东的经验来估算山东的气温,还有一份则是参考云南的条例,一本正经地把山东的丛林当成西南的来推测会给在军事行动造成什么影响,还有许多类似的——就连足不出户的书生都会觉得荒唐不堪的条例推演,居然被堂而皇之地写在新军的推演预案上而无人质疑,最让季退思觉得讽刺的是,每一份报告的最后,那些久经战阵的武将居然也会签名表示同意这些亲朋晚辈的推演,而新军参谋司——季退思真的怀疑,这确实是那个大名鼎鼎,让敌人闻风色变,令他高山仰止的长生岛参谋司的传承么?
“个别一两个还算凑活的,也是墨守成规之徒,哪里有一点镇东侯当年的气魄手腕?我本以为新军中再无敢担责之人,只要困住一营的伤兵就困住了他们全军,还是小看了张承业啊。山岚营的方明达我也很熟,当年他是杨将军的亲兵,只知道唯镇东侯与杨将军是从,关键时刻不敢承担重任,若那一炮打死的是张承业而不是方明达,估计就他就会坐死营中,让我能从容挖壕困死这两个营了。”季退思感叹一声,想着黄石当年的冷酷无情:“不可小视许平此獠,新军中年轻一代此獠最有章法、气概,虽然还远不能与镇东侯相比,但颇有几分镇东侯年轻时的狠辣作风——敢跑,敢亲身断后。此番若不能将其斩杀,让他带着镇东侯练出来的兵,用着镇东侯造出来的武器,日后必是我辈的大敌。”
北直隶之战许平的坚毅就给季退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次山东一战前期几次打得季退思措手不及,给他侧翼的压力非常大。而解围、断后战后,许平的行动也极为迅捷,差一点就从几万叛军的重重包围中全身而退。
而且季退思派去整理张承业遗物的人,发现了张承业在几封来不及送出的报告中,向黄石称赞许平的军事才能,认为必定是新军未来的良将:“才从军不久,就敢不夹着尾巴做人,不避人言帮镇东侯弥补条例的不足,就这一点也比那些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强上百倍了。”
“大王所言极是。”闯营使者正色道:“早在来大王这里之前,吾主和恩师对我说起过他。”
季退思知道对方口中的恩师是指牛金星,他本是举人出身,因犯案落下死牢,恰好李自成攻破县城,牛金星才捡了一条命,也就此投入闯王军中。牛金星是迄今为止唯一投身叛军的有功名在身的人,也深为李自成所倚重。季退思忍不住问道:“闯王和牛先生怎么说?”
使者脸色凝重:“我恩师说:若是这些非镇东侯将门子弟出身的新军将官落败,必要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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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投票结果出来了。
张承业,不是战场上自尽,吴忠,脱逃。多项选择中两个投票最少的选项正确。
第十八节 隐姓
耳边传来隐约的人声,许平已经恢复意识很久了,不过他还是没有开眼,保持着现有的姿势不动,闭着眼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微微挪动手指,摸索侦查着自己周边的情形。很快他就确信自己没有被捆住手,身上还盖着被子,于是就轻轻地动了一下腿脚,准备做进一步的侦查,确信自己腿也保持自由后,许平微微供了一下腰,试图探察伤痛和体力,却不想此举让床发出“吱呀”一声。
旁边人的细语声立刻停止,纹丝不动的许平感到有一个人走到自己身边,似乎正俯下身来观察着自己。
许平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那个人驻足良久,发出一个声音:“公子,您的属下似是醒了。”
又是一阵交谈声入耳,随着几句简单的吩咐,许平听到一片嘈杂的走动声,好像有人正离开这个屋子。在许平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睁眼的时候,他再次感到有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到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位……先生,可是醒了?”
眼见已是乔装不下去,许平就睁开眼,白茫茫的光亮一下子涌入眼帘,让他不由得把眼眯起来。许平顺着人声掉转过头,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人影,自己的眼睛似乎完全不能适应室内的亮度,连近在咫尺的人也根本看不清面容。
人影在许平眼前晃动着,再次听到对方压低嗓音传来的话语:“先生还是安歇吧。嗯,好叫先生知道,鄙人有个小商队,对外面的人只说先生姓张,是鄙人的一个镖师。唐突了,还请先生恕罪。”
说完后,那人就蹑手蹑脚地退出房去,还轻轻把门关上。禁不住亮光的许平又把眼合上,静静地躺在床上揣摩着自己的处境。
再过些时候,等许平第二次睁开眼并试图坐起身时,一个人走入房中来到许平的床边,把端在手中的碗捧到他的身前:“先生,喝点粥吧。”
许平听出就是刚才那人的声音。闻到粥的气味后,他的鼻孔不由自主抽动几下,猛地感到已是饥肠辘辘。他坐起身,感到伤痛虽然没剩多少,但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许平向那人大声道谢,然后一边接过碗,一边轻声问道:“壮士何人,在下现在身在何处?”
那个人没有回答许平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先生可是姓许?”
“在下正是许平。”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许平就坦然承认身份,说完继续小口喝粥。
“许将军。”那人说话的口气顿时变得更加恭谨起来,只不过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压得很低:“将军现在身处险境,草民无礼冒犯之处,万望将军恕罪。”
那个人向许平介绍道,他们现在所处的村子,正是几天前、准确地说是三天前许平昏睡过去前看到的那个村子。几天来许平一直昏迷不醒,而大获全胜的叛军则一直在四周搜索他的行踪。眼下许平的身份是这个商人的一名随从,这个商人替他瞒过季退思的耳目,更在村民面前掩护了许平,让他得以在这个地方养息。
对这位商人的话语许平并非感到很吃惊,清醒过来没多久,他就意识到自己还处于叛军的控制区内,不然别人也就没有必要让自己隐姓埋名。商人说这段话的时候,许平一直低头吃那碗粥,对这种商人许平也是有所耳闻的——他们是最胆大包天的一种人。自从中原烽火遍地,这些影子一样的人就行走于朝廷和叛军交战区之间,向叛军出售他们急需的粮食、布匹,甚至还有钢铁和火药,而从叛军手中收购盐、人口,还有叛军掳掠来的金银财宝。
这些商队是徘徊在战场上的魅影,是叛军得到朝廷严禁的各项物资的供应者,因此也是叛军的好朋友和朝廷眼中的罪人。许平不止一次从邸报上看到,朝廷将这种资寇的商人明正典刑。随着战事的恶化,这些年来对他们的处罚也不断加重,去岁朝廷已经把这种罪行的惩罚提高到首恶、胁从一律问斩,家族充军流放的地步——这甚至已经高于对那些参与叛乱的叛军小头目的惩罚。
虽然朝廷的惩罚日趋严厉,但是朝廷失去控制的土地越来越多,这些商队的数量反倒有愈来愈多的趋势——战乱和高额的榷税让无数商家面临破产,他们看到那些铤而走险的同行从叛军手里赚回大包小包的金银,一次深入叛军控制区就能赢回十倍、百倍的利益。而各军将领对朝廷的禁令充耳不闻,不消说这些商队可以给他们贿赂,就是出售给叛军的铁器和火药也是从这些官兵的库房中流出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军队也都有求于商队,官兵同样要购买物资,并出售他们“剿匪”后所得的赃物,而这些商队都同时做黑白两道生意。
如果是以前的话,许平一旦发现做这种生意的商队,就算他不会立刻喝令卫兵将人拿下,也断然不会与他们交谈。因为他总觉得,正是这种人的存在,才让自己的部下要冒更多的生命危险。今天许平仍然难以抑制长久以来对这种人的厌恶心理,但是他完全不会表露出来,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者说,现在自己的性命也仍然掌握在对面这个看起来谦卑的商人手里。
“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许平斟酌着词语,对眼前的人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日后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尊驾尽管开口。”
对面的人连道不敢,不过眉梢间还是露出些许按耐不住的喜色:“回将军话,小人姓钟,贱名龟年。”
钟龟年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谈吐斯文有礼,宛如浊世佳公子,和脸上的献谀之色颇不相衬。许平更注意到他手指保养得很好,身上衣衫的织料虽然不是很名贵,但也绝不是平常百姓穿得起的,显然出身富贵人家。由此,许平断定对方绝不是因为衣食所迫才走上这条路的。他估计对方的家族原本就是大商世家,很可能平素就是做大宗军旅生意的,这样的商家与叛军交通最是方便不过,风险也小很多。
虽然对这种勾结叛军的大商家最为厌恶,不过许平也知道这是眼下的大势所趋,不但军中人人有数,就是庙堂上的大臣也对此心知肚明。如果北虏不能向晋商购买物资,那他们历次入寇劫掠大量金银细软又有什么用呢?而如果没有人暗中向北虏出售大量的硝石火药以及铁器,那他们用来对抗明军的大炮、盔甲和刀剑又是从何而来呢?只是若无晋商和这些商队,明军自己的物资也无法维持,富商有大批子弟读书做官,朝中阁老李建泰更是晋商豪门……许平不禁想到,黄石极力主张军队要建立自己完善的后勤制度,摆脱对商队的依赖,或许这正是黄石的初衷所在吧。
无论如何,面前的这个人都是许平的救命恩人,因此他对这个人许下的诺言也并非权宜之计,许平更不打算在脱险后恩将仇报去出卖他。虽有朝廷大义重于泰山一说,但许平已经暗暗打定主意,日后自己会设法去劝说此人不要再和叛军做交易,这样于公于私都对得起良心,当然这些要等自己脱险以后再说。
“还有一事……”钟龟年吞吞吐吐地说道:“许将军,这村里的人都是愚民愚妇,多受贼人的蛊惑……”
“钟兄有话请讲。”
“嗯,是这样的,小人说将军是我的一个属下,这个受伤么……”钟龟年一边察看着许平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告诉这村子里的人,说商队被乱兵洗劫,将军是为了保护小人才负重伤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是为官兵所伤,我知道了。”放在以前,说不定许平还会有些生气,不过从这次出兵山东后的见闻来看,钟龟年的说辞不但不是对官兵的污蔑,反倒是最能取信于人的理由。许平不以为忤的点点头,下床站起冲着钟龟年抱拳道:“少东家,张平有礼了。”
许平仔细打量自己所处的房子,发现这屋子不像一般农家那般简陋,走出这间房后竟然还有一个前堂,摆着八仙桌和几把木头椅子,桌上还放着几本书籍。家里年轻主妇的衣服干净整齐,而且颇为持礼,许平道谢时她敛身回礼,然后就躲回后堂去了。
满心狐疑的许平尚来不及向钟龟年打探,就见一人大步跨入前堂。来者是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人,打扮不似钟龟年手下的镖师,倒像个读书人。那个年轻人进门后没有对钟龟年或是许平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一个条案前,抽取出三支香点燃,插进香炉里,恭敬地向案上的牌位拜了三拜,朗声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孩儿回来了。”
年轻人给父母上香时,许平和钟龟年都默然不语。本已退入后堂的主妇此时已经出来,她安静地等年轻人祷拜完毕后,赶快跑过去,替他取下背上的包袱:“相公,一路可好?”
“有劳娘子挂念,都好。”年轻的主人把包袱连同外衣都一并交给妻子。他看见妻子接过东西后没有立刻离去,仍旧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就摇摇头叹道:“都不在了。”
女人脸上神色一黯,抱着衣服低着头快步跑回房里。主人向许平看过来:“张爷,身子可大好了?”
许平自然是连番称谢,主人摆手表示不必客气。接着他又看向钟龟年:“钟爷,您这可是要去了?”